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豆“蠶食”雨林:巴西土著回不去的家鄉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07-11 11:14
文:周雷
根據美國農業部數據統計,在2017年年終的四個月內,巴西出口到中國的大豆達1100萬噸,比2016年同期增長了三倍之多。
自2018年1月初開始,我與巴西同事在南美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大豆種植調查,試圖在前幾年的現場調查和數據分析基礎上,研究大豆種植的生態影響以及新型農業全球化帶來的文化影響。更重要的是,我們想通過人類學調查、生態設計、跨文化傳播這三種工具,為中國與拉美的互動增加一些民間活力,形成來於土著、終於土著的生態閉環設計,於是認識拉法約這類巴西土著就很重要。
2013年,我第一次見到拉法約,他是一位比我年輕幾歲的巴西土著,生活在巴西馬託格羅索州的夏灣提(Xavante)。和許多南美洲的土著一樣,夏灣提人稱呼自己是“真正的人”(A’uwe˜),認為自己的祖先坐在巨大的海豚背上,穿越河流來到現在的棲息地——紅色土壤的肥沃之地。

夏灣提人:亞馬遜“工業化”的本土見證者
因為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巴西西進運動(March to the west),巴西政府試圖重新大開發戈亞斯州和馬託格羅索州。首先需要馴化勇猛的夏灣提人,於是這個族羣開始赫赫有名,持續的人類學研究建構了夏灣提人的獨特闡釋學價值。這個族羣和許多經典民族誌中的主體一樣,成為族羣和文化生成史中“亞當和夏娃式”的標誌人物。
巴西的土著數量浩如煙海,外來人是沒有耐心一一認識的,那麼傳教士文獻、新聞報道和人類學研究就提供了良好的認知範本。這一點和雲南昆明的民族村功用有些類似,由於中國新聞工作者需要在每個重要的政治節點時期採訪少數民族,瞭解他們對中央政策的觀點,而下鄉採訪又多費周章,於是昆明的民族村便經常成為新聞工作者獲得少數民族“直接引語”的地方。我認為夏灣提人在很多場合被當作巴西土著政策的“發言人”,他們的服飾、習俗、婚姻制度、生態觀念成為一種被集體建構起來的“巴西土著生態時間和自然標識”,他們的生活和境遇成為巴西的一種政治時態和現在進行時。
我能在初次見面之後就去拉法約在巴里利亞的家中做客,並且最後還能去他在亞馬遜叢林裏的家,是由於我的巴西兄弟帕特拉斯的引薦。帕特拉斯曾經在巴西利亞大學讀書,當時拉法約是他的同學。多年之後,我又和帕特拉斯成為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同學,於是自然多出一份親切感。此次一個月的旅行,帕特拉斯在完成他墨爾本大學博士論文的初稿數據採集,其中的主要內容就是關於大豆種植和土著運動。
2018年1月1日,我乘飛機落地巴西的第一時間,就去參加拉法約第三個孩子出生後的宗教洗禮。他的妻子是一個“白人”,自然她女兒的教父和教母也是白人。拉法約的職業是公務員,為一個具有土著民族關懷的政黨 (巴西民主勞動黨,簡稱PDT)服務,同時廣泛介入土著權益維護政治中。這基本上繼承了拉法約家庭的獨特政治基因——他祖父是巴西曆史上第一位土著國會議員。

在巴西,政治一直是種家族生意,一代代的政治傳襲和家族聯姻在當地十分常見。前總統盧拉是一個例外,這個貧農出身的政客故意用口音很重的葡萄牙語和選民互動,開啓了巴西縮小貧富差距的艱難努力,同時也因為腐敗問題最終被判刑入獄。在我調查巴西大豆期間,盧拉入獄且刑期增加至12年零1個月的新聞成為特大新聞。這引發了同行青年政治學者帕特拉斯的極大擔憂,他認為在逢官必貪的巴西社會,盧拉普遍被認為是相對清廉的官員,他的入獄表明巴西社會在劇烈分化,官場有可能進一步惡化為極權和暴力動亂。
拉法約的愛好曾經是飲酒,但因飲酒過量而自己嘗試戒除,最後改成抽煙膏,他的facebook使用很頻繁,多半傳遞的信息是土著權益的事情,還有各種夏灣提民俗的日常展示。在洗禮當日,他囑咐我多拍照,他要留作紀念。
他的岳母是一個成功的小餐飲店老闆,在巴西利亞開餐館,生意很不錯,我也去光顧過一次,主要是巴西菜式的自助餐,外加一些飲料和酒水售賣。到目前為止,如果讀者對拉法約的印象是已經城市化的土著,這個印象多半是對的,但是他生活的複雜性,只有等進了土著村莊後才能顯現出來。
拉法約的岳母有一台越野車,但不同意我們借她的車前往馬託格羅索,於是我們從租車行借了一輛車在清晨出發,開始漫長的公路旅行。
閒聊貫穿的生態史
在巴西利亞時,我住在拉法約的家裏,房子是一個二層聯排公寓中的一套,至少有八個分隔出來的房間,這是他們租來的房子,他們用其中四間空屋做Airbnb,帶來額外的一筆收入。由於巴西政治的複雜性和腐敗,他們的工作非常不穩定,收入也不高,某一黨派上台後,緊接着是中下層人員的洗牌。聯合國系統經常有一些文化保護和土著權益的項目制工作機會,但是項目結束後工資就沒了着落。
這段時間拉法約的妻子正處在失業狀態,考慮到她最新出生的孩子才幾個月,她能選擇的工作也十分有限,因為幾乎24小時都要和哺乳期的孩子在一起。我最初很驚訝拉法約帶她的妻子和幾個月的孩子和我們一起“下鄉調研”,從巴西利亞到馬託格羅索,那可是18個小時的車程。孩子和我們一起坐在後排座,一路上咿咿呀呀地似乎很享受旅程,包括深夜11:30的路邊晚餐。
同殖民者和外來者的持續抗爭,這是夏灣提人威名在外的根本原因。頭上插着羽毛,脖子繫着夏灣提武士“領圈”,身上塗抹着紅色和黑色花紋,手上拿着弓箭,這已經成為夏灣提的“媒體形象”。但這個形象是漫長曆史互動下的結果,拉法約在講述自己族羣史的時候很剋制,我大部分時候用他提到的關鍵詞進行二度研究,同時與帕特拉斯進行討論,藉此試圖重新還原他有限描述的族羣史。
知名人類學家卡洛斯-科因巴(Carlos E. A. Coimbra)與人合著了一本《變遷中的夏灣提》(The Xavante in Transition),裏面提到了拉法約語焉不詳的夏灣提抗爭史大事記。夏灣提與“現代世界”發生關聯的第一推動力是1720年左右出現在戈亞斯的淘金熱,1751年的早期地圖首次標記了異教徒夏灣提人(heathen)的土地區域;在早期的殖民過程中,夏灣提人經常以武士的身份襲擊採礦者和外來人的牛羣。這個習慣直到現在還有部分保留,但是我的巴西朋友説正是這種偷獵牛羣的習慣,讓一些農場主強化了夏灣提人“野蠻、偷盜”的形象,他們一方面用獵槍報復夏灣提人,另一方面對自己從當地人手中竊取土地的事實隻字不提。
另一個里程碑事件是FUNAI——土著事務基金會的成立(Fundação Nacional do Índio),該機構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啓動了稻作計劃,試圖將這些森林遊民和狩獵者轉化為農耕定居者,這是具有歷史意義的變化。從此之後,巴西中北部的廣大熱帶雨林過渡帶塞拉多地貌不斷進行大規模工業化的單一種植,事實上,這也成為巴西熱帶雨林保護的噩夢。稻作計劃是當時軍政府“社區發展計劃”的一部分,除了工業化單一種植,當時的巴西中北部開始進行大規模牛羊養殖,政府順勢進行土著健康和公民教育計劃,試圖在土著中培育自給自足的經濟和“現代社會文化體系”。
在我與巴西土著朋友的回家路上,我看到當地種植的是漫天遍野的轉基因大豆和甘蔗。沿途是發達的物流通道網絡、加油站、小鎮景點紀念品專賣店和各類大型國際農業巨頭(Cargill, Bunge, ADM, Maggi, Monsanto),那個熱帶雨林的巴西想象已經退縮到更為偏遠的核心地域。一路上為了讓拉法約清醒,帕特拉斯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跟他聊天,同時把部分談話翻譯給我聽。車窗外的風景、路邊的休息談話、車內的閒聊、關鍵詞搜索閲讀,這些環節構成了我對夏灣提和巴西馬託格羅索生態事實瞭解的基本輪廓。
巴西的“大豆熱”是一個經典的全球風險社會流動的認知場景:上世紀九十年代,因為瘋牛病的流行,歐洲開始尋找新的牛肉來源和蛋白飼料來源,最終國際市場鎖定大豆作為原料,巴西等南美國家成為新興牛肉出口國家。與此同時,由於中日韓這些豆製品消費大國的營養升級和國力提升,同時也因為中國有效耕地面積縮小和環境污染危機,南美等第三世界國家被市場自然選擇成新的原料產地。持續多次的中東能源危機和國際石油價格波動,造成了生物柴油作為一種新能源概念解決方案的盛行,巴西在生物柴油產業上跟進迅速,這也使巴西的生態多樣性地貌快速變成“綠如火”的“可燃燒植被景觀”(green landscape on fire)——大豆和甘蔗生物柴油原料基地。

早在2000年,馬託格羅索一步躍升為巴西最大的大豆種植區域,2004年巴西取代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的大豆出口國。在快速的大豆轉型中,巴西政客也迅速撈金,例如馬託格羅索州長布拉伊洛·馬吉(Blairo Maggi)就被稱作大豆之王(O Rei da Soja,“the King of Soy”),當地的環保主義者稱呼他“雨林終結者”。
每到一個城市休息點的中轉站,我和巴西朋友就去尋找他們的親戚朋友,這些朋友不是住在破舊的城區邊緣,就是在山坡荒地之上。夜裏12點的家庭聚會,大家就在路邊的昏黃路燈下進行,寒暄幾分鐘後用手機照一張合影,便倉促離去。在距離夏灣提雨林村莊一小時車程的小鎮,我們到超市採購各種村莊需要的食材和物品,包括蛋糕烘焙材料、飲料、牛肉——以狩獵聞名的夏灣提人最終也只能在生鮮超市裏選擇帶給家人的禮品。
夏灣提的晚禱
在我看來,夏灣提人是具有強烈“天文學意識”和代際聯繫的社會。無論是哪裏的夏灣提人,他們的居住空間都會修建成一個半封閉的圓形,出口是河流。族羣關係中以父系制度為核心,按照無婚姻制度(agamous)和外婚姻制度(exogamous)運行,形成了poridza’dno和owawe兩個半偶族(moieties),半偶族內部絕不能通婚。因此,他們的日常儀式中也充滿了時空的對話,村莊的中心廣場是男性和社會區域,村莊的邊緣是女性和自然區域。即使是穿刺在耳朵上的木頭耳環也被視為一種“精神天線”,用於接受來自祖先的信息,尤其是夢中的訓誡。
我們的到訪主要目的是研究農業種植對生態的影響,同時幫助當地人進行口述歷史蒐集和傳統知識保護。我的巴西兄弟帕特拉斯成為聯席主持,我們向眾位村裏長老介紹了方案的細節。長老會和家支、半偶族組織一起形成一個聯姻、聯盟、共治的半封閉政治系統,拉法約告訴我當地的儀式非常重要,而且很多儀式是為了解決不同族羣之間的世仇。關於村莊中的非正常死亡,當地人都認為是巫術和神力的結果,只有通過男性主導的巫術活動才能使外部詛咒得到解決。
和村民共進晚餐之後、長老大會之前,我們被邀請參與到村莊年輕人的晚禱歌唱中來,村裏的年輕人從未成年人專門聚集受訓的草屋裏出來(這個未成年的聚集草屋叫Hö,參與受訓的年輕人在成年儀式之前不再進入自己的家庭居住,他們所處的年齡組被稱為wapte),赤裸上身按照順時針和逆時針方向分成兩組,圍繞這村莊每個房子進行5分鐘左右的號子式唱禱,全程結束將近兩個小時。
領唱者告訴我,這個儀式每天都要在黃昏之後進行,眾人圍成一個圓圈,按照多個聲部進行節奏式喊唱,演唱的核心是通過聲音模仿而召喚外在精神的顯現(apapanye),領唱者模仿他夢中聽到的聲音,年輕人模仿他們導師的聲音,並使用不同的音高和聲調,儀式最終帶來強大靈魂出現和精神附身。因為持續吟唱共振和聲音模仿,這種儀式最終帶來“神力流佈四周而護佑的效果”(fica em volta, se cuida)。由於我對其中的聲音細節無法完全記背,只能“濫竽充數”,當我在夏夜的涼風中發抖時,卻發現夏灣提的圍舞者通體冒汗。
對於世俗社會而言,有趣的是這些dawawa吟唱(更準確的説是儀式性呼喊和哼湊,國外學者Seeger稱其songlike keening,當地人稱其為dawawa)只有有了孩子的父親通過在夢中才能獲得,而且其直接聽見的媒介是耳朵穿孔後佩戴的“木頭棍耳環”,正是這根木頭使他們聽到夢中的吟唱,並記誦下來。在夢中,他們首先收到的訊息是舞蹈的動作,再接着是旋律,最後是具體的文本。此類吟唱在一天進行三次,早間的吟唱叫dapraba,中午的部分叫dazarono。
這一次來訪,我被破天荒地邀請進拉法約的家裏入住。三年前我去他夏灣提村莊的家裏時,我們住在廣場旁邊的屋檐下——蝙蝠成羣進出的地方。小小的夏灣提草屋裏,隔着草簾睡了大約10個人,一夜無話,直到四點多鐘密集的雞叫,才把我從間斷的睡夢中叫醒。
出門看看還在紫色天空中籠罩的夏灣提村莊,一半沉睡在水氣裏。那隻渾身長滿疥瘡的小狗,蜷縮在昨晚烤牛肉的灰燼堆裏,身上覆蓋着一層“蚊蚋毯子”,隨着它不時的身體顫動和尾巴扇動,那層濃密的“蚊蚋毯子”,飄起來又慢慢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