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守江必守淮”?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7-12 15:56
作者| 温駿軒
來源| 地緣看世界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18節]
何處是揚州(2)
公元1368年,發跡於江淮的朱元璋將南京定為大明王朝的政治中心。為了護衞京師,相當於今天:江蘇、安徽、上海三省市的南京周邊地區,升級為了“直隸省”。
後明成祖朱棣雖然將帝國首都遷往北京,並將河北定位為新的“直隸”,但之前的建制並沒有被改變。為示區別,二者依地理方位被分別稱之為:南直隸和北直隸。明亡清興之後,依舊定都北京的清王朝,最初只是將“南直隸”更名為了“江南省”。順治十八年(1661年),富庶的江南省被分割成了西部的“安徽省”與東部的“江蘇省”。
江蘇安徽地緣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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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南北向的切割,這種劃分看起來頗有些彆扭。地理角度看,長江和淮河兩條大河自兩省腹地橫穿而過,使得它們在地理上都包含有:淮北、淮南、江南三個地理單元;地緣角度看,同樣呈現出三種地緣文化形態。映射在最能反映社羣屬性的方言上,則是都含有歸屬於北方範疇的“中原官話”、江南色彩的“吳語”,以及二者間的過渡形態“江淮官話”三種成分。
吳語分佈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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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方言分佈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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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讓行政區劃儘量貼合地緣文化背景的話,橫向切割“江南省”的方案會更為適合。然而不要忘了,地緣因素還包含有“地緣政治”成分。對於一個政治中心在北方,而經濟中心在南方的帝國來説,一個一頭在北方,另一頭在南方的省份,能夠讓帝國內部粘合的更為緊密。
即便從政治傳承的角度來説,這種縱向切割的方式也並非無跡可循,最起碼在兩漢三國時代,徐州的西部邊界,看起來與蘇皖兩省的分界線有很大的重合之處。
東漢徐州地理行政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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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清朝分割江南省時的現實需求來説,這樣劃分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管理優點,那就是使得京杭大運河的南段,都處在江蘇省境內。這與之前我們分析的,漢朝在設定徐州時,沒有遵循以淮河為南界的初始設定,而是沿“邗溝”將之擴至長江長江口的做法,遵循着同樣的地緣邏輯。
如果説長江、淮河,客觀上成為了是分割中國南北的天然邊界,那麼運河在客觀上則起到了打破這種分割的作用。讓人感到敬畏的是,這種改變完全是在人力的作用之下。正是這些努力,幫助形成了今天的中央之國。
中央之國不是一天形成的,在這個過程中不僅有融合,還會有矛盾和對抗,尤其容易體現在南北關係上。**之所以在解讀三國之時,將1000多年後 “江南省”的行政變遷拿出來做參照,是因為這個行政區的變遷與矛盾,包含了淮南地區的分合問題。**簡單點説,身處江淮之間的淮西與淮東地區,到底是合在一起更合理,還是在地緣屬性上存在明顯差異,以至於劃入不同的行政區亦有其道理。
先來看看整個江淮之地的地理位置。整個地區的西側,是在紅色政權的革命史中,佔據重要地位的大別山脈。淮河的源頭,亦位於大別山脈的西北延伸部分——桐柏山脈之上。
整個大別山區,南北向最寬處約200公里,東西長約380公里,主脈海拔約為1500米。類似這樣體量和海拔的山地,在地緣關係中更多是以天然屏障,而不是戰略要點的面目出現。同時這一地理特點,亦使之極易成為切割行政板塊的天然邊界。你很容易在地形圖上發現,大別山脈在隔離江、淮兩水的同時,還充當着鄂、豫、皖三省的分割點。
真正在南北博弈中被反覆爭奪的,是大別山以東、黃海以西、淮河以南、長江以北的這片低地區。這片你可以稱之為“淮南”,也可以叫它作“江淮”的土地,在地理學上的名稱是“江淮平原”。
然而江淮平原並非完全是一片平原。狹義來説,所謂“平原”應該是一片沒有可視起伏的平整之地。比如有“天府之國”之稱的“成都平原”;廣義來説,這一概念也會包含散佈於平原之中的低矮丘陵。而江淮平原就是這樣一種情況,你會發現在它的西部,也就是淮西部分,由於大別山脈的延伸,散佈着大量海拔在200米上下的丘陵。其整體覆蓋面積約2萬平方公里。
這片位於淮西的大別山丘陵,地理學上名稱是“江淮丘陵”,其向東一直延伸到洪澤湖與南京之西,恰好對應着“皖江之西”的地理方位。而遠離大別山脈的淮東部分,則是一片標準的平原之地。換句話説, “揚子江北”的淮東地區,與“皖江之西”的這兩片江淮之地,除了與長江的位置關係存在差異以外,另一個重要的差異就是地形上的差異。
淮東的平原地形,使之在水系結構上呈現出極端不穩定狀態。洪澤湖的出現、淮河入海水道的變遷,以及運河的修建,本質都是這種特徵的體現。以至於你很難在淮東地區,分辨出哪片土地屬於淮河流域,哪片土地屬於長江流域。
很顯然,上述地理差異,一定會在地緣屬性上體現出來。在地緣政治層面上,除了揚州市這個運河與長江交匯的點,能夠兩千年多年如一日的,保持戰略樞紐地位以外,淮東地區其它城市,在中國歷史上的戰略地位都並不顯著。
擁有長達500裏的海岸線是淮東地區的另一個特點。然而這些海岸線卻更像是一道海上長城,即不能讓其擁有海上交通優勢,亦使其東線無需承受防禦壓力。究其原因仍在於淮東的低平地勢。與背山臨海的海岸線相比,平原在沒入海洋之時,呈緩緩入海狀態。
這種地勢使得淮東的海岸線呈現為灘塗狀態。在青州部分我們已經解讀過了。這些灘塗在古代經濟中最有價值的一點,是可以用來晾曬海鹽。以至於早在兩漢時期,淮東就因其海岸線遍佈鹽場而單獨設立了名為“鹽瀆”的縣(也就是今天鹽城市的前身)。
與淮東相比,淮西地區則呈現出差異化的地理屬性。江淮丘陵在整體充當江、淮兩水分水嶺的的同時,也讓淮西地區的地理和水系結構變得更加穩定。今天,**在歸屬於安徽省的淮西地區,建制有:**六安市、淮南市、蚌埠市、合肥市、滁州市五個地級市,單純看這五個地區中心的市區位置,其中:六安、淮南、蚌埠三市屬於淮河流域;合肥與滁州則屬於長江流域。
基於地形,這些淮西城市都有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依山傍水”。雖然這些所謂的“山”,其實只能算一些小丘陵,但於一座城市的存在卻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縱觀歷史,那些有山可依的城市,無論在位置還是歷史傳承上,總體都要比無山可依的城市更為穩定。
漢.江淮地區地理行政圖(公元1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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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東時代,淮西因其位置和地形原因,往往在南北博弈中被視為勝負手。對於北方政權來説,**如果能控制地形複雜的淮西地區,接下來勢必能夠拿下無山可依的淮東地區;****而對於南方政權來説,能否拿下淮西地區,同樣是能不能將防線推至淮河的關鍵所在。**由此甚至誕生了一個戰略名詞——守江必守淮。
對於一個偏安政權來説,能夠將防線穩定在淮河一線的話,進可保留北伐中原的希望;退可讓自己在長江中下游的核心區,處於大後方的位置。反之,如果只能以長江為界,那麼北統南的結局將指日可待。
上述形態最為典型的,是東晉及其之後更迭的宋、齊、梁三個南方政權。從公元317年晉王朝棄守中原,到公元557年南陳取代南梁成為南朝的最後一個朝代止,這四個有連續性的南方政權,在守住淮河防線的情況下存續了整整240年時間,期間甚至有能力進行北伐至黃河一線。
而迫於北方壓力,退守長江防線的南陳政權,則僅僅存續了32年,便為代表北方政權的隋朝所滅,讓中央之國重新歸於一統。
基於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一條邏輯線:在南北地緣博弈的模式中,江淮地區的得失至關重要。而江淮地區的博弈重心,最起碼在江東時代,又在於地形更為複雜的淮西丘陵地區。
那麼在江東時代,就淮西板塊的爭奪來説,還有沒有一箇中心點來幫助政治家和軍事家進一步聚焦呢?答案是有的。這個中心點就是今天的安徽省會——合肥。歷史上,合肥一帶曾經多次爆發決定南北政權命運的戰爭。孫吳政權在存續期間五次在淮西地區發動的大規模戰役,也都是以合肥為攻擊目標,史稱“合肥之戰”。 從“合肥”這個名字入手,可以幫助我們找到解惑的方向。提到合肥之名,很多人腦海中會浮出兩個胖子的形象,甚至好事者將這了聯想加工成一個謎語。不過合肥的得名,肯定不是因為它在歷史上誕生過兩個著名的胖子。追根溯源的話,這個“肥”字還應該有個三點水旁。
**所謂“合肥”,指的是兩條叫作“淝水”的河流在此交匯。這兩條淝水一條名曰“東淝水”,一條名叫“南淝水”。**説它們交匯其實並不準確,更準確的説法是它們共同起源於合肥市西北的“將軍嶺”。兩條淝水中的“東淝水”向北流淌,在今安徽省壽縣境內注入淮河。
淝水之戰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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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到這裏,一定重點關注一下這個名叫“壽”的縣級城市。雖然現在壽縣為其東部的淮南市所轄,但淮南其實是1949年之後,因煤礦而興起的一座新城。歷史上真正在這個區位上發揮戰略節點作用的,正是東淝水河口的“壽縣”。
只不過在隋朝之後,它的名字叫“壽州”,在此前則叫作“壽春”。聽到壽春之名,是不是覺得有點耳熟了?在淮南稱帝的袁術便定都於此。如果再往前追溯的話,戰國後期的楚國,在為秦國攻佔兩湖之地後,亦曾遷都於壽春(公元前241年),將之作為最後的楚都。
秦破楚之戰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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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段與壽春和東淝水相關的歷史,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以少勝多戰例——淝水之戰”(戰場位於壽縣東)。在這場針對淮西地區的爭奪戰中,處於弱勢的東晉政權,在淮河前線抵禦住代表北方的前秦政權的攻擊,為南朝200餘年的延續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從地理位置上看,壽春城之所以為歷代政權所重視,是因為一旦控制它之後,便可順東淝水而下進攻合肥。與“東淝水”不同的是,同樣發端於合肥的南淝水,是向東南方向注入長江。這意味着,拿下合肥相當於打開了通往長江的大門。這對於江東政權的壓力可想而知。
通過上述解讀我們瞭解到,以合肥為淮西戰略中心的意義在於:無論是試圖建立淮河防線的東南政權,還是希望進抵長江的北方政權,都可以藉助淝水進行後勤保障角度。如果在兩條淝水的源頭之間再挖通一條運河的話,洞穿淮西的水路交通線將會更加的通暢。
在兩河的源頭如此接近,所謂的“將軍嶺”亦基本看不到山嶺的存在的情況下(可在地圖上定位“將軍嶺村”,尋找相應位置),開挖運河的話工程量其實並不算大。事實上,曹操在佔據合肥之後,的確在此開挖了一條被後人稱之為“曹操河”的運河。曹魏及後來的代魏的司馬氏,之所以能夠在合肥頂住東吳的五次進攻,這條水上生命線的存在功不可沒。
漢.江淮地區地理行政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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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問題來了,以江淮丘陵的分佈範圍來説,尋找兩條源頭相近且分別淮河與長江的河流並非難事。為什麼最終的戰略節點落在了合肥身上呢?這是因為,除了源頭相近、分水嶺地勢低平之外,東、南兩條淝水還有一個地區內其它江、淮支流都沒有的優勢,那就是與一個大湖相連。其中南淝水在向南流出合肥城之後,會先注入面積在中國天然淡水湖中排名第五的巢湖,然後再向東在與蕪湖相對的長江西岸注入長江。
之所以要強調巢湖的天然身份,是因為在唐代以前,東淝水的西側存在一個與之相連,且面積與巢湖相仿的巨大人工湖——芍陂。這個人工湖是公元前6世紀初,由當時控制淮西的楚國所挖(主導工程的為楚國名相公孫敖)。
楚國在這片低窪之地開構築堤壩、打造人工湖,一方面是在雨季時蓄洪;另一方面則是在旱季為周邊農田灌溉補水,其功能與現代水庫無異。只是滄海桑田,這個曾經在歷史上發揮重要作用的人工庫,在唐代之後已逐漸被淤平。取而代之的是在東淝河下游河道基礎上,擴張而成的“瓦埠湖”。
不僅僅在於蓄洪和灌溉,增加周邊地區的農業和人口潛力之外,政治家和軍事家還會關注到芍陂和巢湖的軍事價值。在河道縱橫的江淮地區,左右戰局的關鍵因素,更多繫於水上而不是馬背之上。三國時期,魏、吳兩國曾多次將芍陂和巢湖作為戰場。孫吳每每發動合肥之役,亦都是先憑藉水上優勢先攻入巢湖,然後再溯南淝水而上進攻合肥。
單從交通角度來説,淮西境內的這條“淝水走廊”,並不比淮東境內的“邗溝運河”更為通暢,“曹操河”在歷史上使用的時間也很短。然而正是地理上的複雜性,使得淮西地區的地緣環境,呈現出更復雜的狀態。不僅使之成為南北博弈的焦點地區,地區內部亦經常動盪不安。至於其在三國時期的拉鋸狀態,在進入歷史線之後會進行詳細解讀。下一節我們將跨過長江,去揭開江東的神秘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