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愛情表達,從內斂到“摩登”_風聞
苦艾文艺-原创平台,微信公众号:苦艾文艺2019-07-12 06:59
[導讀] 日前上海攝影藝術中心主辦了一場名為“炎夏之愛”的攝影展。整個過程,攝影師記錄了特殊年代背景下中國人含蓄的情愫表達,到如今婚禮中愛的物質表達。隨着時代的變遷,能完全守住自身最後這片愛情心靈領地的唯有少數,更多的則是外在表達的浮現。閻雲翔教授在《私人生活的變革》一書中提到過,西方學者Potter夫婦就中國農民在愛的表達這一問題上,提到過這樣一個值得商榷與修正性的觀點。“對於愛,中國人是用工作來體現的,工作是社會聯繫表達的中介,工作是農民懂得的最基本的概念,這一概念加強了人際間的關係。”從這單一的觀點來講,Potter夫婦並沒有察覺到中國農民根植於儒家文化下關於親情與愛情的表達方式。引用閻雲翔教授的話講,是他們將情感的訴求與表達方式定義得太過於狹窄。中國人對於情感的表達,從古至今有着漫長的演變過程,這一切與中國封建社會時期到當下的社會主義時期的整個發展過程是分不開的。而這整個發展的過程千頭萬緒,值得大家一起討論。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一
説到愛情的表達,在此我想追本溯源,讓我們一起回一趟西周吧。去看看西周時期人們的愛情。既然聊到愛情,那就不得不提《詩經》了,關於《詩經》我想大家不陌生吧。《詩經》中描述愛情的詩句很多,我就不一一列舉了。具體我們就來談談大家熟悉的《國風·邶風·靜女》吧。
《國風·邶風·靜女》是一首四言詩。“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説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翻譯成白話文大意是這樣的:賢淑的姑娘真可愛,約我城角樓上來。故意躲藏讓我找,急得抓耳又撓腮。賢淑姑娘真漂亮,送我一枝紅彤管。鮮紅彤管有光彩,愛它顏色真鮮豔。郊野採荑送給我,荑草美好又珍異。不是荑草長得美,美人相贈厚情意。從白話文的字面意思來看,寫這首詩的傢伙一看就是個耿直boy。整首詩簡潔明瞭,情感細膩,真切的表露了當時的戀愛心理,別具淳樸率真之美。
《國風·邶風·靜女》,《邶風》邶國之風也。周武王一舉蕩平殷商之後,封紂王之子武庚為邶國的國君(武王死後,成王繼位,爆發“管蔡之亂”,邶國封號取消)。可見《國風·邶風·靜女》這首詩是西周早期的作品。既然是西周早期,天下初定,國家需要發展,需要要穩定。
年輕的小夥子們不思進取,不為前途考慮,整天吃喝玩樂,談情説愛,鬥雞宰狗,不幹正經事。國君聽到大臣反應民間這一切,於是站在大殿上踱來踱去的想:這樣下去可不好,既敗壞社會風氣,又影響國家發展,成何體統啊?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看來這羣人是欠管教,欠約束。
大夥兒一起商量商量,看看有什麼辦法沒有?羣臣七嘴八舌,最後商討出來説,既然是欠約束,不妨我們制定一部禮法來約束民眾,作為民眾的日常行為規範。於是經過大家的商定,《周禮》就出現了。《周禮》的出現穩定了社會秩序,使得整個社會系統化,規範化。為整個東西二週791年的穩定發展奠定了宗法禮儀基礎。
隨着時間的推移,於是乎就來到春秋戰國時期,戰國時期好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作為儒學思想的創始者孔子,在看到天下大亂之後,一心追求“天下歸仁,克己復禮”,以禮儀來教化眾人,以便於緩和與化解社會矛盾,維護社會統治秩序,促進社會安定,可惜他的政治理想並沒有實現。但他的儒家學説,卻保留了下來,一步步發展,作為儒家學説的傳承人孟子,則更進一步強化了孔子的思想主張,在《孟子**.**離婁上》中提出了“男女授受不親,禮也。”這句話説出來不得了,一直影響到今天。
到了漢代,為了更進一步強調當時女性的行為規範,《禮記》在《周禮》的“四德”基礎之上,再次提出了“三從”,“幼從父、嫁從夫、夫死從子”。這個時候,漢代已不能像西周早期那樣自由戀愛了,男女之間的戀愛自由受到了極大的限制,基本喪失了婚姻自主權。
當然啦!也有像司馬相如與卓文君這樣追求愛情自由的另類,也正是因為了有了這樣的另類,才有了像《白頭吟》與《鳳求凰》這樣流傳千古的愛情佳作。“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看看寫的多好,可惜在中國文化裏,像這類亙古不絕的愛情文學,在西方很少被人欣賞,而這類文學長期流傳並演變,往往恰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
建元年間,為了加強中央集權的統治,漢武帝與董仲舒聯袂搞了一場“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此儒家思想在中國封建統治思想的舞台邊緣正式走向了舞台中央,就此無法撼動。而繼承於孟子的儒家思想“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成為了套在男女自由交往雙方頭頂上的緊箍咒。
歷史的車輪穿過三國,兩晉,五胡十六國,兩朝之後,來到了隋唐,説到唐朝,當時的社會風氣還是很開放的,女性得到了暫時的獨立與自由,女性性觀念與婚姻觀念也得到空前的解放,這一點可以從當時李唐皇室男男女女之間的混亂關係可以得知。之所以如此開放,一方便可能是當時的社會高度發達,受外來文化的影響較深;另一方便可能與李唐皇室的胡人鮮卑血統有關。
既然李唐皇室如此,更何況下面百姓與百官呢。就拿唐朝第一“渣男”元稹來講吧,先是看中了崔鶯鶯,在其寒窗苦讀,金榜題名之後,另攀了高枝,戀上了韋叢(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女兒),在其被貶江陵時,元和四年春,奉命出使劍南東川,再次又搭上了薛濤(蜀中名妓),我感覺好混亂,也許這是自上而下的傳承吧!哦不,上樑不正下樑歪。
相比唐朝人的放浪不羈,宋朝人則開始慢慢內斂起來。晚唐五代以來,社會動盪不安,倫理綱常風氣敗壞。為了鞏固皇權,穩定社會風氣,宋代程頤在《二程全書》全書中提出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思想。
宋代人在情感的表露上,不再像西周時期的人那般直白而率真,也不像唐朝時期的人那般隨意灑脱,放浪形骸。而是在程朱理學等新思想的引領下,呈現出內斂含蓄的感情表露手法,在詩歌流派上被稱之為“婉約派”,其語言特點是婉轉含蓄,語言圓潤,結構深細縝密。
不妨我們來看幾首詞,先來看看賀鑄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台花榭,瑣窗朱户,只有春知處。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全詞上下,沒有一處是直接寫相思之情的,可字裏行間卻滿滿的透着相思之意。
接着我們來看看大家熟悉的蘇軾。婉約派詞風長期支配着宋朝詞壇,無不從不同的方面承受其影響,即便是蘇軾這樣的豪放派大家,也免不了來上那麼一兩首帶有婉約派詞風的作品。且看其《江城子·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全詞所流露出的感情,給人一種深情委婉,情調淒涼,境界不俗的基調,深沉的表達了對亡妻的思念之情。
宋朝的情感表露是婉轉的,是深沉而細膩的,是不可説的。即便是歐陽修這樣的唐宋八大家,在面對《詩經》裏的《國風·邶風·靜女》一文時,也不能免俗的在其編撰的《詩本義》一書中發出“此乃述衞風俗男女淫奔之詩”的慨嘆。
到了元代,雖説元朝皇室是蒙古族血統,但為了管理偌大的疆土,國家統治階層依然沿用了宋代的程朱理學作為當時的官學,程朱理學也因此得到極大的發展,同時並影響到了日本、朝鮮、越南等國家。既然程朱理學作為官學,那自然是在很多地方沿用了宋朝的思維範式。
不信,你看王實甫的《西廂記》裏描寫道:“只你那眉眼傳情未了時。”,是不是透露着一股濃濃的婉約風?這一看就是撩妹高手嗎!七八百年前的老王,撩妹都能達到這樣心靈神會的境地,當下的一些小青年談戀愛,發個語音,説聲我喜歡你啊,請對方吃個飯,看個電影啊….什麼的,那簡直是弱爆啦!説歸説,依我看,他也只是在紙上寫寫,放在當時,要是在大街上與旁邊的妹子眉來眼去的,我估計他會被別人打斷腿。
到了明清,你看湯顯祖的《牡丹亭》裏描寫愛情的這些句子,“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媽呀,這隱匿於心底的相思之情被壓抑得太久啦!早已入骨而不自知。
可見明朝的少男少女們活得太壓抑了,一點戀愛自由都沒有,即便是有,也只能裝在心裏,揣在口袋裏,就是不能説出來。談到清代,不得不提《紅樓夢》啦!紅樓夢裏的愛情,有自由戀愛,有包辦婚姻,這裏面充斥着太多的世俗門第觀念,總之,太多不捨,太多傷感,臨了,卻是愛的太深,傷得太深,物是人為,索性來一首《好了歌》作為最後的解注。
二
到了近現代,隨着全球化進程步伐的加快,在19世紀早期的西方社會,自由戀愛取代了由他人撮合的方式,成為多數社會階級中結婚的首要條件。伴隨西方世界經濟、政治、文化影響力的擴張,“自由戀愛”“浪漫愛情”等觀念逐漸擴散至全球。隨着國門的打開,越來越多的西方式情感思維文化的融入,“ROMANTIC”一詞作為西方舶來詞彙,在五四時期被引入中國。[1]
而到了1952-1952年,新婚姻法正式頒佈,法律禁止了包辦婚姻,納妾,買賣婚姻等傳統習俗。儘管政府加大了宣傳力度,但收效依舊甚微,父權對子女的婚姻依然保留着它無上的權威。而當時的年輕人,儘管有一些人開始積極參與政治活動,卻並沒有爭取婚姻自由的願望。
50年代初,趙樹理的小説《小二黑結婚》被拍成喜劇電影上映,反映的就是當時年輕人的婚姻現狀,那時候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二黑結婚》的故事背後,卻是一個讓人慾哭無淚的悲劇:一對青年男女相戀,卻受到了家長、村幹部的粗暴干涉,男青年被毒打而死、女青年自縊而亡。那時候結了婚的女人,大多也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扁擔挑着走”。
在新中國剛成立的近三十年之初,浪漫愛情在集體主義的社會中被擱置於次要位置,婚姻在組織的安排下往往變成了一種愛國責任,在整體集體主義意識形態的統攝下,私人生活,以及的浪漫愛情那都是被打壓的對象,那是不被容許的。
隨着改革開放的時代大幕開啓,集體主義開始從私人生活中退場時,那些曾經被認為不那麼重要的個人情感和慾望不可抑制地噴薄而出,再度成為中國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切彷彿一下子又回到了歷史的原點,回到了西周早期那個自由戀愛的理想主義社會。
與此同時,電視機開始流行開來,這為愛情與親密關係的發展開闢了新的空間,與過去大喇叭喊着去村大隊進行政治學習或集體生產又不一樣,電視直接將國內外最新式,最時髦的生活方式展現在大夥兒眼前,刺激了年輕一代的慾望與幻想,同時也使得老一輩惋惜自己逝去的時光。
與早前的情形相比,改革開放後的浪漫愛情顯得更加熱烈而奔放,絕大部分年輕人在訂婚後都可以郎情妹意地親密來往。就好比電影《廬山戀》中那樣,男女主人公再會時迫不及待地跳到水中擁抱,拜佛,喝不變心的“泉水”,男主人公為女主人公戒煙,泳裝,接吻,叫“親愛的”……這些相較於建國初期,集體主義盛行那會兒,簡直就像在個人的精神世界裏丟了一顆“原子彈”。[3]
時間跳到21世紀第二個十年,相較於改革開放初期那種謹慎而拘謹的“談戀愛”早已消失不見,被一種開放的,乃至帶有公開炫耀意味的戀愛話語和實踐取代,情侶在拍婚紗照時,可以盡情的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扮成自己心中完美的樣子,同時還可以彼此戲謔與互動。[1]
當下不僅年輕人如此,同時還能看到一些中老年夫婦補拍婚紗照,作為對革命年代喪失浪漫愛情的某種彌補,以此彌補來填充他們被壓抑了太久的自由世界。
參考資料:
[1]:內斂、奢靡與偽裝:中國人如何在鏡頭前表達愛情?| 觀察者網
[2]:《私人生活的變革》| 閻雲翔
[3]:五十年代中國的婚姻與愛情 | 冰川思想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