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童年記憶”《獅子王》,是反移民的嗎?_風聞
半听星冰乐-你怎么永远有这么多话可说2019-07-17 17:39
本文轉自:新京報書評週刊
最近幾日,新版《獅子王》正在院線熱映——這讓不少80/90一代重回童年記憶。只不過,我們兒時觀看這個故事,可能並未留意其中諸多意識形態的影響,更難以察覺背後深受時代環境影響的創作觀念。
新版《獅子王》中的幼年辛巴。
新版《獅子王》中的反派刀疤與斑鬣狗。
藉由新版《獅子王》的上映,今天我們想跟大家聊一聊這個巨大IP當中映現出的“移民”問題。
自94版《獅子王》面世以來,西方本土的討論中就出現過其是否反移民的批評。尤其是其中的反派角色斑鬣狗,不事生產,遊移在獅王領地的邊緣地帶,隨時伺機而動侵略他人的“國土”——這一情節設計,如何被觀眾與研究者解讀?而這些解讀本身,正體現着我們話語環境的變化。

撰文 | 榕小崧
科學家的抗議
迪士尼動畫與斑鬣狗污名
1985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生物學家斯蒂芬·格利克曼和動物行為學家勞倫斯·弗蘭克,從肯尼亞帶回了20只新生的斑鬣狗,並對它們開展了為期30年的研究。斑鬣狗特殊的交配方式與社會行為令人感到好奇——雌性斑鬣狗擁有與雄性類似的外生殖器,沒有雌性的配合,雄性無法與之完成交配,這賦予了雌性斑鬣狗交配的主動權。故在斑鬣狗的社會體系中,雌性的地位總是優於雄性。
在研究人員眼中,這些斑鬣狗既聰明又深情,還具有鮮明的個性。在報道研究結束的官網新聞中,研究人員讚美斑鬣狗:“它們是很美妙的動物,很聰明,喜歡跟你進行眼神交流,如果你做了它們不喜歡的事情,它們也會記得。”
雄性斑鬣狗 Zawadi ,伯克利斑鬣狗研究對象之一。圖片來自:berkeleyside網站。
伯克利的這些斑鬣狗,正是1994年迪士尼動畫片《獅子王》中反派“鬣狗軍團”的原型。帶回這些小狗仔的斯蒂芬·格利克曼,在後來發表的論文中回憶了當時的場景。80年代末,一批迪士尼畫師來到這裏對斑鬣狗進行觀察寫生。弗蘭克問他們,動畫片會如何呈現這些可愛的小傢伙,他表達了強烈的意願,希望《獅子王》裏的斑鬣狗形象,是積極正面的。
可惜劇本是提前寫好的,畫師們向科學家解釋到,片中三隻有名有姓的斑鬣狗Banzai、Shenzi和Ed,將成為邪惡獅子“刀疤”的同盟,最終會輸給年輕高貴的獅子辛巴。不過,畫師們挺喜歡伯克利的斑鬣狗,承諾會盡力讓斑鬣狗看上去卡通些,不那麼邪惡。
然而卡通化的結果,與科學家們的願景背道而馳。在《獅子王》中,三隻斑鬣狗成為了吃貨反派搞笑聯盟。辛巴的父親木法沙統治的是一個反自然食物鏈的社會,生活在“驕傲之地”的所有物種平等存在,不能獵殺取食。而“刀疤”利用了斑鬣狗的食慾,將它們組建為鬣狗軍團助它奪權。斑鬣狗們的形象,同以往流行文化所展現的一樣邪惡。其中的女性斑鬣狗Ed,在後來的《獅子王》衍生遊戲中還被塑造為“腦子不太開竅”的形象,與它“機靈”的男性同伴Banzai、Shenzi形成明顯的對比。
1994版《獅子王》中的斑鬣狗。
斑鬣狗的邪惡,在94版動畫片中有儀式化的場景展現。當“刀疤”唱起《Be
Prepared》“為一生的機會做好準備/為聳人聽聞的消息做好準備/一個閃亮的新時代即將到來”,它跑到高處俯看列隊前進的鬣狗軍團。此情此景,讓很多人聯想到臭名昭著的紐倫堡黨代會和瑞芬斯塔爾的紀錄片《意志的勝利》。1923年到1938年,德國納粹黨每年都會舉行一次集會。自1933年納粹黨奪權後,紐倫堡黨代會成為政治宣傳的重要途徑,《意志的勝利》所記錄的正是1934年的黨代會,瑞芬斯塔爾利用航拍、長焦鏡頭、移動攝影等技巧,在宗教式的氛圍中傳遞了希特勒所謂的納粹意志。
《獅子王》畫面
《意志的勝利》畫面
斑鬣狗的污名化,並非始於迪士尼,它最早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時期。亞里士多德在《動物史》(History of Animals)和《動物繁殖》(Generationof Animals)中記錄了他對斑鬣狗的觀察結果:非雌雄同體,膽小,不擅長捕獵,喜歡吃腐爛的動物屍體,奸詐狡猾,對人類有威脅。亞里士多德的説法,奠定了後世對斑鬣狗刻板印象的基礎。後來斑鬣狗的污名又多了“笨”“搶食”等(這些污名大多被研究證實與事實不符),莎士比亞、海明威、羅斯福等人均在傳播斑鬣狗污名的名人中榜上有名。
因此,94版《獅子王》所起的作用,不過是推波助瀾。因其巨大的影響力,斑鬣狗污名還傳到了西方世界之外。不過有意思的是,在西方本土的相關討論中,由於動畫片的特殊設定,“斑鬣狗”符號又擁有了新的“所指”,那就是“移民”。
污名化鬣狗的傳統由來已久。上圖為12世紀拉丁寓言畫,左下為撕咬人類屍體的鬣狗。
斑鬣狗引發的討論
《獅子王》反移民嗎?
1995年後,加州大學默塞德分校的教授ManuelM.
Martin-Rodriguez開始關注《獅子王》背後的媒介議題,在與兒子共同看完動畫片後,他認為有必要向學生開設兒童電影相關的課程。迪士尼的電影經常向我們展現“純真無罪”,然而我們需要意識到,這些動畫片都是成人制作的,它們由斥巨資組建的團隊製作,背後站着迪士尼這個媒介商業帝國所支持的意識形態,在當時的背景下,其意識形態包括了“反移民”。
很多學生不相信《獅子王》這樣一部帶有童話色彩的電影會帶有反移民情緒,Martin-Rodriguez向學生們解釋道,在《獅子王》製作之時,加利福尼亞州州長彼得·威爾遜正在尋求連任。他的政治主張帶有反移民的傾向,認為移民代表了加州無法承擔的重負。而就在《獅子王》首映的1994年,加利福尼亞州通過全民公投通過了著名的反移民“187號提案”。該提案禁止公立學校招收未能取得合法居住權的移民的子女,並且禁止這些非法移民享受醫療保健等其他社會公共服務。“187號提案”獲得了白人中上層階級的支持,他們並不是想把移民驅逐出境,而是想為壓榨移民大開方便之門。移民勞工若想要留下來,只能接受僱主提出的額外條件,如果聯合起來反抗,將被僱主以政府的名義驅逐。
雖然沒有證據顯示《獅子王》的製作與彼得·威爾遜的政治活動有直接的關係,但迪士尼總部身處加利福尼亞,製片、宣發、廣告、衍生商品鏈條所聚集的利益團體,會和當地的政治氣候沒有絲毫的關聯嗎?
獅子與斑鬣狗。
Martin-Rodriguez認為,《獅子王》中斑鬣狗的形象集中體現了移民的處境。它們是生活在獅子王統治的“驕傲之地”之外的邊緣物種,那裏常年被黑暗籠罩,國王的任務之一便是驅逐它們,因為它們是“愚蠢的偷獵者”。獅子往往會昂首挺胸,以力量的化身示人,而斑鬣狗則低垂着頭,伸出舌頭,瞪大發黃的邪惡雙眼。獅子的家庭是小型的核心家庭,斑鬣狗則是成羣地出現,當“驕傲之地”被斑鬣狗佔據,廣袤的草原變成荒蕪的墓地,植物死亡,食物短缺,而當斑鬣狗離開,辛巴統治“驕傲之地”,世界立馬變得生氣盎然。
這些都能與移民對應起來。非法移民生活在城市的邊緣,他們是來與大家搶奪資源的“偷獵者”,他們像鬣狗一樣無所事事,不事生產,讓城市變得暮氣沉沉。視覺上成羣結隊的斑鬣狗和少量獅子的對比,暗示了一種“移民恐懼”。那是政客經常使用的理由,即“拉丁美洲生育定時炸彈”。在福利國家背景之下,移民快速的人口增長讓本地人人心惶惶——每個人必須更加努力工作地去供養外人。
也許《獅子王》的主創並沒有用斑鬣狗來指代移民的主觀意圖,但應對移民的那一套思維邏輯可能影響到了動畫中的角色設定。“驕傲之地”的平等僅限於內部,內部所有生物也要臣服於唯一一位國王,外來者被蒙上了“邪惡”的濾鏡。這一套思維邏輯可能也影響到了影片配音演員的選擇。片中大部分角色都為白人演員,三隻鬣狗中有兩隻為有色人種演員配音,他們會用一些少數族裔口音,不免讓人聯想到聚集在街角的“外來人”,和當時加利福尼亞州邊境線上、巡邏隊正在驅趕的來自墨西哥的非法移民。
更激烈的批評與反駁
迪士尼是“故意的”嗎?
反移民,不是《獅子王》受到的唯一的批評。一篇出現於較多《獅子王》研究參考文獻名單中的文章,來自Matt Roth的《獅子王:迪斯尼法西斯主義的短暫歷史》(The LionKing:A short history of Disney-fascism),用相當激烈的言辭批評了迪士尼文化商品的保守意識形態。
《獅子王》是一部誕生於“迪士尼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1989年-1999年),這一階段,迪士尼走出了票房陰霾,並更新了對長篇動畫的理解:動畫片的目標受眾不僅僅侷限於孩子。因此,《獅子王》的主題對於孩子來説顯得過於沉重——父親過世、逃離、流亡、享樂主義(彭彭和丁滿的生活哲學Hakuna Matata)、責任迴歸、復仇、生命循環……不難看出《獅子王》的故事借鑑了《哈姆雷特》的框架,出走的王子通過復仇重建了父親的秩序。這些在Matt
Roth看來是血統論和叢林主義的象徵:血統的權力不容置疑;父母的死亡成為主角蜕變的起點;男孩子通過歷練,給予女孩以温暖的懷抱;弱小隻會被壓制,醜陋的的惡棍會被更強大而美麗的主角征服……
在這個關於“兒童娛樂”的爭議時代,迪士尼工作室一直保持着為整個家庭帶來健康樂趣的地位——這是一項了不起的壯舉,考慮到死亡和血腥構成迪士尼電影的基本特徵。——Matt Roth
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女性只能被男性保護的性別歧視,這些可以統一歸結到保守父權制之下的批評意見在迪士尼相關評論中被反覆提及。Matt
Roth將這種敍事傳統溯源至迪士尼早期電影所呈現的與“納粹主義”的共鳴。早期,希特勒因為將好萊塢與猶太人聯繫在一起,禁止美國電影在德國上映。但迪士尼的《匹諾曹》卻獲得了希特勒的喜愛,電影中對惡棍商人、吉卜賽人的呈現,符合了納粹對猶太人和異族的印象,匹諾曹的成長經歷,也符合納粹對一個雅利安人的要求——歷經磨難後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擁有耐力、勇氣、自我犧牲的美德。《獅子王》中體現的父權制,是對此傳統的回應。
但把《獅子王》的成功,歸因於此類意識形態的共鳴有些牽強。1994年,二戰早已結束,普通的觀眾,尤其是年輕的觀眾很難知曉其中可能存在的歷史關聯,可以想象,很多觀眾認為自己是被優秀的製作所吸引,被電影中所體現的單純美德所打動。
因此,在脱離學術討論的公共討論平台,我們能看到對《獅子王》種種質疑的反駁,如今的人們已經很難切身感受到更久遠的文化環境對今日的影響。在國外問答平台Quora上,有人如此回答“《獅子王》是否有種族主義傾向”的問題——90年代,迪士尼動畫基本被猶太製片人掌控,他們不會有意宣傳種族主義。迪士尼影片中的設計延續的是一種更為古老的視覺傳統,如纖細的小鬍子就是惡棍的象徵,斑鬣狗就是邪惡的代名詞。某些視覺形象可能有排外的文化內涵,但這不是迪士尼的錯。
學者珍妮特· 瓦斯科(Janet Wasko)在對迪士尼的研究中指出,迪士尼受到廣泛的批評在於它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在同類的產品當中,它是比較“兒童友好”的。它並非有什麼宣傳某種意識形態的意圖,也許文化商品的創作者想要表達更深層次的內容,但在受眾端的解讀中,創作者總會被消解,大眾擁有的是作品,而非創作者的意圖。
商業推動的修正
改變,指向新的話語環境
瓦斯科的意見,提示我們以另外一種思維看待迪士尼——既然創作者的意圖不重要,那麼我們應該在更大的話語環境中,思考意義如何在生產者與受眾之間進行流動。
新版《獅子王》上映之後,評論界對電影的評價呈現出兩種意見。《華盛頓郵報》的評論説,無論獅子王如何翻拍,無論懷舊氛圍如何打動人,都改不了它是一部“法西斯主義”式電影的事實。弱者和弱勢羣體依然是低劣的,它們要臣服於強大的獅子面前。
有反對意見稱新版《獅子王》已經對角色形象進行調整,真實化的再現讓斑鬣狗和刀疤的形象不再那麼面目可憎。斑鬣狗的“傻瓜”形象也弱化了很多,它更多地作為獅子的威脅而存在。此外,迪士尼在宣發時也強調了將原版中由白人配音的角色改為黑人演員配音。《福布斯》的評論認為,這些細小的變化是值得肯定的。
但《華盛頓郵報》的評論認為這些只是無關痛癢的改變,新版《獅子王》最根本的權力秩序,依然與原作保持一致。
新版《獅子王》劇照。
我們可以來猜想一下,如果這則話題演變為公共議題,接下來雙方會如何辯論。一方或許會認為,新版《獅子王》作為經典版本的改編,可供發揮的空間不大,而且兒童電影本來就講究善惡分明,這樣才能在兒童價值觀混沌的時候樹立清晰的善惡觀。再者,反移民的問題、權力秩序問題可能依然存在,但這不是電影想表達的主要內容。另一方只要死死抓住故事模式的問題即可,畢竟新版90%的劇情與原版一致。
這種討論難辨勝負,但勝負並非我們關注這一話題的最重要的意義。就像前文所説的,迪士尼的變化與評論者的解讀,指向的是話語環境的變化。在西方世界,種族主義早已成為了人人都在討論的話題,即使在特朗普上台之後,保守主義勢力抬頭趨勢漸漸明顯,但與保守主義對抗再也不需要像很久以前一樣畏畏縮縮。
迪士尼願意就此做出改變,大概是出於《黑豹》成功以後的商業因素考量,至少證明了少數族裔的消費地位在上升,話語權在向之傾斜。商業收編在很多學者那裏會得到悲觀的解讀,但這至少比以前要好,不是嗎?從積極的角度講,也許在商業和公共討論的共同的影響下,話語環境能發生葛蘭西提到的自下而上的轉變——大眾文化既不是一種本真的工人階級文化,也不是一種由文化工業所強加的文化,而是兩者之間的一種折中平衡,大眾的主動性是有意義的,在在野知識分子的推動下,下層能夠實現對上層的制約或轉化。
《花木蘭》預告片中的花木蘭妝容設計,引起網友熱議。
移民問題在中國語境中可能不太受關注,大多數人在討論新版《獅子王》如此真實地呈現到底合不合適。而更有意思的點在於,在《花木蘭》預告片發佈之後,有人發言道:“為什麼現在還有人想讓《花木蘭》説中文,難道《獅子王》裏的獅子都要嗷嗷叫?”人只有在更平和的文化心態之下,不再需要在其他文化秩序中渴求自己的位置的時候,才會發出這樣的言論。不知不覺中,我們身處的話語環境,已經在發生着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