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代佛像流失海外之謎,贈送者為盧芹齋,雕像被分為三段運出國_風聞
硬盘硬 软件软-2019-07-10 12:46
來源:北京晚報
在英國倫敦羅素廣場的大英博物館中,一尊高達5.8米的隋代開皇年間阿彌陀佛白色大理石像矗立在東方館的樓梯空隙之間,它絕對是這座博物館中最大最雄偉的佛像。根據蓮花基座上的銘文可知,這尊大佛原來被供奉在河北省韓翠村的崇光寺,不知何時被運到海外。
作者:肖伊緋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數據表明,中國流失文物多達164萬件。其中,大英博物館收藏了23000件中國流失文物,這麼多的中國文物,哪有地方全部展示啊!因此,長期陳列的約有2000件。大英博物館的33號展廳是專門陳列中國文物的永久性展廳。33號展廳收藏的中國文物囊括了中國整個藝術類別,一言以蔽之,遠古石器、商周青銅器、魏晉石佛經卷、唐宋書畫、明清瓷器等中國歷史上各個時代登峯造極的國寶在這裏皆可見到。
矗立在東方館樓梯空隙之間的隋代佛像,是用曲陽黃山石料雕刻而成,重約2噸。佛像面容俊秀,雙目微啓,平視,雙唇緊閉,微露一絲淺笑,眉間有白毫相光,披通肩式袈裟,內着僧祇支,長裙束腰與胸前繫結,由於採用淺浮雕手法,通身袈裟折紋更顯簡練,恰到好處,似紗質效果。佛像的雙手雖已丟失,但其右手臂上抬,左臂平出略向下,仍可判斷出佛手姿勢應為右手施無畏印,左手施與願印。據立佛覆蓮基座上銘文可知,這尊大佛年代為隋開皇五年(公元585年)雕立。由於太過高大,只能陳列在大英博物館東方館樓梯空隙之處。崇光寺另有這尊立佛的脅侍菩薩,也流失到了海外,其中一尊下落不明,另一尊被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收藏。
這尊隋代佛像是如何流失到海外的?筆者近日查詢到一些80年前的文獻,初步瞭解到來龍去脈。
《立報》報道為民國政府贈送
1934年10月23日,南京國民政府宣佈,正式成立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籌備委員會,並決定於1936年初將以故宮博物院藏品為主體的古物運往英國,在倫敦舉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以下簡稱“倫敦藝展”)。
1935年7月25日,滿載着來自中國皇宮的銅器、繪畫、陶瓷等諸多珍貴古物的英國“薩福克”號軍艦,緩緩駛進了樸次茅斯港。1935年11月28日至1936年3月7日,英國皇家藝術院伯靈頓展廳中,隆重展出了這批中國古代瑰寶;故宮裏珍藏的頂級古代藝術品及其所彰顯的中國古代物質文明,首次跨出國門,接受西方世界的觀瞻與注視。
曾親臨會場的中方人員莊嚴(1899-1980,又名莊尚嚴),在《赴英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記》中憶述稱,“展覽期限,共十四周,觀者統計達四十二萬零四十八人……最後數日,觀者擁擠,日有二萬餘人,開藝術院前此未有之紀錄。”毫無疑問,此次展覽會為20世紀規模最大,影響最為深遠悠久的中國古代藝術品之國際展覽,盛況空前,轟動一時。
展覽結束後,1936年4月9日,滿載着在倫敦藝展上流光溢彩的眾多中國古物的“蘭浦拉號”巨輪,在英國軍艦的護送之下,駛向歸途。5月17日凌晨,“蘭浦拉號”抵達上海,所有古物完整無損的歸來。上海《立報》記者,迅即將這一重大歷史時刻公諸於眾,次日的報道稱,91箱、1022件中國古物安全無恙歸國之後,又被運往南京展覽。至此,籌備與實施近兩年的倫敦藝展,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到了1937年,“七七事變”與“八一三事變”接連爆發,中國抗戰也隨之拉開全民族統一戰線的序幕。此時,中國政府全力投入抗戰,並無再次參加國際大型展覽的計劃,國際文化交流活動也明顯減少。然而,1938年7月27日,因戰事已經將總部遷往香港的原上海《立報》,刊發了一則報道,卻與兩年前的倫敦藝展有關,這再次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報道原文如下:
增進中英友誼
中國政府贈英古佛
六朝時代精美雕像
曾在英展覽
【路透社倫敦十一日電】為增進中英友誼起見,中國政府購置巨大之雲石佛像一具,贈送英國博物院。該佛像曾於一九三五年在倫敦舉行之中國藝術展覽會中,獲得觀眾讚賞。佛像為六朝時代西曆五百八十五年古物,其時正為中國最偉大之宗教文化時代。大英博物院得此,對於東方部方面將增加一極貴重古物,因對中國之贈品極表謝意。
當年首次看到這一報道的民眾,第一反應即是中國政府竟然將曾經參加過倫敦藝展的巨型古代佛像直接贈送給了英國政府,這當然令人匪夷所思,感到不可思議。姑且不論佛像本身的歷史價值與藝術價值巨大,理應歸於中國“國寶”行列,而絕不應贈予他國;且僅就此佛像參加過倫敦藝展卻未立即運歸國內,滯留英國兩年之久方才宣佈贈予這一事件本身,就很容易讓民眾產生被政府當局欺瞞真相之感。這樣的感受,在首次看到這篇報道之際,難免會令人又驚訝又氣憤了。
筆者對這一80年前報道,也深感史料難得、意義重大,曾仔細研讀,併力圖搜尋並求證於相關文獻。首先,筆者發現,無論是倫敦藝展籌委會於1935年印發的《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出品目錄》,還是籌委會於1936年授權商務印書館正式印製的《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出品圖説》中,均沒有著錄這一巨型古代佛像。因此,此像是何時選入的,又是如何送展的等諸多細節,均無法求證。再者,報道中“中國政府購置巨大之雲石佛像一具”云云值得注意,但從何處購置又是如何送展的,均未見任何文獻記載。依常理推斷,此像即便是臨時購置送展,在目錄與圖説中也理應有所載錄與説明,也理應展覽完畢之後裝載歸國,絕無滯留展館兩年之後方才宣佈贈予之理。
贈送雕像實為盧氏所為

由於缺乏基本的與報道內容相關聯、相映證的史料文獻記載,僅憑這一80年前的報道本身,中國政府向英國政府贈送巨佛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始終無法有合理與確切的解釋。
幸運的是,法國漢語言學家、佳士得國際總監羅拉女士,於2013年著成的《盧芹齋傳》,終於讓這樁80年前的謎案有了答案。2015年10月,《盧芹齋傳》中譯本出版(中國文聯出版社),也讓更多的中國讀者得以更為確切地瞭解這樁謎案。
盧芹齋(1880-1957),浙江湖州人,初名“煥文”,後改名“芹齋”。盧氏幼年失怙,初寄養於遠房的堂叔家,後入南潯張家做僕人。張家大少爺,就是日後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的張靜江。1902年,張任清廷駐法國商務參贊,將盧攜往巴黎。張在巴黎開設運通公司,盧為其下屬,售賣中國的瓷器、字畫、古玩等,將收入悉數資助了孫中山,支援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後,張歸國協助孫中山,運通公司結束運營。盧氏隨即開辦了自己的古董店,憑着鑑別中國文物的豐富經驗,成功低價收購不少珍品,並將之推銷到歐洲市場,一本萬利。此後的數十年,盧氏以其深厚的文物鑑賞知識和商業才能,啓蒙性地把歐美收藏家們的眼光從中國裝飾性瓷器引向了文化積澱深厚的中國墓葬藝術和佛教藝術。盧芹齋也因之成為海外享有盛譽的中國古董鑑賞家,也成為歐洲華人中的名人。
當然,他在成就自己的同時,其盜賣中國文物之行徑,也對中國文化遺產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巨大損失,大量“國寶級”文物隨之流散海外,包括中國藝術史上最偉大的傑作之一,“昭陵六駿”石刻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兩塊造像(1920年前後,盧以12.5萬美金的價格售與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
而中國政府向英國政府贈送巨佛一事,也是盧芹齋極力促成的。巨佛原屬盧氏所藏,倫敦藝展期間,盧氏將5.8米高的阿彌陀佛隋代石像送展。展覽結束後,盧氏決定“本着慈善的精神”,將此像贈予大英博物館。事實上,盧氏獻佛之舉,實為免去運輸的麻煩,因為再把體積巨大的石佛運回法國十分困難,且運費高昂。況且法國人對大型雕像不感興趣,此前在美國多方尋找買家亦未果,盧氏遂決定“借佛獻佛”,先將佛像贈予中國政府,再由中國政府贈送給英國博物館——藉助這樣的“國際文化交流”由頭,不但可博得兩國政府的歡心,更可藉機宣傳自己的古董生意與品牌,可謂名利雙收。
佛像系被分為三段運出國
為此,盧芹齋通過當時的中國駐倫敦公使郭泰祺表達了自己的“獻佛”意願,並且提議捐獻此像之後應予必要的介紹辭,要求明確介紹“提供者:盧芹齋公司”。一開始,英方不同意這樣的介紹辭,認為以古董商公司名稱列入,有失體統。
幾經周折之後,終於確定介紹辭為“盧芹齋先生贈送給中國政府,後由中國政府於1938年轉贈大英博物館,以紀念1935-1936年倫敦中國藝術世界博覽會”。1945年抗戰勝利之後,盧芹齋還被當時的中國政府授予了獎章,對其“獻佛”之舉以及別的慈善行動予以表彰。據查,1947年的《國民政府公報》第2931期之上,確實印有一條“國民政府令”,此令稱“授予盧芹齋七等景星勳章”云云。景星勳章屬文職勳章,分一至九等,授予對國家政務有勳勞的公務員,或對國家社會有重要貢獻的非公務人員及外國人士。
事實真相如此,終令筆者恍然大悟。之後,又偶然得觀一份《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年刊》(1936年7月刊),發現莊嚴所撰《赴英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記》一文,實首發於此,比之先前獲見轉載此文的《美術論集》(1983),印製時間竟早了近半個世紀之久。因為莊氏所撰此文首發刊物《年刊》的發現,筆者決定再仔細查閲此刊,期待有更進一步的線索可循。
果不其然,細讀原刊,很快就發現先前沒有注意到的一處細節——莊氏在文中早就介紹過盧芹齋。文中稱:
我國有古玩商人盧芹齋氏,西人稱之曰C.T.Loo, 設肆巴黎,今數十年,既雄於姿,又富眼力,與日人所設之山中商會,同為歐美在中國古玩商。因盧氏對此次展覽甚為努力,而國人知之者尚少,為文及此,故附記之。
不過,遺憾的是,莊氏後來在文中並未對盧氏再詳加記述,“盧氏對此次展覽甚為努力”的種種細節,讀者再無從得知詳情了。除了莊氏所撰文章之外,《年刊》中還有一篇傅振倫(1906-1999)所撰《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參觀記》,其中就明確提到了會場中的隋代大佛造像,在此文“會場佈置”一章中,開篇即提到:
大會門首,懸中英國旗。與學會會徽,隨風飄揚。進門而前,中廳陳列之隋代造像,(插圖一)首入眼簾。其雕刻於莊嚴之中,寓秀麗之姿,瞑目含笑,似歡迎吾人之參觀者。
事實上,隨文附有八張插圖,除“插圖一”之外,“插圖六”為此隋代巨佛的全身像,圖注更直接標明為“隋開皇彌陀佛造像,盧芹齋藏”。如此一來,可知當年赴展中方人士,對後來“盧芹齋獻佛”一事,應當皆是知曉內情的。只不過,當此事遽然向公眾報道時,由於沒有來龍去脈的背景説明,難免會讓人莫明其妙、不明就裏了。更何況,80年後如筆者這樣的後世讀者,就更感雲山霧罩,疑點重重了。
無獨有偶,筆者又在上海《永安月刊》第十二期之上(1940年4月1日印行),發現了著名作家與畫家黃覺寺(1901-1988,字菊遲,別署今畫禪室主,吳江人)所撰《倫敦中國藝展巡禮》一文,文中亦有對隋代巨佛的記述。原文如下:
(展廳)末為一大Salon,陳列隋代佛像一尊,碩大無朋,當餘等於翌日參觀地下層Royal Academy School時,見一大木椿柱,直立室中,詢知是支撐上面大佛像用的,可以想見其大了。聞這也是美國收藏而出品該會的。
如今,每一位進入大英博物館的參觀者,都能看到這尊館內最大體量的展品。此像被置於樓梯轉角,跨越兩層樓,無論是首先進入底樓的參觀者,還是沿樓梯拾級而上的參觀者,視線都會自然而然地觸及這尊巨像。巨像下方的介紹文字中,盧芹齋(C .T. Loo)的名號赫然在目,而80年前的那一樁“盧芹齋獻佛記”,又有多少人會知曉,會在意呢?至於盧氏是如何把5.8米高的佛像分割為三段運出國的,外人更是無從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