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教材的《木蘭詩》 究竟有多少爭議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1086-2019-07-11 16:16
文|趙九九
花木蘭的故事家喻户曉,《木蘭詩》自民國至今一直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凡是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基本都會對這首“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户織”的詞句耳熟能詳。然而,倒背如流不代表着就能辨其雄雌,關於這首撲朔迷離的詩,實際有着各種不明確以及紛爭。
如果你是1933年以前上的中學,不知有沒有,那麼中學教科書《基本教科書國文》對《木蘭詩》的題解是這樣的:“這是不知作者名氏的民間故事詩,相傳為北朝時所作,中間‘萬里赴戎機’幾句似乎經過文人的潤飾”;如果你是1961年以前上的中學,那麼語文教科書説:“木蘭詩——選自宋代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這是有名的敍事詩,木蘭,相傳是我國古代一個代父從軍的女英雄”;如果你是1978年以前上的中學,語文教科書會説《木蘭詩》“選自宋朝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這是南北朝時北方的一首民歌”;如果你是2001年前上的中學,那麼人教版教科書會説《木蘭詩》“選自宋代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四部叢刊》本)卷二五,這是南北朝時北方的一首樂府民歌”,隨後的語文教材,如初中語文新人教版七年級下冊等都基本延續了這一説法。我們習以為常,似乎有些觀點一入教材,就成了定論。而實際上,關於《木蘭詩》,除了是最早著錄在《樂府詩集》無爭議外,其他,諸如後人的修飾與詩的作者的問題,該詩是南北朝哪個政權時期的詩,內容反映的是南北朝時期的情況還是隋唐時期的情況,該詩是不是北方的故事南方的詩,是不是敍事詩,木蘭是傳説人物還是確有其人等等,歷來都是聚訟紛紛,莫衷一是。

首先,《木蘭詩》的作者不明確。正如民國時期語文教材提到的那樣,不知作者是何人,因而很多教材對這一問題都避而不談,只言《木蘭詩》選自宋代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注意,南宋郭茂倩編了《樂府詩集》,他在這個集子中收錄了《木蘭詩》,他並非作者。早在宋代,關於《木蘭詩》的作者就充滿了爭議,宋初編的《文苑英華》題為唐代的韋元甫所作,其他宋代著作也多認為是唐人所作,如《古文苑》題為《木蘭詩》,以為“唐人詩”,宋代程大昌《演繁露》據詩中“可汗大點兵”語,認為木蘭不是隋朝的就是唐朝的人,“生世非隋即唐”,南宋嚴羽《滄浪詩話》則認為“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之類,像李白,不會是漢魏人的詩歌,“已似太白,必非漢魏人詩”。此後,歷代都有人認為《木蘭詩》是隋唐時期的人所作,但宋代黃庭堅則考證指出,此詩並非唐代韋元甫所作,而是韋元甫在民間聽來之後,自己傳唱,後人便以為是韋元甫他自己所寫。還有一種説法,認為《木蘭詩》原先可能是一首鮮卑歌,後來流傳到了江南,被譯為漢語,曾入梁代樂府,後又散落民間,而到唐代為韋元甫重新發現,並擬作了一首《木蘭歌》,以至於到了宋代,大家以為韋元甫的《木蘭歌》就是《木蘭詩》,實際上唐代的韋元甫只是《木蘭詩》的蒐集發現者之一。
其次,作品的時代不明確。關於《木蘭詩》產生的年代,郭茂倩《樂府詩集》在題解中説“按歌辭有《木蘭》一曲,不知起於何代也”。古代學者的判斷,有漢魏説,三國説,西晉説,齊梁説,北朝説,隋唐説等等。到了近代,學者們從歷史、地理、文學、語言、民族等多個角度出發,最終形成了兩大派。

一是支持隋唐説的學者:姚大榮發表《木蘭從軍時地表徵》一文,他從可汗、天子、胡騎、黃河、燕山、黑山等這些隋唐時期才出現的詞語入手,認為“木蘭為隋末唐初人”,徐中舒在《木蘭歌再考》、《木蘭歌再考補編》等文指出《木蘭詩》是作於初唐盛唐之間,齊天舉則考證兵帖、大兒、爺孃、啾啾、戎機、鐵衣、磨、戰袍這八條詞語是隋唐以後才出現的,判定“《木蘭詩》是唐代作品”,歷史學家唐長孺也對軍帖、點兵、十二轉、火伴等詞語進行了詳細的考證,指出“這些語辭在唐代普遍行用”,從而也歸《木蘭詩》為唐代所作,王增文《木蘭詩產生的時代本事和作者考辨》提到“貼花黃”這一風俗是北朝末年才出現的,而到唐代則盛行等等。
一是支持北朝説的學者:張為麟在《木蘭時代辨疑》肯定《木蘭詩》是作於陳以前的,陸侃如據此又進一步加以考證,認為《木蘭詩》必產生於梁以前,餘冠英從歷史、地理等條件及《古今樂錄》的著錄出發也判定《木蘭詩》是北朝作品,並指出最有可能產生在後魏,羅根澤開始是在《木蘭詩作於唐代考》一文中論“策勳十二轉”是唐時勳官制度,從而認為《木蘭詩》是唐代作品,但後來又承認“以至於我自己……也都錯了”,轉而又從府兵制、明堂制、勳官制等方面和地區關係等角度提出了新證據,從而把產生時代“確定在西魏”。另外,胡適、袁行沛等著名學者也都贊成《木蘭詩》產生於北朝,隋唐人只不過是對其有所修飾,所以詩中才會有隋唐時期的詞語存在罷了。
再次,木蘭其人不明確。“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牀。脱我戰時袍,着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從這第一人稱的敍述口吻來看,《木蘭詩》應當是木蘭本人所述。古代學者一般認為這首詩反映的內容應該是真實的,對於木蘭是否確有其人,則很少有人去進行考證。曹熙在1982年發表《木蘭詩新考》一文,結合1980年出土的鮮卑石室祝文,認為木蘭應確有其人。

木蘭的故鄉在何方呢?武漢黃陂時常舉辦木蘭旅遊文化節,而河南商丘也有木蘭文化節,此外安徽毫州,陝西萬花山,河北完縣,山東任城等也都説自己才是木蘭的故鄉,近代學者有根據詩中提到買馬的風俗以及木蘭的行軍路線,推斷木蘭的故鄉或在中原或在北地,各地政府也各執一詞,參與到了這場爭論中,因涉及旅遊經濟發展的問題,使這個問題變得更為複雜。木蘭姓什麼呢?在詩歌中木蘭並無姓氏,元代侯有造《孝烈將軍祠像辯正記》提到“將軍魏氏,本處子,名木蘭”,認為木蘭姓魏;清同治十年《黃陂縣誌》有《木蘭古傳》一篇,該志説“木蘭將軍,黃郡西陵人也,姓朱”認為木蘭姓朱;而最早提出木蘭姓花的是明代徐渭的《雌木蘭代父從軍》,徐渭推測木蘭名字的由來大概是源於木蘭花,因而冠木蘭以花姓,隨後根據《木蘭詩》改編的文藝作品多承襲徐渭的説法。
再有,《木蘭詩》的內容也多有爭論,爭論的焦點是《木蘭詩》涉及的地名及府兵制度。“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餘冠英《樂府詩選》認為燕山就是指燕然山,而黑山指今內蒙古殺虎山,林庚在《木蘭辭中的燕山和黑山》一文中提出,黑山和燕然山南北相距約八百公里,如果“暮宿黑山頭”就不可能會“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因而燕山應該是指薊北的燕山,黑山是指燕山附近昌平的天壽山,兩者離得不遠,這樣這句詩就能説通了,另外,還有説法認為太行山古代也稱燕山等等。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反映的應是府兵制,有學者曾分析《木蘭詩》説“同行十二年”,有如此長時間對少數民族柔然的作戰,根據歷史記載,只有北魏,然而北魏時期卻還沒有府兵制,府兵制是北魏滅亡後,到了西魏大統年間才正式建立得,這一制度,一般説法,又歷北周、隋至唐初期而日趨完備,唐太宗時期達到鼎盛,到了唐玄宗天寶年間最終停廢,歷時約二百年。這種兵役制度的特點就是兵農結合,即平時為農,戰時為兵,而且府兵參戰要自備武器和馬匹。但《木蘭詩》究竟反映的是北朝時期的府兵制還是隋唐時期的府兵制呢?目前見到的材料,北朝時期的府兵制,府兵只需要自備一把弓刀即可,其他裝備由政府資助,唐代的府兵制則説需要十個人結成一夥,這一夥人需要自備六匹馬,而近來又有學者考證,唐代其實根本就沒有實行過府兵制。因而關於《木蘭詩》府兵制的問題也有待做出進一步的探討。
可見,這首入選教材的《木蘭詩》含有諸多可思考的問題,倘若將這些問題拋開,只欣賞《木蘭詩》文本本身,也未必不可。但我們也應知道,有些問題避而不談不代表它們不存在。只有一個“定論”,確實方便我們集中分析文本,但也會因此而限制了我們的視野。
近來“國學熱”,時有教育家提出要在中學開設一門國學課,實際上,如果我們在講解文本的時候,拓展相關的知識背景,如《木蘭詩》產生時代的風尚,府兵制的演變,這本身不就是一門國學課嗎?我的看法,語文課堂應該包含國學課,而實不必另外再開一門課程。
【作者簡介】
趙九九,北京師範大學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生,現任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文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為先秦文學與文獻。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章黃國學”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