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1082_風聞
东烁-东烁2019-07-11 13:07
公元1080年正月二十五日,天色陰沉,淒冷的北方呼呼地吹着。萬物好像都害怕寒冷而躲藏了起來,空曠的田野冷冷清清,由於前幾天剛下了一場大雪,因為天冷,雪還沒怎麼化,所以在路上行走很是艱難。路上有四五位行人:一位憔悴的中老年人和一位少年在幾位官差的吆喝和催促下沉默地前行,行路的一行人是誰?他們為何在這寒冷的天氣裏,走到荒郊僻壤?這位年紀最大的中老年人,就是本文的主人公千古文豪我的文化偶像---蘇軾,他們要去哪裏?他們要到的地方就是當時比較偏僻的長江邊的小城---黃州。

(最接近真實的東坡像 蘇軾,生卒1036~1101)
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老官僚王珪剛登相位,很快,御史台權御史中丞李定等一幫人就甘願成為他的打手。保守派和變法派,鬥爭日益加劇,並且變法派裏面的人也互相傾軋,為了狠狠地打擊保守派,因為蘇軾敢於挺身直言,並且,這幫人早就敵視蘇軾,這個時候,蘇軾雖聲名日益顯赫但在政壇上資歷尚不深,於是蘇軾就成了這場震驚北宋政壇的犧牲者。李定這夥人是要置蘇軾於死地的。
王珪進言“蘇軾有不臣之義”
李定上疏彈劾蘇軾“有可廢之罪四”
權監察御史裏行舒亶彈劾蘇軾“教天下之人,無尊君之義,虧大忠之節”
……
神宗震怒,下令查辦,於是蘇軾被投進御史台,受盡屈辱和折磨,後經多方營救,方才出獄,前後歷時130多天,這就是震驚北宋歷史上著名的烏台詩案。隨後蘇軾被貶謫黃州。
一晃,一年過去了。
元豐四年公元1081年初,蘇軾全家因沒有薪俸收入,日漸入不敷出、捉襟見肘,長期跟隨蘇軾多年的馬正卿出面替蘇軾向黃州官府請求劃給一些土地,黃州太守徐君猷將城中荒廢的一塊營地大約50多畝劃給了蘇軾讓其無償耕種,以緩解入不敷出的生活困境,蘇軾全家及友人一起上陣,開墾這片荒地,因這片荒地西高東低,為一斜坡,黃州人稱之為東坡,蘇軾仿照他很喜歡的白樂天,給自己起了號名為東坡居士,所以赫赫有名的蘇東坡就誕生了,為了更好的想象東坡在當年的生活,我們在跟隨東坡走過1082年之前,我們先來看一看它的位置情況吧。

**(**本簡圖由本文作者厚法自然 手繪)
另外在當年有很多人和東坡的生活有過交集,我們先簡單的列舉一下本文所涉及的部分人物:
徐君猷,黃州太守
潘大臨,宋朝著名的江西詩派的始祖,當年居住在黃州,僅僅20多歲,已經很有思想,學識淵博
楊世昌,道士,東坡的老朋友,善吹簫
龐安時,黃州名醫
有時不禁感慨:回想一下很多傳奇,在當時也都是過着尋常的日子,所做的事情也覺得平淡無奇,但是經過歲月的歷練和洗禮,經過歷代人們的回望和回味,才驚覺和感嘆:真是傳奇!
公元1082年是蘇東坡在文化貢獻上最重要的一年,也是中國文化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年。
那就讓我們像拍紀錄片一樣,跟隨着蘇東坡在1082年的身邊,踩着光陰的腳步,記錄下他當年走過的地方、生活的時光……
公元1082年,是東坡貶謫黃州第三個年頭了。
公元1080年年初,剛到黃州的東坡,很是沮喪,死裏逃生的他因為烏台詩案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以至於剛到黃州時東坡想不通啊,憤懣、委屈、不解、生氣、嘆息……,甚至都有一些自閉的情緒,怕連累人,不願意見人,所以白天總是呆在屋裏,只有在傍晚或天黑的時候,才願意出來走一走,在一首詞裏他寫道,“誰見幽人獨往來……”。但東坡畢竟是東坡,佛學思想及道家思想讓他想得開,原本樂觀的天性又讓他不懼困難,濃厚的民本思想讓他願意和普羅大眾交往,逐漸的,他在黃州這個當年很偏僻的地方,也又結交了很多朋友,上至太守,下至布衣,雖然他是戴罪之身,慢慢的,四川的親人也來了,徐州揚州杭州等全國各地的不少老朋友,也都來了……
好了,言歸正傳,從頭開始吧。
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正月份,蘇家一家老小20多人濟濟一堂,雖然謫居在偏遠的黃州,全家人享受着團聚的樂趣,沉浸在在春節的歡樂之中。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温。
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正月二十日,東坡與潘彥明、郭興宗二人郊外尋春,去年的今日,他們一起到女王城,曾經做過一首詩,所以這次依照以前的韻腳,又作了一首詩表達尋春情懷。我的老家商城離黃州即現在黃崗只有100多公里,從前一直屬於著名的光黃(古時光州黃州)之地,,以我對老家的瞭解,正月二十日,黃州應該依然是一片冬日景象,只有一小部分小草冒出嫩芽,但這種景況依然阻擋不了東坡他們的尋春腳步。
鴻是東坡意象的表達、心靈的寄託。在他青年時,他帶着科舉高中時的自信、帶着儒家的責任、帶着建功立業的決心同時因為少年時就揉進去的道家思想,使他很早就入世但同時也時時有出世的思想,在年輕時對人生已開始產生不確定感,那個時候他是“飛鴻”:“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在黃州,他是“孤鴻”是“秋鴻”:“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老年的東坡帶着衰顏蒼髮,從儋州回到了中原,他是“歸鴻”。東坡在金陵重逢僧友曇秀法師,作:“春來何處不歸鴻?非復羸牛踏舊蹤。但願老師真似月,誰家甕裏不相逢。”由“飛鴻”到“孤鴻”再到“歸鴻”, 人生也從高飛到安靜到歸來然後歸去,就是東坡的一生。
東坡到黃州後,先和送他來的大兒子蘇邁住在定慧院,隨後一家人來到黃州以後就住在臨皋亭,臨皋亭是官家招待一般客人的宿舍,蘇家一家老小20多人就住在那裏,臨皋亭臨近長江位於黃州西南側。臨皋亭的西北邊,在靠近江邊,有一片赤紅色的石壁磯,因為顏色的原因,所以當地人叫它赤壁。
1081年底到1082年初,東坡在耕種的坡地一側,建了五間茅草房,正二月,房子落成了,恰逢滿天大雪紛飛,東坡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有名的畫家,有感於雪的顏色雪的品質,於是就在堂內四面牆上繪滿雪花,自己命名為“雪堂”並題寫在門楣上。
幾十年過後,南宋的著名詩人陸游和范成大都先後去尋找和遊覽過雪堂。
雪堂建好了,熱愛交往的東坡,平時就在雪堂招待朋友們,有時在勞作之後也好好地休憩一下,本身東坡就喜歡睡午覺,雖然房間陳設簡陋,但中午一覺醒來,還是倍感舒爽,內心很是滿足,所以經常幻想着:“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彷彿雪堂就是陶淵明的斜川,於是寫道: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景,吾老矣,寄餘齡。
《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
哈哈,東坡在冥冥之中覺得,陶淵明就是它的前生,東坡信佛,佛教有着輪迴的説法,當然,也許是有相似的處境和相同的心靈寄託,讓東坡發出這樣的感慨。
看了東坡的文集和很多關於東坡的書,我自己認為陶淵明是東坡最喜歡的詩人,杜甫是東坡最尊敬的詩人,白居易是東坡最嚮往的詩人。
東坡在1092年知揚州市,開始和陶詩,寫下了《和陶詩飲酒20首》。在惠州和儋州期間,和作了其餘的陶詩。東坡自己曾説“吾前後和其詩凡一百有九,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今將集而並錄之,以遺後之君子。其為我志之。然吾於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
讓我們來看一看陶淵明非常有名的歸園田居一首: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户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
東坡的和詩:
環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
以彼無盡景,寓我有限年。
東家著孔丘,西家著顏淵。
市為不二價,農為不爭田。
周公與管蔡,恨不茅三間。
我飽一飯足,薇蕨補食前。
門生饋薪米,救我廚無煙。
斗酒與只雞,酣歌餞華顛。
禽魚豈知道,我適物自閒。
東坡的很多和詩和和詞都比原作還要好,但實事求是的説,陶淵明也是一位大文豪,本身就是田園詩派的頂級大家。陶淵明的這首歸園田居詩,清新、質樸、語言精煉、村趣盎然,又本身是原創,所以東坡的這首和詩趕不上也是很自然的,彼時,東坡正貶謫到惠州,拋開陶淵明的原詩,東坡的這首和詩其實也很好,“環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 也是寫景名句。
很過就到了三月份,寒食節也到了,一副無意中產生的被稱頌千年的書法名作《黃州寒食二首》詩貼產生了。
當年開春就一直下着雨,雨勢持續了兩個多月,而東坡為了建雪堂,基本上將積蓄都投入了進去,並且近期一直生病:老病痔瘡經常發作,新病眼疾又總是治不好。連續的下雨,江水幾乎快淹到了臨皋亭居住的官屋,而房子年久失修,還總是漏雨,看着眼前的一切,東坡真是越想心情越差,提起毛筆,想表達些什麼: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卧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裏。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黃州寒食二首》
《黃州寒食二首》詩貼看似用筆簡單,但是仔細品味一下每一句詩、每一個字、每一筆畫,都無不透出東坡當時淒涼的心境,開始起筆時心情還相對緩和一些,慢慢地,生活的艱辛、身體的病痛、政敵的迫害、壯志未酬、老境將至,既無路報君,也無從盡孝,只有“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所以從第四行開始就越寫越快,越來越不講究規矩,用筆時疾時澀,頓挫無間,表達的情緒猶如長江奔流,句句悲痛,字字如血……
這幅元豐五年謫居黃州的東坡手書,被後人評定為天下第三行書。

(《黃州寒食二首》詩貼)
寒食節過後的兩三天,也就是三月初七,東坡可能感覺到被朝廷起用無望,也許需要長久地謫居在黃州了,於是他在幾位朋友的陪同下到離黃州三十里外的沙湖看田,回來的路上突然遇到了急雨,同行的幾位朋友四處躲雨,但受過磨難的大文豪就是不一樣,東坡豪不介意。我們來看一下東坡自己是怎麼説:“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讓我們來欣賞一下: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不用聽這穿林打葉的雨水聲啊,我有意放慢腳步並且高聲吟唱着歌,此時穿着草鞋拄着竹杖走路比騎着馬還輕快,有什麼可怕的呢?一身蓑衣任憑風吹雨打照樣走過我的人生。涼涼的春風吹着讓我的頭腦逐漸清醒,感覺到身上有一些微微發冷,走到了山頂上太陽出來了看到了斜陽,回過頭再看一看剛才風雨交加的地方,歸去吧,我不在乎它是風雨還是天晴。
每次讀到東坡的這首詞,又聯想到東坡當時的處境,鼻子都有些微微發酸,不過從這首詞可以看出,烏台詩案對東坡造成的陰影,這個時候已經雲消霧散了,更成熟內心更堅強的東坡出來了。
雨中吟唱的東坡雖瀟灑豪邁,但耐不住歲月的侵蝕,第二天就感覺到左胳膊很痛,東坡的一位朋友幫東坡找到當地的名醫龐安時,龐安時不僅醫術高超,而且知書達理。龐安時本來很早就傾慕東坡,今得有幸相見,見到東坡後,斷定其胳膊的腫痛乃風濕所致,於是採用針灸療法,很快見效。
於是一行人高高興興地遊覽當地有名的清泉寺。
蘄水清泉寺有一泉水甘洌清甜,相傳王羲之曾在此泉遊覽過。清泉寺門前有一小河流過,小河就是著名的蘭溪,河水自東向西而流。
東坡胳膊疼痛消失,又有幾位朋友相隨,春天,一片翠綠,間或不時聽到布穀鳥的叫聲,清澈的溪水靜靜流淌,詩人不禁詩興大發,於是揮毫寫道: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浣溪沙·遊蘄水清泉寺》
記得小的時候,在大別山的山區裏,在放牛的時候、在砍柴的路上或在午休的竹牀上,在春天向夏天過渡的時光裏,經常聽到布穀鳥的叫聲,那一聲聲“布穀布穀”, 好像催促人們趕緊播種勞動。但現在一想到那清晰的布穀鳥叫聲,就想到到了那遙遠的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光,哪些年少時的時光……
是啊!“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謫居黃州又算得了什麼呢?居廟堂之高為民安命,處江湖之遠獨善其身,雖身處逆境,人已白首,但仍要振作精神,自強不息。
這次遊覽過後,東坡仍感慨不已,後來他又寫道:
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螄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而聾,遂往求療。安常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字,輒深了人意。餘戲之曰:“餘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疚愈,與之同遊清泉寺。寺在蘄水城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餘作歌雲:“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是日劇飲而歸。
從沙湖回來,來了一位自信瀟灑氣宇不凡的年輕人,他便是米芾,時年,米芾二十二歲。
兩位影響千年的藝術家首次見面了,東坡和米芾相見甚歡,東坡很是欣賞這位才華出眾、卓爾不凡的年輕人,立刻招待他在雪堂住了下來。兩人談書論畫、談詩論道,前前後後持續了數天,後來米芾記敍了其中的一件趣事,他寫道:
蘇軾子瞻作墨竹,從地一直起至頂。餘問:‘何不逐節分?’曰:‘竹生時何嘗逐節生?’運思清拔,出於文同與可,自謂與文拈一瓣香。以墨深為面淡為背,自與可始也,作成林竹甚精。子瞻作枯木,枝幹虯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鬱也。吾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即起作兩枝竹,一枯樹,一怪石見與。後晉卿借去不還。
東坡是一個頂級的畫竹名家,但是他畫竹還跟別人有一些不一樣,他每畫一棵竹子的時候,都是從下面一直畫到頂部,米芾講了當時東坡給他畫了一幅竹石圖,他一直珍藏着,後被當朝駙馬王詵借去後一直不肯歸還,駙馬王詵也是非常喜歡東坡書畫的人,東坡的片紙隻字,他都視若珍寶,東坡在黃州時送給米芾的這一幅畫,被王詵借去不還,米芾也很無奈。

(東坡 《瀟湘竹石圖》)
暮春初夏的黃州,空氣清新、景色宜人,在辛勤的勞動之餘,來到東坡身邊的朋友也越來越多,東坡本身就喜好一口小酒,又喜歡和朋友高談闊論,所以經常很晚才從雪堂回到臨皋亭,路上,大約要走半個小時,走在路上時,經常情緒還是興致勃勃。
有一次他吟道: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确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又有一次他喝醉了從蘄水回來的路上,乾脆醉倒在橋邊不起,直到天亮後,他寫道: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由肱醉卧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西江月·頃在黃州》
還有一次東坡酒醉得更加神奇,那次他跟幾位朋友在雪堂飲酒,直至深夜才回到臨皋亭,他敲門時,門童都鼾聲如雷,根本聽不到,他索性就走到江邊,在江邊久久的站着,看着眼前江天朦朧的夜景,聽着低吼一般的江濤聲,想到了長江之頭的老家眉州,想到了小時候的生活學習場景,想到了到汴梁科舉時的輝煌,想到了在御史台的恐懼與灰心,想到了年近半百還流落他鄉,想到了黃州父老鄉親們給予他的幫助和温暖,想着無牽無掛地歸去但又捨不得親人和朋友,思緒萬千,對着長江他不禁嘆道: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
據説第二天一早,有人向太守徐君猷報告説東坡乘着小船跑了,已不知去向,徐君猷大吃一驚,急忙派人去查看,卻發現東坡在房中大睡不醒,鼾聲如雷。
人一勞作就覺得日短,一忙碌,夏天就過去了來到了初秋。
在臨皋亭的西北邊,也是靠近江邊,那一大片赤紅的石壁,當地人叫它赤壁,在東坡剛來黃州的第一年的八月,他就和長子蘇邁划着小船第一次夜遊赤壁,從此東坡經常到赤壁去遊玩。
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七月十六日,天朗氣清,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東坡邀請了從眉州老家來的長住在雪堂的道士楊世昌一起乘着小船到赤壁去遊玩,他們帶着酒和食物,坐着小船從臨皋亭出發,慢慢地沿江而上游到赤壁。
到了赤壁後,月亮緩緩地升起來了,清風輕輕地吹着,江面上很平靜,偶爾被微風吹一下泛着小小的清波,隨着時間的流逝,江面上漸漸籠罩着白茫茫的霧氣,天水相連,彷彿置身在仙境裏,東坡和楊道士飲酒吟詩,江面上不時響起楊道士吹起的悠揚深沉的簫聲,他們任由小船在江面上漂流,直到天亮。
回到家後,東坡還很興奮,他一氣呵成地寫下了一篇文賦《赤壁賦》,寫好後,他就放在家裏,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才拿出來給朋友看,很快這篇賦就傳閲開來,因為當年十月份又寫了一篇文賦,後人將他們稱之為《前赤壁賦》及《後赤壁賦》。
對於《前赤壁賦》,我一直十分喜愛。我認為在古文裏這篇文章肯定可以排進前五的,如果讓我來排的話,我甚至願意將它排在第一,古文裏我認為《桃花源記》、《醉翁亭記》、《岳陽樓記》、《滕王閣序》及《前赤壁賦》可以排在前五,呵呵,排名不分先後。
讓我們來領略一下千年名篇《前赤壁賦》吧: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初秋的十六日晚,俗話説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東坡和楊道士趁着這明亮的圓月之夜來到了赤壁的江面上,天氣多麼好啊!整個場景就像在夢幻中“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在這樣的夢幻場景下,東坡和楊道士喝着酒,慢慢地感覺在似醉非醉之間,人生太美好了!東坡就拍打着船舷唱了起來 “桂木的棹啊蘭木的槳,撩起了清波泛起了光,駕着小船逆流而上。我所思念的美人啊卻在天的另一方”,楊道士也依着東坡的歌聲吹起了蕭,但東坡感覺到哪裏不對,哦,這種感覺是來自於楊道士的簫聲裏“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這麼悲涼的簫聲,讓深潭中的蛟龍也飛舞起來了,讓小船中的寡婦也不停的悲泣……
這麼好的雅興讓楊道士破壞了,東坡很不解坐直了腰正了正衣冠,問楊道士,你為什麼吹着這麼悲涼的音調呢?楊道士放下簫,嘆了一口氣,説:哎,今晚我倆在這月夜裏喝着酒唱着歌吹着簫,享受着這人間世的生活,但千百年後有誰知道我們和我們的這一夜呢?你看同樣的月光、同樣的江面、同樣的赤壁,“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這不正是曹操的詩嗎?我們現在呆在小船上,順着江面向西可以看到漢口,向東可以看到武昌,這一帶山水環繞鬱郁蒼蒼,這不正是周瑜打敗曹操的地方嗎?想着當年曹操大破荊州佔領江陵順着長江向東而來,戰船綿延不絕,軍旗遮天蔽日,也是像現在一樣的月夜裏,曹操握着長矛吟着詩,真是一位梟雄啊!你我再看看現在霧氣升騰的月夜裏和江面上,你能看到曹操在哪裏嗎?況且我與你在江中的小島上打着漁砍着柴,以魚和蝦為侶,將麋鹿當做朋友,在江上駕着這一葉扁舟,舉起杯拿着盞相互敬酒,就像蜉蝣一樣存在於浩瀚的天地中,就像一粒粟米在大海中的那樣渺小。唉,我們的一生多麼短暫啊!真羨慕長江的水可以無窮無盡,又想要和仙人一起遨遊於四方,與明月相擁長存人世間,哎,我知道啊這些願望不可能實現,只能將這些遺憾轉為簫聲,讓它們隨着悲涼的秋風隨風而去了……
面對着楊道士的感傷,東坡也久久的説不出話來,過了半響東坡安慰楊道士説:“你知道這水與月的規律嗎?這川流不息的流水,實際上未曾流失,這時圓時缺的月亮,其實它也沒有增減,如果你要從變化的方面來看,那天地的變化就好像一瞬間,要是從不變的角度來看,那萬事萬物對我們來説都是永恆的,這又有什麼可羨慕的了?”。東坡又接着説“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美好的聲音和絢麗的色彩你想享用它,沒有誰能阻止得了你,並且他們永遠也不會枯竭,這是大自然給我們的無窮無盡的寶藏啊,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愛護它、珍惜它、享受它們呢?”
又過了幾天,東坡和幾位朋友又來到赤壁上,他們帶着酒,坐在石板上,看着殘月,他們聊着古往今來人事興衰。夏末秋初的長江,江水奔流,東坡端着酒杯看着川流不息的長江,滿心惆悵忍不住對着大江長嘯: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念奴嬌·赤壁懷古》

**(**東坡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 攝於杭州蘇東坡紀念館)
《全宋詞》共收錄詞近兩萬首,那在兩宋時代所有的詞作肯定遠遠超過這個數。
但這首《念奴嬌.赤壁懷古》基本被公認為兩宋時代所有詞作中的第一。
從五代到北宋,詞原來一直被認為是小作,登不上大雅之堂,是寫男女之情的、是寫小世界的、是寫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的,東坡這首詞一下子開創和昇華了新的文風,大空間、大事件、古往今來、廟堂上下,都可以包容進來。
權威人士都認為這首詞是豪放派,但我一直不這樣認為,當然這首詞也並不婉約。
這首詞反映了東坡當時的一種惆悵、一種孤獨、一種失落、一種不甘,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們再回頭看看吧。
東坡7歲時,跟張道士張易簡在天慶觀裏讀書,10歲時,父親蘇洵遊歷四方,東坡在道觀中唸書之餘,母親程夫人在家也時常指導他,蘇轍曾寫道:
蘇軾生十年,父洵遊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漢《範滂傳》,慨然太息,軾請曰:“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邪?”比冠,博通經史。範滂為東漢名士,小小年紀東坡就想成為範滂一樣的人,東坡很小的時候他的偶像就是范仲淹、韓琦、歐陽修等當代名臣,20歲時和父親弟弟進京科考,名動京師。嘉佑二年,試禮部。以《春秋》對義居第一。後以書見歐陽修,修語梅聖俞曰:“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
24歲時,應制科試即殿試,成績為北宋建立以來制科考試中的最高等級,蘇轍也高中。仁宗皇帝回到後宮喜滋滋地對曹皇后説:吾為後人覓得兩宰相也。
東坡在杭州密州徐州為官都頗有建樹,進入中央權力樞紐也。是預料中的事,不料因政見上的不同,被一幫小人所害,被貶謫到偏僻的黃州。
這種被貶畢竟也是神宗皇帝批准的呀,神宗皇帝還那麼年輕,又是變法派當道,而當時東坡已經46歲了,在宋代這種歲數也接近於老年,在東坡的心裏肯定覺得復出無望,以後的日子就作為一個農夫躬耕在東坡了,東坡到底有多麼苦悶,我們也能想象得到。
起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東坡心生感慨:大江東流,再有名的風流人物,也追不上時間的腳步,被奔流不息的江水帶走。為什麼這樣説了?你看吧,在我現在站着的江邊,就是人們常説的三國周郎赤壁。東坡又用誇張的表達手法描述他看到的四周:“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不禁感慨:“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但在所有的英雄豪傑裏面,東坡又想起了當年赤壁之戰時的周郎,“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那時周瑜和小喬剛剛結婚,英俊瀟灑,多麼年輕有為啊!這麼年輕的周郎就已經指揮千軍萬馬“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東坡又回到了現實,想想自己眼前的際遇,不禁自嘲的笑了笑: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頭髮白了,背也不直了,常年勞作又黑又瘦,身體又有多種慢性病,感覺到人生就像做夢一樣,除了嘆息我還能怎麼辦呢?只能端着一杯酒,對着月亮敬一下天地。
一晃,三個月又過去了。十月十五日,當天晚上,趁着皎潔的月色,東坡和好友楊世昌及潘大臨又來到了赤壁,期間吃魚飲酒,隨後東坡又攀登赤壁,玩到深夜才回家。
我們來看一下本次遊玩赤壁的過程吧:東坡和楊世昌及潘大臨從城內的雪堂出發,出城去一家人住的臨皋亭,中間經過黃泥坂路。已經是初冬了,黃州的初冬夜晚已經很冷,路上已有霜露了,樹木也光禿禿的,天上明月,地上人影,行走在這皎潔的月夜,三人吟歌作賦,很是快樂,東坡嘆息地説,“哎,有你們這兩位好朋友相陪,但是既沒酒又沒有菜餚,這麼美好的月夜,我們該如何度過呢?”。幸好潘大臨在傍晚的時候打了一條就像鱸魚一樣的大魚,而東坡他們到了臨皋亭後,恰好王夫人藏的還有一罈酒,於是他們划着小船,攜帶酒和魚,又游到赤壁下面。上一次他們遊覽的主要地點是在江面上,這次遊覽的主要地點是在岸邊,畢竟是冬天了,已經到了長江的枯水期,同樣是月夜,但和上次的景觀已大不相同,上一次是“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這一次是“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東坡也不盡感慨“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東坡挽起褲腳,往赤壁上攀登,“履讒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 到了赤壁頂上,東坡“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 於是下來,和二位朋友來到小船上,將小船兒劃在江水中任其漂流,到了半夜的時候,一隻黑腿白羽的孤鶴,發出尖利的叫聲從他們頭頂飛過,深夜東坡和兩位朋友告別後,回到了臨皋亭就睡下了,但很快做了一個夢:夢中一個穿着白色羽毛做的道服的道士笑着問他,“今晚赤壁遊玩快樂嗎?”,東坡問道士姓名,道士沒有回答,東坡轉念一想: 啊哈!我知道了。昨天夜晚,一邊飛翔一邊長叫經過我船上的,那不就是你嗎?”,道士回頭笑了起來,東坡也忽然驚醒,趕緊開門出去仔細察看,那道士早已不知去向了……
讓我們再來完整地欣賞一下東坡的《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脱,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讒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户視之,不見其處。
東坡寫文章自視甚高,一般都要不落俗套,並且東坡寫文章很忌諱重複,所以《前赤壁賦》和《後赤壁賦》無論是語言立意及主體風格都大不一樣,都各有自己非常鮮明的特色,這應該是東坡有意為之。
《前赤壁賦》借景感懷、抒發哲理,通過主客代答的形式,通過江水的流逝代表時光的流逝,通過大自然的變與不變講人生的興衰,從積極的方面看開人生。《後赤壁賦》寫景狀物,暗喻內心感受,表達東坡出世入世思想產生的矛盾所帶來的內心苦悶。在黃州的東坡一直想從山水之樂中尋求解脱,結果不僅無濟於事,反而讓他內心更加沉痛,恍若人生一場夢,但夢後又回到了壓抑的現實,“開户視之,不見其處”,打開門後,外面一片白茫茫……,表面上尋找道士卻沒有看見他,實際上是看不見未來在哪裏。
前後《赤壁賦》作為千年名篇,真是各具鮮明特色,如果説《前赤壁賦》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渾然大氣;《後赤壁賦》就是范寬的《溪山行旅圖》,見微知著。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就到了十二月,東坡的生日比較晚,是每年的臘月十九日。
過生日這天,雖然寒冷,但天氣很好。東坡與幾位前來祝壽的朋友別出新意,將酒菜拿到赤壁下面歡慶生日,他們飲酒正酣,突然聽到一曲優美的笛聲從江面傳來,笛聲越來越近,吹笛人站在小船上,頭着青巾,一襲紫衣,英俊瀟灑,是秀才李委聽説東坡今天生日,特地作了一首新曲《鶴南飛》前來祝壽,東坡大喜,也很感動,賓主舉杯推盞無不盡興,應李委之請,東坡即席賦詩一首:
山頭孤鶴向南飛,載我南遊到九疑。下界何人也吹笛,可憐時復犯龜茲。
東坡也很幽默:一隻孤鶴正載着我向南邊的蒼梧山游去,噫,誰正在人間吹着悠揚的笛聲?可喜的是這笛聲還變換着龜茲的樂調呢!
東坡生日過後,很快就是過小年,然後過大年。
一整年就在忙忙碌碌中度過了。
公元1082年,對東坡而言,辛苦的瑣碎的平常的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千年來的日升日落,讓人們越來越覺得這是東坡神奇的傳奇的一年……
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神宗皇帝下詔,量移東坡去汝州安置,東坡不能違抗神宗皇帝的旨意,不得不要離開黃州了。
真是捨不得啊,從三月上旬正式接到神宗皇帝的詔書開始,到4月7日真正離開,東坡盤桓了一個月,中間東坡探親訪友,多次聚會,期間,又花了7天的時間寫好小楷《歸去來辭》及前後《赤壁賦》交給朋友潘大臨兄弟。


(東坡書法《前赤壁賦》局部及《歸去來辭》)
東坡一家坐着船沿長江就要離開黃州了,黃州的父老鄉親們在岸邊送了一程又一程,漸漸的船越來越小了越來越遠了……
作為一個粉絲,我彷彿透過千年的晨霧,看到站在船尾上的蘇東坡,江風吹拂着他花白的頭髮,衰老的消瘦的身子挺立着,眼含熱淚地在凝望着黃州……
我的鼻子酸了,我想大聲呼喊:東坡先生啊,此地一別,未來的命運你知道嗎?
數年之後,九死一生的嶺南你就要到了;孤懸海外,本無生還希望的儋州也成了你的落腳之地。
我的眼睛也模糊了,心中感慨萬千,不禁輕輕吟道:
東坡黃州遺巨篇,
五載謫居耀千年。
大江赤壁定風波,
總使後人長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