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客觀中立”的主流學術_風聞
通吃岛岛主-通吃岛官方账号-公众号“通吃岛”2019-07-16 17:37
最近在補課艾爾巴比的《社會研究方法》,看到一個地方突然就很氣。原文是這麼説的:
“1880年,有人曾在法國工人中進行過一次鮮為人知的調查,一位德國政治社會學家郵寄了約2.5萬份問卷給工人,目的是為了測定他們遭受僱主剝削的程度,那份長長的問卷包括以下問題:
你們的僱主或他的代理人是否會以狡詐的手段詐取你們的部分酬勞?
如果是按件計酬,產品的質量會不會是僱主狡猾地榨取你們工資的一個託詞?”
這項調查的主持者不是蓋洛普,而是馬克思。儘管寄出的問卷有2.5萬份之多,但卻沒有任何返回的記錄。
首先是氣邱澤奇老師的翻譯。我專門查了兩個問題的英文原文,是這樣的:
Don’t your employers or their clerks resort to trickery, in order to swindle you out of part of your wages?
If you are paid piece-rate, isn’t the quality of the goods used as a pretext for wrongful deductions from your wages?
邱老師是學界權威,對許多領域都做出過很大的貢獻,我對他非常尊敬。但是這裏的翻譯卻錯的讓人摸不着頭腦。
trickery為什麼翻譯成”狡詐”?swindle為什麼翻譯成”榨取”?wrongful deductions from your wages為什麼又被翻譯成”狡猾地榨取”?我英語並不好,可是這些單詞也並不罕見,怎麼能夠理解成邱老師所説的這些意思?這種錯誤的翻譯顯得馬克思的問卷就是在對工廠主進行道德審判一樣。
如果邱老師拿不準翻譯,為什麼不直接用中央編譯局的譯本?那是多少翻譯家和馬克思主義學者討論敲定下來的成果,為什麼不直接用呢?編譯局版本如下:
(11)……你的老闆或他的幫手是不是用欺詐手段剝奪你的部分工資?
(12)如果你的工資是計件的,那有沒有拿產品質量作為欺詐的藉口,來剋扣工資呢?
可能有的讀者對馬克思主義還不太瞭解,我給大家簡單解釋一下。
“欺詐”和“狡猾”“狡詐”這兩個詞看起來可能區別不大,但其實有着本質的區別。欺詐是一種客觀的行為,但是狡猾狡詐卻是對人品的描述。我們舉一個例子:
假如你買房的時候被BGY房產廣告騙了,或者是入職以後發現待遇和HR當初許諾的完全不同,你可以指責他們,“你這是商業欺詐!”但是你不能説”你這是商業狡猾!”
同理反過來,你可以説“他這個人很狡猾很狡詐”,但你不能説,“他這個人很欺詐”。
進行欺詐的人可能人品並不太壞,或者至少之前他們的人品並不壞,只不過為了競爭,為了利潤,他們不得不編造虛假廣告或者設計坑人合同。他們不欺詐的話,就可能會被其他欺詐的公司打敗吃掉。所以壞是壞在這個制度上,是壞在這個社會體系上。
這也正是馬克思主義強大的批判力和深刻性所在。它是在指出資本主義制度的腐朽性和自毀性,而不是針對某個或者某羣人。在馬克思筆下,資本家只是人格化的資本。假如馬克思只是對資本家進行道德審判,説他們狡猾心腸壞,所以工人才受苦受累,那麼他的邏輯就和現在網上許多人叫囂“地主裏也有好人,所以當初不該鬥地主”沒有本質區別。那樣馬克思主義也就不能夠成為如此具有影響力和生命力的思想流派了。
這個問題後來阿爾都塞等學者也有過系統的論述,大概意思是説,馬克思是站在科學分析的立場上論證資本主義必然滅亡,而不是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論證這一點。我對此研究不深,想了解的同學可以直接去閲讀阿爾都塞的《保衞馬克思》,或者張一兵老師的論文《阿爾都塞:馬克思哲學思想發展史的重新考證》。(都比較枯燥,非專業的同學我覺得就算了
)
我們回到那本《社會研究方法》。我緊接着發現,原作者艾爾巴比寫這一段內容的目的也很值得懷疑。
他引的這兩個問題選自馬克思1880年發表的《工人調查表》,原文是法文(Enquête ouvrière)。整個問卷一共有101個問題,90%都是對工人客觀情況的直接詢問,只有少數的問題包含一些有傾向的詞語。
因為馬克思知道,想要讓工人意識到剝削、剩餘價值等概念,根本不需要直接告訴他們,只要讓工人自己把生活狀況描述一遍,比如工作時間,衞生狀況,童工女工,健康狀況,工資與物價,工廠管理制度等等,工人自己就會意識到自己受到壓迫的實質,甚至他們的理解會比研究者更加深刻。可是艾爾巴比偏偏只挑了這兩個有傾向性嫌疑的問題,而且還對其中一個斷章取義——第一個問題的原文明明是,
(11)**如果你的工資是計件的,請説明是怎麼計算的?**如果在你工作的生產部門裏完成的工作是用尺量或過磅計算的(如煤礦),那末,你的老闆或他的幫手是不是用欺詐手段剝奪你的部分工資?
(法文版我看不懂,艾爾巴比應該讀的是英文版:
If you receive piece-rates, how are they fixed? If you are employed in industries in which the work done is measured by quantity or weight, as in the mines, don’t your employers or their clerks resort to trickery, in order to swindle you out of part of your wages? )
艾爾巴比直接貪污了前面那麼多具體情況的限定,只保留最後半句話,彷彿馬克思的問題僅僅是在一個抽象的條件下煽動工人的仇恨。
而且後面補出的那一句,“儘管寄出的問卷有2.5萬份之多,但卻沒有任何返回的記錄”,補得莫名其妙。聯繫本章後面的教學內容,他似乎是把這份問卷當做一個反例,暗示這份問卷犯了問題不中肯、語言有傾向性等問卷大忌,因此工人們不願填寫問卷。但事實上,這個問卷並不是馬克思自己發的,而是法國工運組織拜託馬克思撰寫的,發表在他們的雜誌《社會主義評論》上,同時向工人直接發放問卷。後來問卷並未收回,主要也是工運組織內部出了問題。馬克思當時已到了人生的最後三年,重病纏身,並沒有做這樣大量社會調查的精力了。
當然這個問卷設計確實可能存在侷限性。後世的一些馬克思主義學者認為,問卷的問題太多太細緻,限制了工人自己的發揮。所以他們在吸取問卷營養的基礎之上,又根據時代特點和他們自己的想法做了一些改進。這個批評或者改進完全可以討論,因為他是站在馬克思主義的範式內部來審視這個問題,大家共同認可的前提是一致的。(但是……馬克思本人其實已經説了,自己並沒有想讓工人回答以上所有問題。他只是在給報紙寫問卷,不是直接把問卷發給工人。)
再看本書作者,看似一直很中立,並且強調尊重各種學術範式,表面上他也是這麼做的——他曾有意地多次引用馬克思主義學者的觀點與成果,還有不同種族、地域和性別的研究者的成果,包括華裔學者。但閲讀過程中仍然能夠感覺到,內心深處他總忍不住用資本主義現有學術體系下的學術標準,抽離歷史背景地去衡量一切研究工作。
兜兜轉轉還是那個結論——主流的學者們口口聲聲地強調客觀中立包容尊重,並把這當作基本的學術精神,但其實只是在他們劃定的那一小片範圍之內客觀中立包容尊重。借用齊澤克的話,他們確實包容各種範式和流派,但包容的都是被閹割過的已經沒有傷害無關痛癢的內容。
讀的越多越能感覺到這一點,從經濟學到人文科學社會科學,概莫能外。
本來這些無聊的不接地氣的事情不應該寫到公眾號上,一時激憤,打擾大家了。封面圖片來自網站“the red phoenix”,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