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有10000名想成為中國梵高的農村畫師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7-10 18:36
紀錄片《中國梵高》裏,畫梵高的仿製畫長達20年的趙小勇,有一天夢見了梵高。在夢裏,梵高問他:“小勇,你現在怎麼樣了?”他回答:“我已經進入你的狀態了。”
作為全球最大的油畫生產和出口基地,深圳大芬村聚集了數千名畫工和畫師。來來去去,他們有的人在藝術理想和複製畫的現實中不停搖擺,但更多的人來到大芬村僅僅為求温飽。他們是短期內經濟浪潮催生出來的職業產物,也是中國轉型期的無奈折射。

一
胡美玉發現自己的手漸漸不能動了。
繪畫之前要刷畫布,一層、兩層、三層,胡美玉先是慢慢抓不穩畫筆,再到後來,釘畫的時候連圖釘都捏不住,只能讓丈夫文開萬代勞。
她一遍一遍問自己:“我是怎麼了?”
直到一天在廁所摔了一跤,小腿骨折的同時被診斷出因長期作息不規律導致的“惡性糖尿病”,她才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不能再畫下去了。
2004年,患有先天性小兒麻痹症的胡美玉和丈夫文開萬來到深圳大芬村。這裏擁有着“世界油畫第一村”的稱號,自1989年開始容納來自全國各地數以萬計的畫師,這裏給無數的人提供了夢想,也讓無數人直面生活的殘酷現實。在紀錄片《中國梵高》中,四五個人擠在一家擁擠的小畫廊中製作一幅幅仿製畫。他們不敢稱自己為藝術家,在心理上認同自己為流水線上批量生產的繪畫“工人”。對於他們而言,畫畫是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和其他油畫“工人”一樣,在大芬村的十幾年裏,胡美玉和文開萬畫了上萬幅油畫,擁有了現在的收入和生活,不僅有機會創作自己喜歡的作品,還在深圳這座大都市裏,紮下了根。
1995年,15歲的文開萬在湖南懷化家鄉的一所磚廠工作。一場跌進制磚機的意外,讓他的左腿遭遇粉碎性骨折,做了截肢手術。家庭的貧窮使得他無法支付長期住院費用,只能卧牀家中。
躺在牀上的一年多,文開萬不能站、不能坐、不能下牀,他渴望別人和自己説話,而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只有“盯着家裏的天花板”。很長一段時間內,文開萬看不到自己人生的希望。直到一位香港商人的出現,他的生活才迎來了轉折點。“你來我這裏和我學習,我包你吃住。”包吃住三個字如雷貫耳,能給家裏省掉一份口糧、擺脱自己這個包袱,在當時是天賜一般的出路。文開萬立即來到位於長沙的湖南省扶殘美術學校進行繪畫學習。
此前,文開萬從來沒有出過縣城。大城市的新生活讓他激動而又充滿了希望。在美術學校,他遇見了比她早一批前來學習的胡美玉——他後來的妻子。在日復一日的繪畫生活中,文開萬的氣色逐漸變好,他開始渴望留下,渴望畫好每一幅畫,也慢慢忘記了往日的痛苦。

圖|全校學生們的合影
2003年,學校搬遷至廣東中山。與此同時,師傅所接的訂單量越來越少,無法供應學員們的正常開銷。學員人數開始不斷減少,從最初的幾十個,到最後只剩幾個。在已經出去闖蕩的師兄弟口中,同省的“深圳大芬村”是一個美好的存在——更大的城市、更多的訂單、更好的收入和生活……青春年少的文開萬和胡美玉決定去闖一闖。
一年後,他們來到了深圳大芬村。起初,深圳留給他們的印象並不十分美好。初來乍到的文開萬很難掌握訂單來源,生活也因此變得格外窘迫——8個人擠在70平米不到的三室一廳,每天只吃一頓飯——食物是幹鹽菜、一小碟黃豆和一盤空心菜。每到開飯時,“大家都像餓死鬼一樣”,一眨眼的功夫,所有的菜就沒了,只能靠白米飯果腹。這樣的生活維持了將近4個月文開萬和胡美玉才找到了一個相對穩定的供貨對象,從原來的住處獨立出來。
2007年,文開萬多發性腎結石病發,住進了醫院。然而手術並不成功,支付完住院費用之後,身上只剩下不到300元。殘疾人油畫提升班的授課老師蔣慶北發現他們沒來上課,到他們家裏瞭解情況,並向街道辦的宣傳部長反映,籌集了1萬3000元治療費用,才解決了燃眉之急。
他們第一次在深圳這座城市感覺到了温暖。
二
在深圳的十多年間,文開萬和胡美玉輾轉於不同畫商之間,換過6個住所,卻一直在幹着相同的事——不停地畫畫。這些畫往往有着相似的構圖和用色風格,他們需要做的不是仔細構思繪畫的內容,而是不斷地重複、重複、再重複。
6、7、8三個月是油畫銷售的淡季,大芬村的工人往往只能接到很少的訂單,有時甚至連一個月的房租都賺不回來。所以他們往往在訂單旺季拼命畫畫,彌補淡季時的虧空。
畫一張50*60cm的畫作,能得到12元錢。一張60*90cm的畫作,報酬則是17元。胡美玉記得曾經接到訂單最多的一個月,他們一共賺了8000元。那一個月裏,她的“重複”達到了極限,就像一台使用到發燙的“複印機”。

圖|文開萬在作畫
12月的訂單需要趕在年前,胡美玉和文開萬隻能不停地畫。一幅、兩幅、三幅……30多天裏,每天他們都要畫到凌晨三四點,“你都想睡覺了才畫半張,還得繼續畫。”畫到最後胡美玉感覺自己“快要失去知覺”。一天下午,女兒雨欣放學回家在外面敲門,他們怎麼也聽不見。女兒在門外大哭,鄰居用棍子反覆敲門,他們還是沒聽見。等鄰居找到手機撥通電話,夫妻倆才如夢初醒。
由於長期通宵,胡美玉的身體狀態每況愈下。自從摔斷腿打上石膏後,胡美玉一個月沒下過牀。第一次站起來時,她發現自己竟然站不穩了——此前雖然撐着枴杖,但至少可以走幾步。可如今自己一個月沒下牀,腳便無法再抬起來。為了趕訂單,原本兩個月不能下牀走動的胡美玉拄着枴杖到畫架前,長時間保持着同一姿勢坐着畫畫。如今,每到下雨天她的膝蓋都會有一種灼燙的感覺。

圖|胡美玉需要長期服藥
不僅僅是腳,胡美玉的手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經常畫着畫着畫筆就掉下來,“沒有感覺,沒有症狀,就是掉在你的調色盤上面。”她拿畫筆的方式漸漸改變,不再是畫畫的標準姿勢,而是怎麼能夠抓住就怎麼抓。那陣子胡美玉感到很恐慌,看見老公像拿筷子一樣熟練地拿起畫筆,她卻只能像拳頭一樣勉強抓握着畫筆,儘量不使其掉落。有時候她會羨慕隔壁鄰居的妻子,“同樣都是人,為什麼她可以不用畫畫?”
2015年,為了尋求出路,他們開始參加福田區殘聯舉辦的公益電商班。胡美玉把這個機會視作脱離畫畫的最好的可能性。每天白天,胡美玉從老師那裏學來開店鋪的技巧,晚上回家就實踐到凌晨兩三點,早上五六點鐘起來又接着幹。每天一點點精心完善線上店鋪的經營——修圖、添加商品信息、構思油畫文案……

圖|夫妻倆在公益電商班學習
經過幾個月的籌備,“大芬油畫先生”淘寶店鋪上線了,可卻遲遲迎不來第一筆訂單。最初,店鋪簡介裏記錄着夫妻倆作為殘疾人一路走來的繪畫歷程,胡美玉希望自己的故事能夠給大家帶來一些正能量,卻遭到了幾位客户的質疑——你是殘疾人,能把畫畫好嗎?胡美玉不服氣,把店鋪簡介撤下,只留下一張競賽獲獎證書和“100%純手工繪畫,如有售假,假一罰十”的承諾。
“雙11”那天聽到電腦端傳來一聲“叮咚”,胡美玉整個人激動地大叫——他們終於接到了3個多月以來的第一筆訂單,客户要求他們繪製一幅60*90cm的畫作。慢慢地,訂單越來越多:廣西、江蘇、浙江、山東、山西……甚至還有遠至內蒙古的客户拍下他們的油畫。
一次因為溝通失誤,客户用來內嵌在牆上的畫框尺寸少了幾釐米,向文開萬責難。文開萬馬上表示重新畫一幅,看到文開萬誠懇的態度,客户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連連道歉,還就此和文開萬成為了朋友。隨着相處的不斷加深,客户才發現,這個畫得栩栩如生的油畫師,竟然是個殘疾人。

憑藉着真誠,“大芬油畫先生”至今沒有收到一例差評。有時候,依靠老客户向親朋好友的真誠推薦,店鋪一個月能達到兩萬的營業額。擁有更多收入的同時,文開萬和胡美玉也有了更多選擇的權力——他們終於可以不用再大批量生產畫作,而有機會創作一些更加精細的、注入自己思考的繪畫。如今,“大芬油畫先生”上線的商品中,不乏他們精心原創的油畫作品。
“感覺自己沒有那麼像機器人了。”胡美玉笑着説。

圖|文開萬的原創寫生作品
三
2013年,他們分配到一間提供給畫工的公租房。雖然家只有40平米,但生活似乎越來越好。
2015年,文開萬參加深圳市第三屆繪畫職業技能競賽,獲得一等獎和一張技能證書,同時擁有了110分的落户獎勵積分。來深圳十餘年,他們終於有機會成為這個城市的一員。女兒也幸運地轉入公立學校,並在去年順利考入廣州的一所師範大學。
受市場影響,許多和文開萬一起來深圳打拼的老鄉紛紛轉行。住在隔壁的師兄一家,如今也因為孩子的升學問題回到家鄉。文開萬和胡美玉似乎成了為數不多留下來的人。胡美玉也終於不再羨慕不用畫畫的鄰居妻子。
“很慶幸當年走出了家鄉。我們兩個一瘸一拐的人,就這麼你拐我一下,我拐你一下,也互相扶着‘拐’到了今天。”
文開萬為妻子申請了一輛電動輪椅。胡美玉雙手緊握在胸前,仰起頭興奮地看着丈夫。透進屋裏的光線照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反射出微微的光。全身散發的笑意讓她看起來回到了天真少女時期。

圖|對生活充滿希望的夫妻倆
困在家裏將近4個月的她終於可以出門了。她又可以去看夕陽,看這座城市,這些熟悉的街道。有時候她會有些恍然。曾經的大芬村,無論走到哪裏都能看到油畫的影子。“不是畫油畫的,就是賣油畫的;不是賣油畫的,就是賣顏料的。”自2018年大芬村一層的油畫攤位間的牆壁被拆除以後,就逐漸清冷。
胡美玉不明白從什麼時候起,自己的命運軌跡變得如此清晰。可能是他們開始學習畫畫的那一天,可能是他們來到大芬村的那一天,也有可能是他們建立第一個淘寶店鋪的那一天。
總之,胡美玉仍然清晰地記得,他們正式成為“深圳人”的那一天下午,兩個人一起簽署了遺體捐獻協議,完成了很久以前訂下的心願——如果深圳能接納他們,他們也要為這座城市做些什麼。
當晚將近十點,胡美玉在朋友圈發了她捐獻器官的證書,配文寫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有了這個念頭……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就應該這樣做。”
作者:敖雨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