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放江東”是如何變身“婉約江南”的?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7-13 15:13
作者| 温駿軒
來源| 地緣看世界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17節]
何處是揚州(1)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唐宋詩人筆下這些耳熟能詳的詩句,讓古今多少人對揚州產生了憧憬。那麼,何處是揚州呢?
按照禹貢的設定是“淮海惟揚州”。以此來説,淮河以南一直到海的區域應該都是揚州的範圍。要是嚴格按照這個設定來規劃,揚州的範圍將涉及到:江蘇、安徽、上海、浙江、江西、福建、廣東七省市。
以兩漢時揚州的設定來説,除了江淮地區的東部被劃給徐州,以及在禹貢設計九州概念時,還未納入中央之國範疇的嶺南地區,另行建制了“交州刺史部”之外,基本算是遵循了最初的藍圖。對應現在的行政區劃,揚州刺史部的範圍包含有:安徽的淮河以南部分、江蘇的長江以南部分,以及上海、浙江、江西、福建全境。
東漢十三州郡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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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板塊都有它的核心區,在農業就是生產力的自然經濟背景下,這樣的核心區通常會是板塊內部的一處大平原。揚州刺史部的核心區則是長江下游與南部丘陵之間,以“太湖”為核心的一片平原之地。
在三國時代,這片兩面環江、一面臨海,背靠山地,行政上對應現在蘇南、浙北、上海的大平原被稱之為“江東”。遵循這一歷史名詞,我們可以將之命名為“江東平原”。
江東平原地理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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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你很容易發現,三國之人口中的江東,為什麼與1500多年後,乾隆眼中的江南重疊度那麼高?這是因為所謂的“江東”其實就是“江南”。之所以用不同的方位命名,概因地理環境的變化,所引發的的主觀認知差異。
長江雖然不像黃河那樣享有“九曲十八彎”之名,但也絕非一條直線東流的河流。地理上長江上、中、下游的劃分節點,分別為重慶與湖北交界處的湖北宜昌市;江西、安徽、湖北三省交界處的江西湖口縣。
其中湖口之名,得自於其鄱陽湖口的地理位置。每一個節點,長江的流向都發生了重大改變。在鄱陽湖口以東,這種改變尤為明顯。受江南丘陵地帶的山勢影響,長江下游開始向東北方向流淌。尤其蕪湖以北至南京段,長江的流向幾成南北向。
今天,湖口至南京的這段南北向長江,大部分位於安徽境內。有鑑於此,這段長江現在還有一個名稱——皖江。至於南京以東這段東流的長江,則擁有一個更古老的名稱——揚子江。
近代在中央之國的國門被迫打開之後,揚子江畔因其地理位置優勢,成為了整個長江流域對外貿易的窗口,並在近代中國的工業化進程佔據了核心位置。正因為如此揚子江的音譯“Yangtze River”,成為了長江英文名。
然而在兩漢三國時代,正在發育初期的揚子江,更多還只是作為一條難以逾越的天塹,存在於地緣政治舞台。皖江才是整個長江下游的關鍵先生,及劃分地緣板塊的主參照物。以之來做參照物的話,所謂的“江東”的定義應該是“皖江之東”;而後來的江南,則可以被認為是“揚子江之南”。
儘管“江東”與“江南”的地理指向一致,但二者的地緣氣質卻不盡相同,甚至可以説是完全相反。一提到江南,大家腦海中會浮現出一幅富有****詩意的畫面,以及諸如:天堂勝景、魚米之鄉、吳儂軟語等帶着富足和休閒意味的詞藻。不過提到江東,畫風就為之一變了。無論是春秋時爭霸於江東的吳越兩國,還是三國時鼎立於江東的孫吳政權,都自帶一股****任俠之氣。
若以宋詞的流派來比擬,“皖江之東”時代就好比氣象恢弘、視野廣闊的“豪放派”;進入“揚子江之南”階段後,則似婉轉含蓄、兒女情長的“婉約派”。
**江東子弟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在楚漢相爭中落敗的項羽。**公元前209年,陳勝、吳廣在大澤鄉舉事。項羽和他的叔父項梁隨後在江東響應,並率八千子弟兵渡江向西。八年之後,孑然一身的西楚霸王留下“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的遺言,自刎於烏江。需要説明的是,這裏所説的烏江並非指長江,而是長江西岸的一個渡口名(烏江浦),故址在今蘇皖兩省交界的安徽省和縣烏江鎮。
**那麼任俠之氣的“江東”,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向詩意“江南”轉換的呢?**這個過渡大抵是在隋唐時期完成的。隋煬帝不惜民力的開挖大運河之際,當時的江都(現在的揚州市)之南已經出現了一個重要渡口——揚子津,一般認為“揚子江”之名便直接源出於此。
**不過這段江面當時還稍顯太寬,其後在中唐之際,原本橫亙於揚州市與鎮江市之間的沙洲——瓜洲,開始與北岸連片成陸。**依託“瓜洲”開發的渡口,大大縮短了橫渡揚子江的難度。至於長江口則由兩漢時期的揚州一線,進一步東移至今天的江陰市一帶。當人們開始習慣於從揚子江渡江之時,再來表述這片土地的地理方位時,江東就不及江南那麼準確了。
東西向的揚子江開始成為南北水上交通的主通道,並不代表這片土地的氣質就一定會發生改變。這種氣質改變,更多是因為隨着歷史的推移,江南地區得到了更深度的開發。
這當中有鐵器大規模運用的技術原因(相比北方疏鬆透氣的黃土,長江流域的土壤粘性太大);亦有中原長期戰亂,北方人口和人才“衣冠南渡”的因素。**當一片有天險庇護的土地開始變得富足之時,人的思維也會發現一些微妙變化。**最起碼對於用武力改變命運這件事情,江南之民不會有當年的江東之民那麼高。
説起江東、江南之別,還有一個地理標籤不得不提,那就是“江左”。看過熱播電視劇《琅琊榜》的觀眾,一定會對男主角“江左梅郎”的名號印象深刻。
依劇中情節,此處所指的“江”應是指長江,只是觀劇之人未必知道,所謂“江左”到底指的是長江周邊的那個地理單元。與“東南西北”這樣明確的客觀標準相比,左、右標註法看起來有些不那麼客觀。
不過人類在定位時摻入自己的一些感知也是常事。只要掌握它的命名規律,就可以解開很多地名之跡。比如在瞭解“山南水北謂之陽,山北水南謂之陰”的認知之後,便很容易理解,為什麼有些地名會含有“陰”、“陽”二字了。
此前行文中多次出現的“左岸”一詞,則源出於另一種在地理層面比較常見的辨識之法。具體做法是:順着河流流淌的方向,面向下游而立,左手方向即為左岸,右手方向即為右岸。
著名的巴黎“塞納河左岸”是此類劃分法中的典型代表。當你看到塞納河在巴黎市區的蜿蜒曲折狀,應該會感覺到在這種情況下,以左、右而非“東南西北”來標註河岸的位置,意思表達要精確的多。依據這一劃分原則,要是“江左”之地定位於長江下游的話,那麼它所指向的應該是皖江以西地區。
不過這個推斷並不正確,因為順水勢而判定左、右岸的方法來自於西方。中國人對左、右劃分並非是順着水勢,而是有着固定的方位對應。在中國文化中,最為尊貴的朝向是“坐北朝南”。反之,朝北的象徵看起來就沒那麼美好了。在古漢語中,“北”與背後的“背”相通,失敗之後向後轉身逃跑即為“敗北”一詞的本意。這一認知的地理背景,在於中央之國在這個星球上的區位。由於身處北半球,朝南可以讓房屋或者端坐之人,享受更多的陽光。假定中央之國處於南半球,基於同樣的理由,“坐南朝北”將會成為最好的選擇。
當一個人背向北方、面朝南方,他的左、右手對應的自然是東和西。也就是在説,**所謂“江左梅郎”中的“江左”,其實指的就是“江東”。**類似以左、右替代東、西用在地名之中的情況還有很多。比如將山東稱之為“山左”、江西稱之為“江右”、隴西稱為“隴右”等等。要是按這種對應之法,與江左地區隔皖江相對的是江右地區。這個江右還可以被稱之為“江西”。
很顯然,這樣一個區位上屬於安徽中部的“江西”,與大家所熟悉的江西之間並不是一個概念。今天的“江西”,其名源出於唐代在此設立的“江南西道”行政區(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在江東地區建制“江南東道”),也就是説是“江東”向“江南”概念轉換之後出現的。
而在江東時代的人看來,“江西”這個詞廣義來説可以代指長江以北的所有地區;狹義來講,則可指向長江下游至淮河之間的區域。需要注意的是揚子江段彼此大部還是江口灣狀態,這裏所説的江淮之間“江西”地區,並不包括那部分依“禹貢九州”的設計,本應劃入長江,卻在漢朝被劃給徐州的部分。
東漢.徐州 地理行政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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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不熟悉這一變遷的人來説,兩個“江西”的出現極易產生混亂。好在處於江淮之間的這片土地,在包括三國時代在內的大多數歷史時期,是以淮河而不是長江為參照物命名。
廣義的講,整個淮河以南至長江之間,包括揚子江北的區域,都可以被稱之為“淮南”;狹義的講,淮南可以用來特指皖江之西的這片江淮之地。在兩漢時期,皖江之西被歸入揚州刺史部並設置了兩個郡,包括西側的“廬江郡”及東側的“九江郡”;揚子江之北的這片淮南之地,之前已經解讀過,建制的是歸屬於徐州的廣陵郡。
在揚子江的助力“江東”向“江南”轉變的隋唐之際,整個淮河以南地區基於江淮之間的共同地理背景,被整合為了名為“淮南道”的行政區。其後在北宋之時,又進一步根據二者的地緣差異,分割為了 “淮南西道”、“淮南東道”兩個部分。時至今日,淮西成為了安徽的一部分;淮東則成為了江蘇的中部。
**從成就割據政權的角度來説,淮南遠不如擁有巨大防禦優勢的江東。提到“淮南”,熟悉三國曆史的人腦海中很快會浮現一個悲劇人物——淮南袁術。**作為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的典型代表,袁術在淮南的稱帝之舉是其失敗的根源。
不過這一結果與淮南板塊本身的潛力和位置無關。在漢室民心未失的情況下,不管是袁術還是其他人,也不管在何地稱帝,都難免成為眾矢之的。相比之下,千年之後同樣以淮南為根基之地的朱元璋,就審時度勢的多。“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策略,使之得以開創大明王朝。
假如袁術沒有同意孫策獨立前往江東發展,而是自己進駐江東,他應該還不會那麼早從三國政治舞台消失。當然,對於一個自認為能成為天下之主的人來説,江東的位置的確偏了點,不似淮南那樣直接與中原之地對接。
而對於苦心經營江東的孫吳政權來説,淮南之地的得失同樣重要。在揚子江還未發育成型的時代,**這一重要性更多顯示在淮西板塊。**無論是北方政權想覬覦江東,還是江東政權想入主中原,淮西都是必爭之地。
三國時代,淮西之於魏吳博弈中所顯現的地緣政治價值,與魏蜀之間的漢中地區相當。蜀漢政權建立之後,諸葛亮曾經數次以漢中為目標或跳板北伐。在三國演義中,這段歷史被極盡渲染為“六出祁山”的故事。
與之相比,孫吳在淮西的五次北伐戰爭,在演義中的着墨就要少得多了。那麼,除了區位原因,淮西又有哪些地理特點,使之能成為南北博弈的焦點呢?其與淮東地區最終不同的行政歸屬,難道僅僅是由長江的走勢所決定的嗎?這些問題,我們留待下一節再進行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