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肉:世界人民最通用的快樂密碼?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7-14 22:57
金庸小説裏,主角經常流落荒山無人島,於是得吃燒烤:黃蓉在明霞島烤野羊,張無忌在山谷裏烤魚,不一而足。令狐沖在溪邊烤田雞,還跟任盈盈吃出了情趣呢,嘖嘖嘖。
張翠山和殷素素初到冰火島,只能吃野果;一旦弄到火種,就能拿來烤熊肉吃,還吃起了極北熊掌了。
這是燒烤的美妙之處:除了養育自古以來地球上的人類之外,還在小説裏救活了無數的大俠和探險家。因為燒烤實在太質樸太簡單了——有了火,怎麼都成。
用水或油來烹煮加熱食物,在古代算奢侈品:煎炒烹炸,那更是高級科技。但用熱對流和借物傳導卻是古已有之,原始人都會。
烤並不難,把食物送近火,讓火苗舔着,等着吃。
但時間長,就焦了,成塊木炭了。原始人烤焦了獸肉,估計也要挨老婆敲頭:
真笨!白打獵了!
(嗯,想到了《怪物獵人》呢……)
中國人有成語:膾炙人口。膾是細切的肉,炙是燒烤。我很懷疑刀工技藝,最初就是為烤肉服務的。
可是也不能就用手拿着肉,去生烤啊,手烤壞了,豈非得不償失?於是就有釺子。東漢石刻畫裏,就有人拿釺子烤肉的畫面。
春秋時候,專諸行刺吳王僚,就是以魚炙為由頭,魚肚子裏藏了著名的魚腸劍。可憐吳王僚,就為了吃口魚,送了性命。這要命的魚炙?應該就是烤整魚。《東周列國志》裏説專諸烤魚是在太湖邊學的,但我身為無錫人,好像從小不太吃烤魚,大概是技法失傳了?
大炮這玩意是現代文明,得等火藥出了,才有使用餘地;在此之前,“炮”這個漢字,大概跟烤肉有關係。
世人説紂王昏庸暴虐,偏偏還很有才華,矜天下以能,高天下以聲,做了缺德事,還能給自己打圓場;但他做起缺德事來,很有跨界才華,比如著名的炮烙,是把銅柱燒紅,拿去燙人——這裏就用到了“炮”字。這招其實是廚子那裏學來的,所謂炮,就是把什麼東西燙完了,再去烤肉類,屬於熱傳導,類似於現在的鐵板燒烤肉。
當然,銅柱子這種傢伙,太先進了;古代人要拿來烤東西,許多時候是使石頭!這法子放之四海皆準。日本人有燙石頭烤地瓜,源遠流長;葡萄牙人有燙石板烤牛肉,我在馬德拉吃到過——這兩個地方一個在亞歐大陸之西,一個在亞歐大陸之東,在烤東西上卻如此心有靈犀,可見食慾決定一切嘛!
歐洲文學大經典《荷馬史詩》之《伊利亞特》裏,出現以下情景若干次,曰:
“當眾人作過禱告,撒過祭麥後,他們扳起祭畜的頭顱,割斷它們的喉管,剝去皮張,然後剔下腿肉,用油脂包裹腿骨,雙層,把小塊的生肉置於其上。老人把肉包放在劈開的木塊上焚烤,灑上閃亮的醇酒,年輕人手握五指尖叉,站在他的身邊。焚燒了祭畜的腿件,品嚐過內臟,他們把所剩部分切成小塊,用叉子挑起來仔細炙烤後,脱叉備用。”
這就是史詩裏英雄們祭祀的禮儀,説白了,就是希臘式烤肉:用叉子挑起來炙烤。這裏面有許多細節值得講究,比如:古希臘人已經懂得剔腿肉來烤了;古希臘人已經知道要切小塊肉來“仔細炙烤”了;古希臘人已經知道烤完肉後,要脱叉備用了。
以後土耳其人湧入了希臘地方,學了希臘人的吃法,於是有了著名的旋轉烤肉。
如今在法國和德國,市井百姓想吃頓好肉,就奔土耳其烤肉館,曰KEBAB。架子上掛肉,旋轉烤,片下來吃。只是在法國,會配蔬菜沙拉和薯條;在德國,有些店會貼心的配上德國特產酸菜:解膩。
日本人的蒲燒鰻魚,天下有名。當然他們有許多窮講究處。最早的做法:鰻魚要切成筒狀,抹鹽,用竹籤串起來烤。後來關西人腦筋一活,把筒狀的鰻魚剖開,用鐵扦子串好,先素烤一次,然後浸在醬缸裏,蘸了濃醬,再烤一次。關東人歷來要跟關西叫板,這類細節也不肯讓:你們關西的鰻魚瘦,我們關東的鰻魚肥,哪能一概而論呢?那就要先烤一次,蒸透,再烤一次!——日本有所謂 “剖三年,串八年,烤一生”,這玩意得研究一輩子的。
比起古希臘人簡潔的油、鹽和酒直接烤,日本人可繁瑣多了。
話説遠了,且説烤的問題。現代日本許多店鋪,都是用煤氣爐烤鰻魚;但您去傳統鰻魚飯老鋪子,店主會用木炭烤作為賣點,吹噓自家的明火。我聽店主講解道理:煤氣燃燒後,會讓鰻魚受潮,吃起來會軟塌塌,且容易冷;用木炭烤,更灼熱更乾燥,能把鰻魚脂肪烤出來。還有日本老師傅會念叨:鰻魚脂肪滴下木炭裏,能使煙燻別有滋味,於是烤鰻魚還另帶脂肪回燻之香,為煤氣爐所不能有——聽起來很玄妙的樣子。
老北京以前吃牛羊肉,有個説道叫“烤涮兩便”。北京早年烤肉,講究的是“支子”。有所謂老牌店鋪,專用支子老做賣點。據説因為支子老了,就吸油,而且不易粘肉,而且和用久了的土鍋和茶壺一樣,烤出來肉,自帶濃郁香味。
北京烤鴨,有名的分為掛爐和燜爐,其實就是烤法的科技太進步,分化了。掛爐更接近傳統明火烤,負責烤的師傅可以隨時查看,順手翻轉,讓鴨子可以受熱均勻;烤完了,皮下脂肪融化,皮脆肉嫩。燜爐烤鴨是爐膛燒熱,燜熟的。這就不用考慮鴨子受熱均勻的問題,不用怕鴨子烤焦了,但大概不如掛爐來得焦脆。曹雪芹據説愛吃燒鴨南酒,那他應該愛吃口脆的了。
法國人也烤鴨子、烤麪包,而且也比較推崇明火烤法。巴黎老館子裏,都有些爐子和烤架,簡直可以當文物來自豪,烤架講究越老越好。傳統的烤麪包蘸鵝油,老饕會很講究烤架的條紋啊!——就像女孩子去海灘,曬出一身比基尼曬痕似的,大家看了都嘖嘖嘆美。
中國人想吃熱鬧的,就吃火鍋;日本和韓國人則愛燒烤。不過聽朋友説,在日本,一個人去吃烤肉,也會顯得很奇怪——就像中國人很少一個人去默默吃火鍋似的。
東歐人郊遊、看球賽或或露天婚禮時,都愛燒烤:一來藍天白雲,二來大家合力,吃燒烤喝啤酒,熱鬧之極。BBQ這詞,全寫是英文barbecue這個字,其實源出法語de la barbe au cul,從鬍鬚到臀,説明是把牛羊全須全尾、連頭帶尾的整烤,簡寫就是法語的barbe-cul。所以仔細想來,正統的全牛全羊BBQ,真也只能趁婚禮歡宴時吃——尋常三五人家宴,哪吃得了一隻整羊呢?
我在布拉格街頭看到過雄偉的大塊烤肉,了不起得很。但也只有大肚漢才真吃得下。
維基百科上有中式烤串的條目,妙在還有英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等版本:即,Chuan是個獨立的詞了。條目裏還貼心地説,在中國東北,會叫做chuan’r(串兒)。
英語解釋了:
Chuan是指小塊的、在籤子上烤制的肉,在北京、天津、濟南與吉林都極為流行。原來羊肉串最流行,但如今雞肉豬肉牛肉都可以串烤,甚至在旅遊區,還有各色昆蟲、鳥類與異國動物串呢(這段描寫,可見外國人對中國人什麼都吃的神話觀感)。
還寫中國串兒有許多種調理法,但主要是孜然、辣椒、鹽、黑胡椒、芝麻(當然這是他們眼界淺了,我在貴州吃到過蘸碟多達二十多種調味料的燒烤)。他們還説,中國人還吃一種叫mantou的串,刷甜麪醬;在天津,這種食品經常和小型圓麪包(xian bing)一起食用……
站在中國人角度,看英語世界費勁描述這些,還蠻有趣的。
話説,頭幾年,芝加哥和紐約媒體就唸叨過,現在chuan這玩意在美國很是流行;有報導唸叨,那邊一面“困惑於火辣複雜的調味”,一面愛得死去活來。我估計“擼串”成為一個英語成詞比如luchuan之類的,為時不遠了……
如果説傳統文化過於精微複雜,很難須臾間讓他國明白,那麼,在吃這種直抵感官的事情上,輸出中國文化,真是太容易啦——語言與圖像需要理解與領會,氣味與滋味卻是鼻一觸、舌一嘗,大家就能心領神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