英國導演拍中美關係紀錄片:平民視角的“大國志”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19-07-09 07:25
作者| 周生
來源|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在中國當外教的Memo和妻子回鄉祭祖
“被代言”的普通人如何以平民視角言説民族與國家之間的爭論與分歧?
2014年春節,將近一年沒有回家的駐非工作者保旺禮像往常一樣,為了“捕獲”信號,爬上工地的腳手架,斷斷續續的手機信號一頭連接着這個在炎熱荒蕪的非洲國家裏孤獨的中國男人,一頭連接着他正熙熙攘攘地過春節的雲南老家。電話中,保旺禮激動地向妻子求證,兒子發出的咿呀聲是否是在回應自己,並在每一次信號中斷時焦急地詢問,不停地重複嘗試連接。
這是紀錄片《善良的天使》中的一段場景,該片由兩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導演柯文思執導,金馬獎獲獎製片人韓軼擔任製片,講述了在全球化背景下、中美兩國關係不斷發展的大時代中,為了生活奔波到異國,從而促進了中美兩國民間交流的許多普通的中國人和美國人的故事。
駐非工作者保旺禮和遠在雲南老家的妻子打電話
2018年底,該片在華盛頓、洛杉磯、芝加哥等城市展映,並於2019年7月2日正式在國內上映,引發中美兩國觀眾的熱烈討論。
美國觀眾反饋,電影中那些聚焦於中國普通家庭的視角澄清了他們的很多疑惑。就算是對國際關係不感興趣的觀眾,這些尋常故事也能帶來共鳴。當看到普通的中國人與家人因為地理距離而被迫分開時,美國的觀眾也感到由衷心碎。
駐美大使崔天凱在看完《善良的天使》後談到:“我相信各位會得出和我同樣的結論:‘善良的天使’仍然存在。無論晴雨,他們總在那裏。平凡而偉大的兩國人民各盡其力,展現出友善、智慧和寬容,為中美關係的發展鋪平道路。”
從歷史煙海中打撈,在當下語境中討論
《善良的天使》片名取自一百五十多年前美國總統林肯的就職演説:為實現創造一個新國家的目標,全國上下的每一個人都應看向自己的內心,尋找人性中“善良的天使”(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彼此諒解,尋求和平。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中國被美國的主流媒體描述成“太平洋彼岸一個孤獨、神秘的挑釁者”,並不斷以充滿主觀臆斷的“中國威脅論”“新冷戰論”看待中國的發展。
一百五十多年後的今天,在大國博弈紛爭不斷之時,我們身邊的很多普通人卻身體力行地彌合着因文化、地域、歷史等原因造成的民族與國家之間的誤解。他們的腳步散落世界各地,他們有着不同的命運,卻都毫無保留地貢獻着自己的力量,以讓身邊不同國家、種族的人過上更好生活為理想。
《善良的天使》導演柯文思
為了記錄這些小人物的故事,英國導演柯文思傾盡全力拍攝——三年時間,800多個小時的素材,《善良的天使》取材範圍包括社會各界人物,其中既有極具影響力的政治家和企業精英,比如基辛格、董建華、美國前國務卿詹姆斯·艾迪生·貝克、奧爾布賴特等,也有許許多多的普通民眾。演講、採訪、影像資料、動畫製作穿插在敍事中,各種觀點碰撞博弈,一幀幀畫面被從歷史煙海中打撈出來,並在當下的語境中進行別具深味地討論。
柯文思代替不事張揚的中國進行了表達,用影像呈現中國日新月異的變化,有高樓大廈,也有樸實恬淡的鄉村風光。影片最後,在祭祖時冉冉升起的白煙中,美國丈夫牽着中國妻子的手走過幽僻的鄉村小徑,兒子們虔誠地靜默矗立,中國獨特的鄉土美學被包裹在故事中。
書寫普通人的“大國志”
**穀雨:**如何萌生拍這樣一部紀錄片的念頭?
**柯文思:**早在六年前,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與“歐元之父”羅伯特·蒙代爾便萌生了拍攝中美關係紀錄片之意。故事以基辛格追憶當年與周恩來總理關於中美差異的對話開場,採訪對象包括兩任美國國務卿詹姆斯·貝克和瑪德琳·奧爾布賴特、北約盟軍最高司令韋斯利·克拉克、澳大利亞前總理陸克文、香港特別行政區前特首董建華、中國經濟學家成思危等諸多全球學者、政要。於是有人找到我,希望我能夠拍攝這樣一部電影。
我二十多歲時第一次來到中國,中國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我十分喜歡這個國家,也一直想要拍攝一部關於中國的電影,但是那時候沒能成功。多年後當有人問我是否對拍攝這樣一部大預算影片感興趣時,我非常高興地接受了這一任務。
**穀雨:**為此做了什麼樣的準備?
**柯文思:**影片最初的定位很龐大,帶有呼籲“世界和平”的意味,但我對一部如何解決現實問題的電影並無興趣。但是此前在美國或者歐洲並沒有此類影片的問世,讓我覺得頗有點開天闢地的意味。同時我也意識到,我需要一名中國的製片人來幫助我。我幸運地遇到了韓軼,她是一個強大、有主見的製片人,同時也非常有親和力,我不會説普通話、無法與中國人交流,她幫助我贏得了許多中國人的信任。
《善良的天使》製片人韓軼
**穀雨:**你們如何得知這些小人物的故事,前期是否進行過有意識地篩選?他們都很願意參與拍攝嗎,有沒有拒絕參演的拍攝者?
**韓軼:**任何一個紀錄片都有前期調研的過程,《善良的天使》當然也是。因為涉及中美關係的領域很多,這個影片前面的調研過程更長。最初確認的篩選標準有兩點:首先,採訪對象一定和中國、美國都有聯繫;其次,他們的故事一定要能打動人。
故事的選材都是通過調研獲得:我們會先在網上尋找,遇到感興趣的會親自打電話給他們,直到見面細説,整個過程還是比較長的。不過幸運的是,當他們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做這個片子之後,幾乎沒有人拒絕,他們都很配合,很願意參與這個話題。
**穀雨:**在《善良的天使》中,導演和製片人共同承擔的職責是什麼?
**韓軼:**大部分問題都是需要三方——導演、中方製片人、美方製片人充分溝通解決。由於涉及不同領域,需要確定大的方向,然後決定在這個方向下要找到一些什麼案例,找回來之後我們會一起挑選。
導演就像建築設計師一樣,他設計的是概念,製片人的角色是在我們有限的資源和時間裏,把導演提出的概念實現。所以要找中國的故事甚至是找美國的故事,製片人的介入都很多。中國部分的拍攝我都是從頭跟到尾。
**穀雨:**影片中呈現的有中國珠算老師、到中國教橄欖球的美國教練和在埃塞爾比亞架橋的普通中國工人等,最終採用這些人的故事基準是什麼?
**柯文思:**我取材的基準很簡單:如果這個故事能讓我感興趣且產生情感共鳴,或許對其他人也如此。
我喜歡講述關於人的故事。與故事片相比,紀錄片中的情感力量更為強大。在紀錄片中,這些情感是真實存在的,是生活在現實的人們敞開心扉的傾訴。使用更為觸動心靈的方式講述發生的真實事件,這正是我感興趣的。
我們一共拍攝了約800個小時的素材,最後的成片是90分鐘,影片中選取的每一個故事都能深深感動我,同時我也希望它們能同樣打動觀眾並與他們建立情感共鳴。
橄欖球教練Memo在賽前休息室裏給球員們動員打氣
**穀雨:**這800多個小時的素材,受訪人數大約有多少,有哪些共同特質?
**韓軼:**每一位最終參與到這個影片拍攝的人,無論篇幅多少,我們都在片尾記錄了他們的名字,大概是70人左右。他們每個人在中美關係這個大的背景裏面,都代表了一個小點,通過他們自己的經歷多角度折射中美關係的每一個側面。
**穀雨:**這些個體的故事當中,最令你印象深刻的有哪些?
**韓軼:**從拍攝角度而言,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在非洲參與建設的那個男士的故事。拍攝的時候恰逢過年,我們準備了兩組人,一組人在雲南山區,另一組在尼羅河的工地上。這兩個地方最大的特點是手機信號都特別不好,我們折騰了很久才將拍攝結束。
還有就是在阿拉巴馬的那次,天氣特別熱,我記得有一天車裏的温度牌顯示是一百多華氏度吧。我們都很擔心在那兒被曬得脱水,然後工作進行不下去,這段經歷也非常深刻的,至今我回想起來還能感受到陽光灼燒皮膚的刺痛感。
美國阿拉巴馬州
中國工程師和當地員工在中國投建的工廠裏工作
**穀雨:**800多個小時的素材最後只能用90分鐘,是否有忍痛割愛的素材?
**韓軼:**這麼大的素材量到了最後剪輯的時候非常花心思,剪掉哪一段都很捨不得。其中有一段我跟導演都覺得惋惜,具體內容是我們將北川災後重建和新奧爾良災後重建做的對比。
這兩地災害發生的時間相近,北川災後舉全國之力花了兩年時間就把一個新城建了起來,而新奧爾良颶風過了好多年之後,很多當地人還在流離失所。最後考慮到時間問題,不得不棄用這段素材。
當“中國夢”遇到“美國夢”
穀雨:《善良的天使》2013年開拍、2016年完成、2019年上映,這三個時間節點對於導演來説有着怎樣的意義?
**柯文思:**剛開始啓動拍攝時,我想當然地認為只需要在中美兩國取材,18個月足以完成。這是一個很大的判斷失誤。中國已不再是那個長城背後孤立的封閉國家,它已經是全球範圍內的重要力量之一。要想真正理解中國,必須去有中國人存在的每一處地方遊歷。於是項目進行了六個月後,我向投資人爭取到了更多資金,用了三年時間去海灣地區、法國、埃塞俄比亞等地拍攝。2016年完成時,我認為這個影片能夠代表真實的中國。
就在拍攝結束不久,特朗普當選美國新一任總統,中美關係變得更具對抗性和挑戰性。於是,我們嘗試在影片中加入了一些“特朗普”因素,讓影片更加契合時代特徵。拍攝再次開始。
我是英國人,不是中美任何一方的代言人。兩個超級大國學會如何彼此相處是十分重要的,這也是影片想要傳遞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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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雨:**從2013到2019這幾年的拍攝中,遇到的最大坎坷是什麼?
**韓軼:**2016年特朗普的當選可能是我們在製作這部影片時遇到的最大困難,我們在做的時候就知道他在參選,但沒有人想到他能最終當選,如果是希拉里做總統,她可能仍然會延續奧巴馬當時的對華政策,這部片子也能早一點上映。但是事與願違,特朗普當選之後,我們不得不跟着他善變的對華政策,不停地對成片進行調整。由於中美關係在這幾年特別敏感,我們在做廣告發行時,也會受到時局的一些影響。
**穀雨:**所以特朗普當選導致片子需要有很大改動?
**韓軼:**也不是很大,但是至少要有他的內容。其實故事從價值觀上來講,一直都沒有變過。
**穀雨:**從2016年到現在,中美兩國經濟和政治上又發生諸多變化,《善良的天使》是否足夠扣合時代的脈搏?
**柯文思:**電影的主題是人,而不是政治。中國人和美國人之間的相似之處遠多於差異。中國人工作勤勉,美國人亦如此;美國人有他們所稱道的“美國夢”,其實它和“中國夢”的內容十分相似。
我不想製作一部關於5G技術、知識產權紛爭之類的電影。影片在美國試映時,有觀眾問到為什麼影片沒有涉及和討論這些主題,我説這些話題是你們美國人20年以來一直在強調和痴迷談論的,而關於中國的主題遠遠不止這些。
影片的目的就是希望解決中美之間的“信息缺失”。《善良的天使》講述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以及尊重、理解和包容的重要性。
誤解才是最大的威脅
**穀雨:**由於文化、制度差異,東西方原本就有很大不同,但影片最後的落腳點是在民間視角,民間的力量真的足夠強大到可以克服這些問題嗎?
**柯文思:**我不認為民間力量可以強大到克服這些問題。但如果有足夠多的民眾認為政治家們在撒謊,他們就有可能擺脱這些政治家的控制。
這部電影不會改變世界,但我希望那些認為中國是可怕威脅的人看過這部電影后會説“你知道嗎?政治家們講的並不是事實。”我們嘗試做的是展現出政客們虛假陳述的對立面,使得原本的信息不對等找回一些平衡,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開始。
中國是一個很棒的地方,還有很多值得討論的元素需要向外傳遞。這些都是需要解決的問題,一旦得到解決,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
《善良的天使》劇照
**穀雨:**你曾在美國生活很久,你所瞭解的美國普通民眾是如何看待中國的?
**柯文思:**從小到大,美國民眾一直被告知美國是一個優越且獨特的國家,“美國優越論”極為盛行。當一個人認為自己特殊、與眾不同時,有時會產生很危險的後果。美國是一個極好的國家,但並不特殊。當他們從8000英里之外去看待一個擁有眾多人口且成為世界強大經濟體的大國時,他們開始變得緊張。所以當政客們開始炮製各種言論蠱惑民眾時,民眾很容易受到影響。
當然我們也需要指出,中國在維護自身正當利益和自我宣傳時做得並不夠。美國十分擅長向外界講述自身的故事,通過流行文化、好萊塢影片等掌控敍事權。中國向來沒有向世界宣稱“我們是誰”的傳統,更傾向於成為安靜的、對自身成就保持沉默的“中央王國”,這在另一方面是存在危險的。
**穀雨:**中美之間對對方的誤解真得有那麼深刻嗎?是否存在被政治講述和部分媒體誇大其詞的可能?
**柯文思:**僅僅存在於政治層面的誤解就幾乎要“毀滅”世界了,比如一戰、二戰、越南戰爭、伊拉克戰爭等。實際上這是一場對21世紀和22世紀控制權的爭奪。
任何一個國家都希望消除自身貧困,繼而成為中產俱樂部的新成員,擁有良好的福利制度和教育資源,進入第一世界梯隊等,中國並不是唯一一個這樣做的國家。但美國的部分政治家們會強調“他們從我們這裏偷走了東西,他們是小偷”,這種講述的方式不單純,事關控制權的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