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北,鶴崗青年的四種活法_風聞
皮皮蟹的忧桑-2019-07-17 15:59

2018年,薛寶鶴從供職了十八年的鶴崗電視台離職,走出了體制,進入了電影行業。薛寶鶴希望未來能拍出自己的電影。如果薛寶鶴要拍一部關於鶴崗的電影,他會怎麼來講述這個時代生活在這裏的人和故事?攝影|謝匡時文字|糾糾編輯|周娜鳳凰新聞客户端鳳凰網在人間工作室出品

2017年,薛寶鶴主演的電影《輕鬆+愉快》入圍第54屆台灣金馬獎4項提名,薛寶鶴(右二)和主創團隊受邀出席金馬獎頒獎典禮。《輕鬆+愉快》在鶴崗取景拍攝,講述了一個虛構的荒誕故事。在鶴崗,生活常比電影更“精彩”:薛寶鶴在體制內工作十八年未能拿到編制,工作之餘參演三部電影,其中一部獲得金馬獎;李傳富“手握五套房”,在廣場擺攤被城管驅趕;王野虓考研失敗退回家鄉,但通過“給水果做手術”走上央視《開講啦》舞台;小阿妹從護士崗位離職後,通過小視頻年入百萬,成為鶴崗第一網紅。(受訪者供圖)

鶴崗位於黑龍江省北部,是一座資源型城市。建國初期,百廢待興,煤炭被比作是工業的糧食。盛產煤炭的鶴崗,成為明星城市,在全國絕大多數地區都很貧窮時,鶴崗人已經過上了好日子。1991至2012年,鶴崗GDP增長率保持在兩位數,2004年全市總產值破百億,2009年破200億,2011年破300億。快速的增長持續到2013年,當年全市GDP出現-9.5%的負增長,而後數年迅速萎縮。一座因煤而興盛的城市,在享受了數十年的資源紅利後,因煤炭資源產能過剩而急速衰落。圖為鶴崗市中心的一處爛尾樓附近。

薛寶鶴走在鶴崗一處廢墟當中。他參演的電影《錘子鐮刀都休息》曾在此取景,當時這裏還是成片的老式居民樓,現在已經全部拆除。

鶴崗一處新建的高端小區,至今無人入住。

34歲的李傳富,是興安區紅旗鎮永新村農民。最近,李傳富突然成為了村裏的名人,多家媒體採訪他的“五套房”故事,鄰居稱他為“網紅”,網友也將這位農民想象成一位因拆遷一夜暴富的富翁。事實是,即使有了5套房,李傳富還在為掙錢養家發愁。圖為鶴崗北普陀寺,李傳富在寺裏參觀。他喜歡週末來這裏轉轉,有時候還帶着一家人來吃齋飯。

李傳富的父親是一名老挖煤工人,下了一輩子井。2001年,李傳富初中畢業,也成為了一名煤礦掘井工人。那時,16歲的李傳富生活富足,人生滿是希望,想着會在井下工作一輩子。圖為李傳富小時候和家人的合影。

鶴崗經濟高速增長之時,李傳富正在井下揮灑汗水和青春。在經濟高速擴張那些年,他一月通常有6000元至8000元工資,有時還可以過萬元,當時全國在崗職工平均工資一年才2萬餘元。2013年以來,李傳富人生出現大轉向,工資呈大幅下降,直到每月收入不足3000元。近年李傳富幫煤礦做些運輸工作,直到2018年徹底辭職,過去十多年積累的工作經驗付諸東流,一切得重新學起。圖為李傳富展示在鶴礦集團的養老保險登記表。

2011年鶴崗市政擴建,李傳富家300平米的老房子和宅基地被徵收。2018年李傳富分到麗景家園小區5套安置房,每套62平米。小區距離鶴崗主城區11公里,均價1000元每平米,房子賣不出去,除了父母住一套,一家三口住一套,其餘三套,一套出租、一套開小超市、一套作餐館。“我喜歡燒菜,有個空房子,支兩張桌子,就是餐館了。”李傳富告訴記者。在這個餐館裏,洗米、洗菜、炒菜、洗碗、刷鍋,他一人包乾所有工作。圖為李傳富在自家小餐館的廚房裏做飯。今年5月,房客退租之後,李傳富把其中一套房子改成了小餐
館。

李傳富坦言,“房子多也掙不了錢,沒啥用”。小區入住率極低,餐館、出租、小超市都難掙到錢。租出去的一套房子,租金一年2000元,交完暖氣和物業費後基本沒有剩餘。小超市一年利潤2萬餘元,僅夠維持生計。圖為李傳富家的小超市。

離開鶴崗去南方,是李傳富近來的想法。“去南方工廠做流水線工人,一月怎麼也有4000元,業績好還能有5000元”,李傳富説。但不久後母親要做心臟手術,女兒剛入小學一年級,李傳富有些“脱不開身”。圖為李傳富和妻子在家中交流。

李傳富回憶下井歲月,“我負責掘井,加深舊井,或者增建新井,早上進井,晚上出井,出井後除了眼睛,全身每一處都是黑色的。”長年下井還給李傳富的身體帶來巨大的傷害,腰椎炎、關節炎這兩年一直困擾着他。“疼的時候根本沒辦法做事,只能貼止疼膏藥,但治標不治本,藥效一過,仍然疼。”圖為李傳福下礦期間腿部受傷留下的疤痕。

李傳富一樓超市的臨時卧室。

李傳富身後是鶴崗郊區的麗景家園小區,李傳富的五套房子都在這裏。這裏屬於棚改安置房,房價不足1000元一平米,入住率不超過五成,空房難以售賣和出租。圖為李傳富在小區修理廢棄的煤氣罐,打算把它重新設計成一個吊爐。

六月一日,凌晨四點,李傳富帶着妻子、女兒出門,“為了能在人民廣場搶一個好攤位賣飲料和水”。這天正值北普陀寺舉行廟會,許多市民會上山拜佛求平安,途經的人民廣場便成為了擺攤賣水的絕好之地。“順利的話,廟會當天能賣出200多元的水和飲料”,李傳富説。

本以為六一這天能賣出更多水,但由於當日有領導來視察,城管對周圍場地進行了嚴控,上午九點李傳富的攤位便被“清理”了。圖為鶴崗人民廣場,李傳富在廟會上擺地攤遇到城管執法。

李傳富把擺地攤的商品搬到車裏,準備回家。“現在全家老小各項開銷也剛好能負擔,日子勉強能繼續過下去。”李傳富説。

對於礦區的一切,李傳富都無比熟悉,曾經無數個日夜他都在這片土地底下數十米掘井作業。李傳富望着自己曾經工作過的煤礦,感嘆已經回不到過去了。圖為鶴崗興安區,附近煤礦和選煤廠集中堆置矸石形成的矸石山。

鶴崗興安區,礦區的鐵路把各個煤礦連在了一起,也把鶴崗的煤炭資源運往了佳木斯、哈爾濱和全國各地。李傳富不是個案,自2011年始,煤炭價格急劇下降,煤礦企業經營慘淡。2015年,鶴崗核心企業龍煤礦業集團裁員10萬人,減員40%,大規模礦工失業,牽動整個城市的商業萎縮,鶴崗城市經濟也急速衰落。如今,據黑龍江省統計局數據,2017年鶴崗市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年收入21370元,每月平均1780元,排在全省13個地級市最後一名,與十年前6000元相比,墜落感籠罩在每一個鶴崗家庭中。

王野虓是鶴崗人民醫院的一名外科主治醫生,1987年出生,父親是市教委公務員,母親是國企員工。2006年王野虓考上黑龍江省內的牡丹江醫學院,家人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繼續考碩士、博士,將來留在大醫院、大城市工作。但命運並沒有如他所願,2011年,研究生考試敗北後,王野虓退回鶴崗,在鶴崗紅十字會醫院做外科醫生。圖為鶴崗人民醫院,王野虓穿上白大褂準備上班。

積累兩年臨牀經驗後,2013年王野虓考入當地最好的鶴崗市人民醫院。如今,王野虓在鶴崗市人民醫院外科ICU科室,任主治醫師,每天管理監護近20個重症病人。王野虓每天早晨7點出門,8點到ICU病房,看病歷、檢查病人、處理突發搶救。下午4:30下班,順道去幼兒園接孩子,遛娃,回家,結束一天。

王野虓正在做“手術”。他在快手上把自己叫做水果醫生,專門上傳一些給水果做手術的視頻,來給受眾科普醫學知識。在互聯網、4G網絡、小視頻平台普及後,物理空間障礙逐漸被技術打破,王野虓依託互聯網,從鶴崗走到全國觀眾面前。給芒果割“闌尾”、從車釐子“腹腔取物”、給橙子做“切胃手術”,王野虓做了一系列給水果做手術的視頻,沒想到一下子火了。最高一個視頻播放量是430萬,大多數播放量都過百萬,點贊評論無數。“最開始只是想給兒子做一些醫學科普,五顏六色的水果能夠吸引他的注意力,可以讓他從小對手術和醫學能多一點了解”,王野虓講他拍水果手術小視頻的初衷。

一隻鮮紅的火龍果,躺在手術枱上,蒙上白色紗布,王野虓戴着手套,拿着醫療器械,對紅龍果的“腹部”進行消毒、備皮、麻醉,一切準備工作完成後,手術刀剖開“肚皮”,分娩出“嬰兒”……這是王野虓正在利用火龍果模擬孕婦做剖腹產手術,每一步都按照醫學流程嚴格進行。

“我從來沒見過把剖腹產手術講得這麼清楚的”、“原來闌尾是這樣被割掉的”、“請問我家人有膽結石,要不要手術”……這是粉絲在王野虓視頻下面的留言。由此,王野虓也受到主流媒體關注。王野虓參加中央電視台《開講啦》節目錄制。(受訪者供圖)

現在,王野虓的兒子剛2歲半,妻子在家做全職太太,在鶴崗生活,經濟上不存在壓力,一切都很舒心。但對於自己的醫學理想而言,鶴崗的醫學技術滯後於大城市,是王野虓需要面對的客觀環境。網絡意外走紅,使王野虓的專業追求在大眾科普上得以施展,“能讓社會更多的人瞭解手術,能讓他們在面對手術時不再恐懼、理性判斷,這是我一直堅持的原因”,王野虓説。圖為鶴崗天水湖公園,王野虓陪孩子玩耍。

小阿妹,90後,真名袁敏俠,是鶴崗資深小視頻博主,在網絡平台上有300萬粉絲,鶴崗第一網紅,2018年年收入超過100萬。小阿妹的第一份工作是醫院護士,但高壓的工作環境和2000元的工資,讓她難以忍受,2015年,小阿妹從醫院辭職。當時正值直播、小視頻興起,鬥魚、陌陌、快手、抖音各個平台先後崛起,成為互聯網流量高地,霸佔了多數中國人的手機屏幕,也藴藏着巨大的財富機會。喜歡演戲的小阿妹,和男友一起,兩個人、一部手機、一台電腦,視頻工作室就成立起來了。圖為小阿妹在鶴崗創業孵化中心編輯小視頻。

“開始流行玩骰子,我就拍玩骰子,後來平台推正能量小視頻,我就拍各種感人温馨的小視頻”,小阿妹説。持續的生產,讓小阿妹半年吸粉300萬,成為快手平台一位中量級網紅,最高的一條播放量800萬。小阿妹抓住機會迅速變現,2017年底至2018年9月,通過網絡直播、小視頻廣告,她的收入超過100萬,“有時候直播一小時掙3000多元,接一個小視頻廣告3萬,最高時一個月收入有20多萬”,小阿妹説。圖為小阿妹團隊正在進行日常短視頻的拍攝。

有了實實在在的掙錢效果,當地十多位年輕人找小阿妹拜師學藝,一時間,小阿妹的團隊迅速壯大,她教這些學員拍攝、扮演、剪輯、發佈技巧。作為回報,小阿妹從每位學員的小視頻和直播收益中抽成20%。圖為小阿妹和團隊在工作室剪輯短視頻。

小阿妹的網紅之路也並非一帆風順,2018年11月開始,正能量小視頻突然不再受到歡迎,沒有流量就沒有收益,300萬粉絲的大號突然變得一文不值。有段時間,持續的深夜直播,讓小阿妹的嗓子一直處於發炎狀態,醫生告訴她會有失聲的危險,必須做手術。“我拒絕了手術,但我覺得應該休息一段時間,過去一年我真的太累了,冬天、深夜一直在拍攝……”回想起旁人難以想象的辛苦,小阿妹突然哭泣。圖為小阿妹講述拍攝中遇到的困難,不禁流淚。

在家休整了半年,小阿妹的嗓子逐漸恢復。2019年3月,她重新註冊了一個賬號,開始推生活類的搞笑小段子。新賬號如今粉絲4.9萬,還未能給她帶來收益,但小阿妹説要有耐心,自己在等待下一個風口。

薛寶鶴,38歲,出身在工人家庭,父母曾是鶴崗汽車公司職工。中專畢業後,他做過很多工作:廣場拍照,工地搬磚,網吧、鋼牀廠、書店、礦泉水廠、餐館的工作全都幹過。2001年,鶴崗市電視台廣告中心面向社會招聘,薛寶鶴投入1萬元自費學習剪輯後,抓住了這次工作機會。這份工作薛寶鶴一干十八年,並一步步成為電視台的核心員工,但一道無形之牆一直橫在薛寶鶴面前,沒有編制,他就無法獲得向上晉升的資格,更意味着同工不同酬的福利待遇。獲得編制,真正進入體制內,一直是薛寶鶴這些年最強烈的需求。

2006年,當時擁有鶴崗唯一專業剪輯設備的薛寶鶴,結識了電影導演耿軍。後來薛寶鶴在工作之餘參演了四部電影,其中《錘子鐮刀都休息》獲得了金馬獎,《輕鬆+愉快》入圍金馬獎4項提名,還獲得美國聖丹斯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第一次聽到電影獲金馬獎時,我根本不知道金馬獎是個什麼東西。”這樣割裂的生活持續了很久,“電視台工作十八年,我在講話、寫作時,會不由自主就冒出大段的官方語言。但另一方面,我又從事非常個性化的工作——演獨立電影,這種衝突一直在我身體內互相博弈。”為了拿到編制,薛寶鶴讀了大專,沒想到自己又得了糖尿病。按照現有《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試行)》條例的有關規定,糖尿病徹底斷送了他的編制之路。圖為薛寶鶴走進一處廢棄的房子。這裏曾是他參演的電影《錘子鐮刀都休息》的取景地之一,當時這裏還是成片的老式居民樓,現在已經全部拆除。

2018年,獲得編制無望的薛寶鶴正式從鶴崗電視台離職,走出體制,成為一名簽約演員。薛寶鶴指着市中心區的一處爛尾樓。他在耿軍導演的《東北虎》裏面擔任製片工作,這裏是拍攝場地之一。

薛寶鶴有豐富的人生體驗、細膩的演技和被同行認可的電影作品,但他坦言自己仍然是個初學者,而且鶴崗離電影中心太遠。“在鶴崗,成為一名電影演員,簡直就是一個奇蹟,剛開始朋友聽到我在演電影,都以為我是個神經病”。圖為鶴崗市中心的一處爛尾樓,幾位市民在樓房裏面打麻將。

“在鶴崗,體制內的吸引力是巨大的,年輕人只要有機會進體制絕不去民營企業。”薛寶鶴的編制夢雖然破碎了,但是多年體制內的工作經驗,給了他另一個機會。在鶴崗經濟持續萎縮背景下,沒有好的民企,做生意也掙不到錢,考公務員進入體制內成為鶴崗年輕人的首要選擇。薛寶鶴拉着朋友成立了公務員培訓學校。他直言這是一門好生意,“學費都是預付,不用為現金流擔心,而且未來的市場需求會越來越大。”圖為薛寶鶴在他的公務員培訓學校和學生講授公務員面試技巧。

今年薛寶鶴入選了慄憲庭電影學校的獨立電影製作短期班,在忙完公務員培訓的課程後,薛寶鶴將到北京參加為期一月的課程,他希望自己能在電影行業有更深入的發展,未來拍出自己的電影。鶴崗沒有電影產業基礎,去北京發展的想法已在薛寶鶴內心無數次被喚起。然而日漸年老的父母、本地已經成熟的社交圈、肥沃的公務員教育培訓業務等等,都拖曳着薛寶鶴離開的步伐。在2019年鶴崗市市長王秋實向人大會提交的《2019年政府工作報告》一文中,“轉型”一詞出現高達21次,2019年被認為是“鶴崗加快城市轉型的發力之年”。在鶴崗,生活在這裏的年輕人和這座城市都在在探尋着前路。
來源:鳳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