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養老育兒記(6)養老院不收,我回去收!相距八分鐘的陪伴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19-07-12 09:25
導 語
離開熟悉的城市,回到了已經陌生的老家,很多事並不順利。買了新住房,沒有難度,然而,要接父母一起同住,卻難如登天。我和內人幾次三番地向住在老房子裏的父母發出邀請,與我們一起生活,這樣人多互相照應方便。可是,老人家總有自己的顧慮,不想給年輕人添麻煩。可誰能否認,生活從來就與麻煩為伍……
打小,每次從外頭一回到家,我都會邊進門邊大聲喊“媽——”。等她奶奶回來了,他爺爺第一件事就是告我的狀:“你兒子怎麼每次一回來都是先問你在哪呢?”
2012年9月的一天上午,我將一大袋行李扛上列車,在福州火車站內送別他們的時候,心亂如麻……我杵在那,思緒翻滾
2017年7月,我攜妻兒回到金華,當即在金華城鄉結合部拿自己的一小部分積蓄全款買下一棟小別墅。我和老婆心照不宣地規劃好了:一樓一間大卧室讓她爺爺奶奶住,我們帶小寶在二樓住,上下樓照顧老人會方便
我就跑了幾家設施都很漂亮、新建的敬老院做了詳細諮詢,對方一律告以“暫無條件接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
她奶奶罵歸罵,都罵了快半個世紀。她奶奶動手打完了,氣也就解了

她奶奶七十二,她爺爺八十二
寶寶她爺爺,我的父親,今天凌晨又尿牀了。
早晨六點半,我對她爺爺尿牀的事還一無所知,從家裏帶上一袋自制的茯苓紅糖饅頭,迎着初冬清晨冰涼涼的薄霧,騎着車習慣地先奔去了菜市場。買了一斤豬排骨,打算用來熬湯給她爺爺燉海蔘,還有六個軟籽大石榴和兩斤砂糖桔,她奶奶最愛吃砂糖桔。
水果店老闆已無需我再叮囑,他手腳麻利地將石榴和砂糖桔勻稱地分裝兩袋,特意用紅袋子裝的是給她爺爺奶奶的。我繼續蹬着車,從菜市場不到一分鐘就到了她爺爺奶奶的家。
她爺爺奶奶是浙江金華某國營農場的退休職工,從我還未出生,他們就住在農場的公家瓦房裏,一直到現在。那些公家瓦房,大多是上世紀八十年建的,直線排列的佈局,刷着白牆,蓋着人字型的紅瓦屋頂,一排至少安置有六户人家。
在農場發展鼎盛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公家瓦房一室難求,至如今她爺爺奶奶所居住的那排瓦房卻只剩下三户人家。沒人住的瓦房早已牆破瓦漏,而住人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她奶奶七十二,她爺爺八十二,所住的瓦房快有他倆一半的年歲了。
門口沒見着她奶奶在忙活,對面自家用空心磚搭起的養雞棚裏,只聞雞在“咯咯噠”也沒見着她奶奶撿蛋的背影。自從2017年7月,我帶着半歲大的小寶和老婆回到金華要與她爺爺奶奶同住後,她奶奶特地買來六隻母雞飼養,好給小寶下些土雞蛋吃。

(圖為農場的老房子)
“小心眼”的她爺爺
我把自行車停放在門外,門是開着的,我一手提着茯苓紅糖饅頭和水果,一手撂開紗簾門子,喊了一聲“媽!”
打小,每次從外頭一回到家,我都會邊進門邊大聲喊“媽——”,有時恰巧撞上他爺爺在家而她奶奶不在,我就問:“我媽呢?”
等她奶奶回來了,他爺爺第一件事就是告我的狀:“你兒子怎麼每次一回來都是先問你在哪呢?”他爺爺的心眼小,愛吃醋。但她奶奶總會戲謔地懟他一句:“你生的兒子好啊!”
我喊了一聲“媽”後,屋裏沒人應,也沒見她爺爺坐在外頭的餐桌邊。現在,我是有多渴望,“小心眼”的她爺爺就坐在那,撞見了我,然後幹瞪着眼吃他的醋。
三年前,她爺爺雙腿不能走動了。那時我在新華社福建分社工作進入第十個年頭。就因為我常年在異地工作,沒時間陪伴父母,幾次她爺爺外出不小心滑倒,輕則骨裂,重則骨折,一次又一次,雙腿就摔成了癱瘓。
她爺爺摔倒後,住過三次院,她奶奶卻一次都未曾向我提起。直到,2017年3月,晴好的一天,她爺爺又摔倒在街上而致昏迷,幸而在親友們的大力幫助下及時住進了醫院。主治大夫對她爺爺的病情不看好,委婉相告或許難以熬過2017年年底。她奶奶這才打電話給了我。三個月後,幾經思考、通盤計劃之後,我和老婆毅然決然從福州開着車,帶上所有的家當和剛出生六個月的小寶,回到她爺爺奶奶身邊,方便照顧。
不讓我插手的她奶奶
她爺爺如今不僅癱瘓在牀,再也不能坐在外頭的餐桌邊吃飯了,而且耳朵也聾,雙眼也瞎,就躺在最裏間卧室的牀上。
我進屋先將茯苓紅糖饅頭和水果放在了餐桌上,正準備推開中間卧室房門時,我隱約覺着裏頭飄出一股子的難聞氣味。在稍稍乾燥的冬季,那股子氣味顯然不是梅雨時節地板發潮而發的黴味。曾聽人説,老人家住久的地方都會有股子“老人味”。我不知那“老人味”到底是為何味,我也可以肯定從那股子難聞氣味不是“老人味”。
打開房門,我又喊了一聲“媽”。這時,聽見她奶奶從最裏間輕輕地應了聲:“嗯,在。”
我踩着歡快的步子,穿過中間卧室,直達最裏間。這短短的五六米,瀰漫在空氣中的難聞味道越來越重,我隱隱地覺察到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打開最裏間的卧室門,微微的笑意在我臉上瞬間凍結了。只見她爺爺光着下體,她奶奶正攪着熱氣騰騰的毛巾布,用力地在給她爺爺擦拭身體。
“爸爸怎麼了?”我神情緊繃地問道。
她奶奶只顧低頭擦拭,輕描淡寫地回道:“還有什麼。天還沒亮,又尿在牀上了。”
“啊!?”我慌忙蹲下身子去槍她奶奶手中的毛巾布。她奶奶用她那肥胖臃腫的身子一側身將我的手擋下,抬頭看了我一眼,説道:“很髒,我自己來就好了。”
我滿臉羞愧,小心翼翼地問道:“尿在牀上幾回了?”
如今,我都已回到他們的身邊,她爺爺的很多事,我依舊後知後覺。
“上回是前天晚上。問這個幹嘛?我自己會弄好的,你不用記掛在心上。”她奶奶説得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我就説咯!請你們過去跟我們一起住,這樣讓我們可以更方便照顧你們咯!”我的語氣略帶不快和埋怨,站在她爺爺和她奶奶面前完全像是個多餘的。類似的話,我不知説過多少遍,和顏悦色的,低聲下氣的,試過多種懇請的語氣。
2017年7月,我攜妻兒回到金華,當即在金華城鄉結合部拿自己的一小部分積蓄全款買下一棟小別墅,佔地120平方、總共三層的小別墅是精裝修好的。我和老婆看到別墅內情的第一眼就心照不宣地規劃好了:一樓一間大卧室讓她爺爺奶奶住,我們帶小寶在二樓住,上下樓照顧老人會方便。
而舊房子僅有兩間小小卧室,中間的她奶奶住,最裏間的是她爺爺,根本再無我小家的立錐之處。
我和老婆幾次三番地勸他們過來與我們同住,她奶奶就是雷打不動地不願意。其實,説不願意可能是假的,但她奶奶明確予以拒絕的理由之一是:“這老房子雖然破舊了一點,但我們已經住了一輩子,離開反而不習慣,跟你們住也會不適應,你們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
在福州“坐牢”兩年
我打電話央我的親友們幫忙勸進,也根本不管用。時常過來幫我照料的親友因此還捱了不少的罵,“你們又來勸我,前幾年,我就很後悔聽了你們的勸才去了福州。”
她奶奶説的“前幾年”,指的是2010年的年底。那時我的大寶兩歲,我勒緊褲腰帶,當記者拼命跑調研,寫稿子,賺績效,然後在福州金山新區、新華社福建分社新大樓的附近買下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準現房,借了八萬元,快速地做裝修,買傢俱和電器,趕在2010年的年底硬是將她爺爺奶奶接來住進去。我當時則住在福州老城區、分社舊院子附近的一套新房裏。

(我為父母在福州買的房子,圖為餐廳和廚房局部)
兩套房子,一個大寶,我一個人的工資收入剛好能夠負擔得起。
來福州住時,她奶奶六十四,她爺爺七十四,二老的腿腳都還利索,每天結伴去買菜,在小區散步。我只要不出差,每天中午必定過去陪他們一起吃飯聊天,晚上才回到自己家。可是,這樣的日子僅僅堅持了兩年,她奶奶實在忍受不了福州的孤單,非常想念金華的水土,當然也有因為醫保跨省不通、養老金領取不便等一系列現實困擾。最後,“不想在福州坐牢的”她奶奶拉着她爺爺死活要回金華。
2012年9月的一天上午,我將一大袋行李扛上列車,在福州火車站內送別他們的時候,心亂如麻……
罵了快半個世紀
我杵在那,思緒翻滾。眼瞅着她奶奶三兩下就擦淨了她爺爺的身體。這時,她爺爺用略帶杭州鄉音開口了,問:“是哪個啦,站在那裏。”
她奶奶大聲地喊道:“是你兒子,強強!”我也幾乎同時大聲地應道:“阿儂,強強!”
“哦,是強兒啊。”她爺爺一邊説,一邊把他那毫無光澤的小眼珠移向我説話的方位,過了一會兒,又説:“昨天中午的玉米糊又是你送來的,是吧。味道好!”
“你吃了好吃的,還這麼不聽話,又把尿拉牀上!跟你説過多少遍了,要尿了,就叫一聲。真要你叫,又不叫了!白天睡飽,半夜三更,沒什麼事,幹嘛那麼會叫,吵得我睡覺都不安生?!”她奶奶説罷,甩手“啪啪”兩下打在她爺爺的大腿上,這兩記巴掌猶如打在我臉,令我羞愧難當。
“不是我尿的。”她爺爺是有些老糊塗了,過了一會兒對着我又委屈地説,“我不知什麼時候就尿出來了。”
她奶奶罵歸罵,都罵了快半個世紀。她奶奶動手打完了,氣也就解了。我趕緊拿過放在牀邊乾淨的秋褲,説道:“媽,我來穿,你休息一下吧。”
她奶奶反手支着腰,顯是吃力地直起了背,讓到了一旁。我一邊給她爺爺套秋褲,一邊笑嘻嘻地説道:“媽,你就跟我們過來一起住吧。那個房子,你不是沒看過,一起住,夠寬敞。如果你覺得吃不習慣我煮的,一樓的廚房你用啊。還有……”
沒等我説完,她奶奶又不耐煩了,打斷我道:“我們還是住這裏感覺透氣,空氣好,養雞、種菜,都方便。”養雞種菜也是她奶奶經常拿來拒絕我們的一個理由。
她爺爺的腿腳和腰部都比較僵硬,我費了些勁好不容易將秋褲穿好,再將她爺爺重新塞進被窩。“種菜,我那裏也可以。我在院子前面和西邊開墾的那些菜地足夠你忙的了。”我直起身,小步跳到她奶奶的面前,嬉皮笑臉地跟她説話。
她奶奶身子稍稍往後一仰,微微一笑,沒有言語,又往後退了一步,彎下身,端起牀邊的水盆準備出去。
我正要給她奶奶讓出一條路,只聽見在被窩裏的她爺爺叫了起來:“強啊,我要拉尿。”
“尿你個頭啊!剛剛拉在牀上的,不是尿嗎?才幾分鐘又要拉尿了!”她奶奶不高興地大聲懟道。
我在牀底下找到了剛洗淨的空尿壺,一邊好言安慰她奶奶,一邊一字一句地高聲喊道:“爸!你側過身子來!我把壺遞到棉被裏了!對!對準了!你尿吧!我看着呢!”
一兩分鐘後,她爺爺説好了。我晃了晃尿壺,裏面沒有一點水聲。
拿着空水盆回到裏間的她奶奶呵呵一笑説:“我説他沒有吧。十次喊拉尿,七次是沒的。他就空落落的愛叫!這裏沒事,你趕緊回去吧,還要照顧小孩,做好多事,不用在這裏耗着。這裏有事,我自己會解決的。”

(我們回浙江老家住的新房子)
她奶奶説錯話“救”了我
現在,她奶奶只是常催我“回去”。而一年前我們剛回來那會兒,她奶奶老掛在嘴邊唸叨的是“你回福州上班吧”。
之所以,沒再念叨“你回福州上班”,緣起於她説錯的一句話。
一天,她奶奶説:“我也動不了了,我和你爸就一塊去敬老院。”轉身,我就跑了幾家設施都很漂亮、新建的敬老院做了詳細諮詢,對方一律告以“暫無條件接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她奶奶這才不頻繁提及“回福州上班”的事。不過,她奶奶還附加了一個條件,就是:“你們以後還是要回福建去的,不然她外公外婆老了,沒人照顧。”寶寶她外公外婆與她爺爺奶奶的年齡差了十多歲。
臨走時,她奶奶高興地從冰箱裏取出一包雞蛋,説是這個星期新下的,讓我帶回去給小寶吃。
我帶着雞蛋,騎着車,七八分鐘後回到了小別墅。我趕緊先把出門前就悶在高壓鍋裏的八寶粥燉罐取出,這是我和老婆的早餐主食,然後將排骨快速處理了放進高壓鍋裏隔水煮燉。聽着樓上的聲,小寶醒了,在穿衣服。我又趕緊從冰箱裏開了牛奶,跟一枚雞蛋打在一起,將小寶的蛋羹燉下。
老婆帶着小寶下來,我説:“今天你多帶着點小寶,我怕忙不過來。還要給爸爸再燉個海蔘湯,趕着午飯前送過去。”
老婆放下小寶,説:“好啊。等下燉好了,我們還是開車帶小寶一起去看爺爺吧。”
這就是現在我的“小別墅”與“老房子”的基本過往。在八分鐘趕去陪伴的騎行路上,我歷經了春夏秋冬、風霜雨雪,來來回回、日復一日……
(首記於2018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