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北——冀州.幷州.幽州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7-17 15:47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3節]
作者| 温駿軒
來源| 地緣看世界
大河之北——冀州.幷州.幽州
冀”這個漢字,在中國幾乎就是用來專指河北的,這裏所説的河指的是“黃河”。 在東漢以前,“河”這個字原本專屬於黃河。黃土高原在華夏文明的成長過程中,佔據着核心地位,由此也導致了黃土高原的過度開發。
這種過度性在地理層面最直接的反映,就是黃河之水開始變得渾濁,以至於在東漢時期開始出現“黃河”之説。“河”這個字則轉而成為了一個統稱。與之相類似的,還有“江”這個字原本是用來專指長江。在江、河二字擴展成為河流的通用名之前,河流的統稱一般為“川”,並在名稱後面加上“水”為後綴(比如:渭水、漢水等)。
雖然在東漢時期,開始出現“黃河”的説法,但三國人物口中的中“河北”、“河南”,地理上仍然是以黃河為界。其核心區應為黃河以北的這部分華北平原,這部分可單獨稱之為“河北平原”。然而在禹貢的設計中,冀州的設計實際還要大上許多。地理上不僅涵蓋“河北平原”,還包含山西省所在的黃土高原東部(這部分可單獨稱之為“山西高原”)。
縱橫於第二階梯之上的黃河,在這片高地上幾經轉折,呈現為一個“幾”字形結構。 “幾”字形結構的東北角,是上游與中下游的分割點。向東流淌的黃河在此遇到“山西高原”的阻隔後,轉而南流至陝西、山西、河南三省交界之處,直至受阻於東西向的“秦嶺”,再向東奔流注入華北平原。
這段充當了山西、陝西兩省天然分割線的南北向黃河,在先秦及秦漢時期又被單獨稱之為“西河”。與之相對應的,在華北平原流淌的黃河下游,在當時則被稱之為“東河”。
九州概念的最初設計者,試圖將西河以東、東河以北的區域都歸入“冀州”這個概念。這樣做相當於將高原屬性的山西,與平原屬性的河北歸入了一個行政區。分割兩個地理單元的太行山,則成為了“冀州”板塊的中軸線。這一構思的現實地緣政治背景,是春秋時期的晉國。發端于山西高原的晉國,在春秋時期向東在華北平原擴張了大片土地,並最終形成了一個橫跨太行山春秋霸主。
晉國的擴張(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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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地域遼闊的晉國,在春秋末年被分裂為了:趙、魏、韓三個諸侯國。“三家分晉”事件亦成為了春秋、戰國時代的分水嶺。其中分得河北平原部分的主要是趙國。值得玩味的是,三個系出晉國的戰國諸侯,雖然都起家于山西高原,但後來又都不約而同的將都城遷往了華北平原。
趙都邯鄲、魏都大梁(今開封)、韓都新鄭,都身處黃河下游地區。之所以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為地形平整的華北平原,擁有更多的人口潛力;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在山東半島及長江中下游地區,已然納入中央之國範疇的情況下,“得中原者得天下”的概念開始形成。
戰國時期河北平原地緣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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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紛雜的割據局面結束之後,試圖將山西高原與河北平原整合在一起的努力,卻遇到了現實的困難。原因在於山西高原在地理、地緣上太過獨立。作為黃土高原的一部分,太行山脈與呂梁山脈,是它的東西地理屏障。
更為重要的是,在這兩大山脈之間,分佈着一系列“高平原”屬性的低地,由北向南包括:大同盆地、忻定盆地、太原盆地,以及運城盆地。以現在的數據來説,受益於這些“高平原”的存在,山西承載了相當於河北一半的人口(3700多萬)。
將兩片地理屬性完全不同的單元歸入一個行政區,並非沒有可操作性。今天的河北省,也有將近一半面積的山地。只是要想保持結構穩定,身為核心區的一方在經濟、人口等方面,必須具備絕對的優勢。相對邊緣一方的地理結構越封閉,核心區所需具備的優勢也就要越大。如果山西高原是一片人口承載力很低的高地,那麼它的確是可以接受成為“冀州”邊緣區的定位。現在這種情況,將二者歸併於一起着實是有些勉強的。
最初將“九州”設想落實在地緣政治層面的漢武帝,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存在。在“十三刺史部”的設計中,山西高原部分被單獨建制為了“幷州”。
東漢十三州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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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13年,曹操被漢獻帝冊封為“魏王”那年,曾經順勢做過一次行政區劃上的調整,以為後來代漢之舉熱身。在那次調整中,幷州一度按照“禹貢九州”的設計藍圖,被歸併入了冀州。不過當7年後曹丕稱帝之時,還是尊重了兩大板塊的獨立性,幷州又重新出現在了魏國的版圖上。
去除掉地理上明顯具備獨立性的山西高原後,河北平原成為了冀州的唯一主體。結合“天然邊界”原則,其地理範圍應該為燕山山脈分水嶺以南、太行兩大山脈分水嶺以東,及黃河下游以北的地區。然而將這樣一塊南北縱橫千里的大平原整合在一起,同樣存在難度。造成難度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於:太行山脈本質是中央之國內部的一條軸線,而燕山山脈則直接為中原政權承受“北方壓力”。
中國地緣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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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壓力”一直是華夏農耕民族及中原王朝揮之不去的陰影。即便一個北方民族能夠有幸入主中原,最終也還是要面對這一壓力。總的來説,中原王朝所承受的北方壓力分為兩類:一類是來自東北森林地帶的“森林漁獵民族”。其代表有女真、高句麗等;一類是來自蒙古高原的“草原遊牧民族”,匈奴、突厥、蒙古等在中國歷史中曾強勢出鏡的民族,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南接燕山山脈、北接黑龍江的“大興安嶺”,則是兩大地理單元的分割線。
華北平原的地理位置,使得它的北方地區必須同時承受這兩股北方壓力。北承東北平原、南連太行山脈、西接蒙古高原、東抵渤海灣的燕山山脈,是華北平原在北方的地理門户。從蒙古高原的遊牧者的角度來説,除了直接找尋道路跨越燕山山脈以外,最受青睞的入侵線路是燕山山脈與太行山脈之間的連接部。著名的八達嶺長城和居庸關長城,便修建在這個連接部。
早在周王朝取殷商成為天下之主時,來自黃土高原的周人就已經意識到燕山南麓的重要性,並在燕山南麓的平原地帶建制了姬姓的“燕國”。考慮到周王朝的最後一任天子,在公元前256年就已身死國滅,而燕國則延續到公元前222年,才遭遇了同樣的命運。這個偏居一隅的戰國諸侯,可以説是見證了整個周王朝的的興衰史。
能夠堅持到最後才淡出地緣政治舞台,與其地緣位置息息相關。一方面,燕國的位置遠離各方博弈的中心地帶;另一方面,與邊緣地區相接的位置固然是一種壓力,同時也是一種空間。
公元前300年,燕國跨越燕山山脈擊敗“東胡”等馬上民族,將屬於東北版塊的“下遼河平原”(遼河下游平原)及遼東半島納為燕國的領土。為護衞北疆而修建的“燕長城”,甚至還延伸入朝鮮半島北部。需要説明的是,依據地形所做的“下遼河平原”及“遼東半島”的分類,只是一個地理上的分類。歷史上,參與這一地區博弈的各方力量,更多是以遼河下游為界,將之分割為 “遼西”、“遼東”兩部分加以識別。無論從哪個角度進行劃分,我們都可以將之合稱為“兩遼地區”。
燕.三都五郡(戰國) 橫屏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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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的這段存續史,不僅讓河北地區有了“燕趙之地”這樣的別稱,更從地緣政治層面驗證了華北平原北部的獨立性。漢王朝在踐行“天下九州”的設計理念時,亦沒有將“燕地”歸入冀州,而是單獨建制了以燕國之地為基礎的“幽州”。
及至今日,大河以北的行政區劃格局,依然與當年一脈相承。北京、天津這兩個直轄市,取代了當年的燕國和幽州,與代表冀州的河北省共存於河北平原之上。只不過這種嵌入式的結構在設計上不甚合理,使得今天的河北平原在結構上支離破碎,難以形成合力。
“燕趙之地”當下的尷尬性,與北京的特殊身份有關。這座燕國原來的建都之地,歷史上在成為整個中央之國的政治中心之後,就不能再直接承擔抵禦外部壓力的職責了。有鑑於此,整個河北地區被定性成了護衞帝國中央的“直隸”區,而不是平級的行政區存在。
當威脅北京的壓力不再只來自北方,還來自於海洋之後。天津這個原本在歷史上籍籍無名的“幽州”臨海之地,也歷史性的獲得一個一級行政區的地位,從而使得河北地區的地緣結構進一步破碎化。
在東漢及三國時代,幽州之地遠沒有後來的地位那麼重要。帝國中央的選擇,還是在長安和洛陽這兩個更接近中央之國中軸線的位置搖擺。這意味着,幽州在設計上不會有今天的煩惱。不過這並不代表,幽州的設計完全與地理結構相契合。燕人在燕北地區的拓荒,以及漢帝國後來沿着相同路徑的擴張,使得幽州的範圍得以擴張到了兩遼地區,乃至以大同江平原為核心的朝鮮半島北部(也就是著名的“漢四郡”)。
兩遼地區和朝鮮半島北部所擁有的沖積平原,及其所具備的農業基礎,是中原政權能夠在此擴張並立足的基礎。黃仁宇先生曾經提出“15英寸等量雨線”理論,來確定中央之國核心農業區的北方界限。
15英寸等量雨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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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英寸相當於380毫米,年降雨量低於這個數字的話,農作物將難以生長。將這條等量雨線疊加到中國地圖上,會發現它與長城的位置驚人的吻合。然而“15英寸等量雨線”理論卻無法解釋,東北地區長期不能被納入中央之國的問題。
土壤、水、温度是影響植物生長的三個最重要因素。同處季風區的東北地區,年平均降水量並不比華北平原更低。對於東北地區來説,進行農業開發的最大障礙是温度。絕大多數農作物只有在日平均氣温穩定上升到10℃以上時,才能夠活躍生長。
為此,農業專家們通常會把一年當中,日平均氣温≥10℃的時段統計出來,再將這一時段日平均氣温累加出一個總和,用以反映各氣候帶的熱狀況,這樣累加出來的温度總和被稱之為“活動積温”。據此為依據可以將地球表面劃分為三個温度帶,包括:寒帶、温帶,以及熱帶。以中國所處的北半球來説,越靠近北方氣候越寒冷,反之則越温暖。
今天,中國的大部分領土都處在温帶範疇。根據“活動積温”的不同,由北至南還可以分割:寒温帶、中温帶、暖温帶、亞熱帶三個次一級的温度帶來。粗略劃分的話,秦嶺-淮河以南,也就是氣象意義上的中國南方地區屬於亞熱帶;秦嶺-淮河至長城一線的華北地區,則為暖温帶覆蓋;大部分東北地區則歸於中温帶。之所以説“大部分”,是由於“兩遼地區”,因其相對較低的緯度及直面海洋的位置,能夠躋身於暖温帶範疇。
中國温度帶與地緣關係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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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漢代北方地區所主要種植的糧食作物:粟(脱殼之後就是小米)、冬小麥、大豆來説,本質都是暖温帶作物。這意味着即使有良好的土壤和降水條件,在東北的中温帶地區大規模推廣暖温帶作物,也是十分困難的。不過隨着抗寒品種的選育及新作物的引入,東北地區的這塊短板早已被補上。
東北建三江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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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曾經只能在熱帶、亞熱帶生長的水稻,現在已經能夠在黑龍江流域大規模種植。只是在包括漢代在內的大部分歷史時期,中央之國在北方的擴張,還是會受限於這條中温帶與暖温帶的分割線。
有一個簡單的方法,能夠幫助我們在地圖上定位這條温度線,那就是燕山北麓畫出“北緯42度線”這條緯度線。這條從“兩遼地區”及朝鮮半島北部穿越的直線,能夠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這兩個地區在歷史上能夠進行大規模農業開發,並因此與中原政權關係緊密。當然,在漫長的歷史中,地球表面的温度並非是一成不變,而是會週期性的進入温暖期和寒冷期。
從燕國在兩遼地區擴張開始,一直到東漢後期,東亞大陸的温暖都處在上升階段,整個時段的平均氣温要比現在高出1度左右;進入東漢末年則開始進入一個新的寒冷週期,這使得三國時代最寒冷的年份,氣温要比現在低上1.5度左右。
中國歷史温度變遷<橫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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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氣候成為了燕國和後來的漢王朝,開拓燕山以北地區的催化劑。由此也引發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本來就具備地理獨立性的燕北地區,在經濟上也有了脱離華北平原控制的基礎。在王朝穩固時期,將燕山南北劃入一個行政區,有助於共同應對來自邊緣民族的壓力。然而在各自為政的大分裂期,具備地理、經濟獨立性的兩遼地區,將很容易脱離幽州本部的控制,或自行割據,或為邊緣民族建立政權提供農業基礎。
以三國時代的情況而言,在燕山南北建立割據政權的,是兩個有着相同姓氏的諸侯,分別為控制幽州本部的公孫瓚,以及苦心經營遼東的公孫度。至於遼西地區,則為內遷的遊牧部族“烏桓”所控。
關於他們的故事,相信熟讀《三國演義》的人都會有印象。尤其是身為趙雲舊主的公孫瓚,出鏡率頗高。順便説一下,公孫瓚和公孫度雖然同姓,但並沒有證據表明兩人間有親屬關係。兩人分據幽州兩端,只能説是一種巧合吧。
這些英雄人物之間的糾葛,在正式進入歷史線後將逐一展開。當下的任務,還是先把各行政區的宏觀地理關係理順。這片“大河之北”的故事還遠沒有結束。下一節,我們將揭曉幽燕二州的地理分割線在哪裏。最有讀者緣的趙雲,他的故鄉在地緣位置上又有什麼獨特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