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離異女精英的私密服裝店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19-07-17 07:16
作者| 袁琳
來源|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錢對她們來説,只是個數字。她們成熟、獨立、富有,開價值不菲的車。她們奮鬥了一生,擁有了財富,擁有了揮金如土的能力,也擁有了密密麻麻的苦惱——大多數人都離了婚,“還有一個恥辱的話題,就是我們這圈人離婚全賠錢。都是我們給男的錢。”
壓力大到無處宣泄。這家隱藏在北京繁華CBD商圈中的服裝店,不歡迎男人。這裏封閉、私密、不對外敞開,恰好提供了一條呼吸的縫隙。這是她們高速運轉的另一面。
1
在張曉蕾的服裝店裏,女人們不愛穿衣服。她們常常一進門就把衣服脱得乾乾淨淨,只剩內衣和打底褲,露出白皙的身體,隨意穿上店裏的拖鞋,有的歪在沙發裏,有的在屋裏走來走去,試試衣服,喝喝酒。
店裏有一個用深色布簾圍起來的試衣間,幾乎從來沒有人進去過。有時,女人們甚至會忘記關窗簾,想也沒想就把衣服脱了。她們拿幾件最新款式的服裝,站到鑲雕花白邊的大鏡子前比劃。
“張老闆,把窗簾給她拉上啊。”有人發現後,喊張曉蕾。
張曉蕾通常慢騰騰走到窗邊,只把窗簾最裏的一層白紗拉攏。“你這屋對面肯定有望遠鏡,多好佔便宜呀。”有人説。“看到就看到唄。”有人搭話,帶着點戲謔。她們一羣人互不避諱。
倘若不是由熟人領着,很難找到這家服裝店的位置。它地處北京最繁華的CBD商圈——百子灣一帶,隱匿在一棟有年頭的公寓樓上,小門常年緊閉,在走廊最盡頭,門上掛的小木頭牌上寫着小字,幾乎難以被察覺。
店的面積不大,100平出頭,只賣女裝,客廳和一間卧室用來陳列服裝,另一間充當倉庫,堆放着積壓的衣服和縫紉機。靠近門那塊小區域,擺有一張正紅色沙發,人擠人的話可以並排坐下四位,旁邊放一張可隨時移動的白色小圓桌,沙發往裏,是一排一排分類掛滿衣服的架子。
這家服裝店已經開了10餘年。我最早聽説這家店,有人告訴我,那裏不歡迎男人,它的客人是由女人組成的——成熟、獨立、富有的女人。她們屬於這樣一羣人:收入在金字塔尖的人羣,公司老闆、企業股東,或是CBD精英。她們的年齡多在35歲左右,開50萬以上的車。在這裏買衣服的習慣是,不問價格,不計數量,只算總價。
其中兩個客人是這樣購物的。
楊雪的衣服從來不穿第二次。她每個星期都買新衣服,有時幾件,有時幾十件。她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衣服,有的拎回去就忘了,一次也沒穿過。她買衣服也不問價格。上個月買了近三十件,她既不知道具體數量,也不知道具體金額,“記不清了”是口頭禪。
她的購物方式相當直接。店鋪上新時,她會叫店員把所有適合她身高體型的衣服挑出來,掛在店裏靠牆的一排,她粗略掃一眼,全部買走,有的甚至不會試。
“我上個月在這兒花了多少錢?”她轉頭問店員姑娘。
“快三萬。”店員答。
她不在意這筆開銷。小錢,微不足道。上次,她跟媽媽週末出去逛街,一下午花了4萬多,“我媽都不敢跟我一起出去,怕花錢。”她説。但花錢會給她帶來快感。
楊雪個頭不到一米六,身形嬌小,頭髮黑長,看起來文文靜靜的,三十五歲的年紀,看起來不過二十八九。她“身家過億”。開保時捷911,住順義別墅,每個月去一趟日本。
另一個客人李芝芝,最喜歡説的一句話是“全都要了”。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一件墨綠色的睡衣吊帶裙,外面鬆鬆垮垮套一件襯衣,蹬10釐米高跟,鞋子閃閃發光。李芝芝很瘦,骨骼細小,41歲的臉還很飽滿,那是金錢帶來的效果。她看起來不過30出頭,眼神靈巧。
李芝芝愛買鞋,她有幾百雙鞋子,家裏專門騰出一間卧室,兩個陽台,用以安置她的鞋子。“擺得滿地都是,亂得不得了。”她語氣雖然嫌棄,神情卻有幾分得意。
她買東西不喜歡做選擇。她與店主的交流通常是這樣的:
“要哪個顏色?”店主指着店裏一排純色高跟鞋,是同一個款式,有八種顏色。
“不知道啊!”李芝芝面露難色,思考一分鐘,最終説:“都要了吧!”——她身上穿的墨綠色吊帶裙,也有全部顏色。買T恤時,她會直接發給店主一張圖,裏面有所有顏色,打鈎的就是她要的顏色——大部分都會被打鈎。
這家店裏,還有很多跟她們同樣的女人,逐漸形成一個圈子,共同點之一是——幾乎所有的衣服都在這家店買。——有時,她們一個月買的衣服,比普通人一年還多:上個月,李芝芝在這家店買了38件,另一個拎愛馬仕的女人買得比她還要多,49件,花了近四萬。
經歷了一個成熟女人三四十歲所能經歷的一切,美成為她們的頭等大事,她們努力賺更多的錢,打最好的美容針,買最漂亮的衣服。久而久之,張曉蕾的服裝店成為她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成為一個私密、放鬆、減壓的地方。
有客人總結,這裏與其説是服裝店,不如説是會所。
2
張曉蕾在店裏見過太多女人揮金如土的模樣。她想不起誰是出手最闊綽的客人,見得太多了:一次買走三四十件,拿不動,兩個店員姑娘左一包右一包,幫忙扛着送到地下二層的車裏,有時裝不下,客人會再派一個人來取。這種情形在她店裏是常事。
大手筆花錢的事她唯獨記起一件,跟買衣服無關的:一位客人準備跟老公孩子去馬爾代夫旅遊,提前訂好了機票,臨出發跟老公鬧矛盾,孩子也生病,不想跟他們一起去了,順手邀了兩個朋友一起去,替她們承擔旅途中全部費用,一個人消費了大概5萬塊。
“就因為一時生氣,你懂這個點嗎?”她説。
她們對張曉蕾的店形成依賴,一開始是因為審美。張曉蕾設計出身,審美好。幹廣告時,她是公司的明星人物,不僅能幹,還漂亮,時髦,是別人偷偷觀察的對象。她們模仿她,“那時候覺得她可高傲了”。我第一次見到張曉蕾,立馬就明白了她們信任她的原因。
她當時歪坐在紅色沙發上,正在跟兩位客人喝酒聊天,穿一條深V碎花裙,透明高跟涼鞋,脖子和手上的銀飾層層疊疊,她有一張小巧的瓜子臉,下巴尖尖地,濃妝。雖然36歲,但身材還未走樣,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看不出是生過孩子的女人。她既是老闆,也是買手,還是模特,她挑選的衣服樣式時髦,她親自穿着拍片,總是很好看,時常被淘寶店鋪盜圖。
服裝店變成這種模式,張曉蕾起初也沒有想到。她開店的初衷很簡單,只為自己——逃離一種厭倦的生活,換個空氣。
張曉蕾曾是坐在光亮的寫字樓裏辦公的高級白領。她是北京人,2005年從清華美院畢業,她做得很好,一路晉升,很快做到總監的位置。2009年,張曉蕾的事業進入瓶頸期,一度痛苦到想要去死:“那會兒我住在18層,自己的房子,我每天站在陽台晾衣服的時候會想,我要是跳下去的話,會是什麼樣的結果,我要以什麼形態跳下去,穿什麼樣的衣服。”
她當時所在的是一個乙方公司,弱勢,“雖説已經做到華北渠道的leader,實際上所有的工作你還是要自己做”。2009年,她又恰巧碰到一個“無聊的女老闆”,“一個比較神經的人,她對人的要求不僅是工作需求,還有情感上的需求,要員工陪在她身邊,聊天,吃飯,顧及情緒上的變化。”
她自稱是對每份工作都長情的人,但還是辭職了,打算休息一段時間。有朋友在百子灣的辦公樓裏租了一套閒置的房子,問她願不願意一起開服裝店,她覺得挺有趣,答應了。意料之外的是,服裝店很快走入正軌。後來合夥的朋友出國定居,她把店接過來。
如今的運營模式,是在經營一年後定下來的。她還提供一對一定製服務,店主24小時在線。張曉蕾不僅親自挑選款式,還負責給她們搭配建議:“這件上衣配什麼褲子來着?”“今天要見重要客户,穿哪套衣服好?”——張曉蕾經常收到這樣的信息,總能第一時間為對方找到合適的衣服。如果沒有合適的,就立馬閃送一套過去。有時夜裏一兩點。
十年來,張曉蕾偶爾想過,要不要把店開到更顯眼的地方,擴張得更大,都被客人們拒絕了。她們不想要改變,服裝店還跟十年前一樣,還是那張沙發和圓桌,位置都沒變,只有沙發套不斷在換。
逐漸有一批人固定下來,成為她客人裏最核心的部分,這羣人佔到張曉蕾客人總數的百分之三十,是主要服務對象。與其他散客不同,她們基本全是獨立的事業型女人,穩定,量大,不糾結,頻次高。
以夏季為例,每個月人均消費兩三萬。
她們對張曉蕾的店形成依賴。十年前,張曉蕾奮力擺脱的生活,正是她們如今經歷的:她們是堅持留在職場的人,她們成功了,也承受了。
再進一步説,對張曉蕾的信任,或許還夾雜着羨慕的成分。以為更靠近她,生活就會更有美感一點,不那麼無味。
在店裏,張曉蕾也見過無數女人落淚的模樣。早幾年,張曉蕾特意把一間屋子空出來,裏面零散地只擺幾件衣服,做做樣子,正中間放一個小桌,專門用來喝酒。那間屋子陽光很好,推開後門通向一個開闊的大平台,晚上把這間房的門一關,幾個女人在屋裏或露天平台喝酒聊天,無數次醉到需要各自家屬來認領。
最誇張的一次,她跟四個客人晚上關在小屋裏,聊到夜裏兩點多,喝了兩瓶白酒,一瓶洋酒,無數啤酒,每個人都斷了片兒。第二天,店員姑娘打開門,一股巨大的煙酒氣撲面而來,以為是店裏的酒箱子被打翻了。
後來,空房間成了倉庫,她們換到樓下的小龍蝦店繼續喝。小龍蝦店老闆幾乎每天都看見張曉蕾帶着不同的女人去喝酒,一頓就是好幾千,深夜才回家。
3
楊雪每週一下午到店裏來,選購這一週的衣服。時間是固定的。她覺得自己在審美上沒有天賦,把選款和搭配全部交給張曉蕾,“我自己也省了不少時間,沒必要花那個精力。”
確切地説,她是一個成功女人。2006年開始北漂,白手起家,如今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總裁,在海外也有投資的企業,手下管理數百號人,全部生活幾乎只有工作和旅遊兩件事。到了這個階段,錢對她來説只是一個不斷增長的數字,緩解壓力的方式之一就是瘋狂購物。
把時間定在週一別有深意。
那是楊雪壓力最大的一天。公司例會定在週一上午,她需要跟集團老闆定下整週的任務,具體到每一天做什麼事、見哪些人,然後跟下屬開會,“開會就是罵人嘛!你在公司得演,罵完之後你整個人的狀態就特別累,神經病一樣。”她説得直白。
為了調整狀態,她需要一個完全放鬆的場所抽離出來,這個地方必須既隱私,又自在,不孤獨,與工作完全剝離,同時也能辦公。她想到了服裝店。
無論有多麼重要的事,她幾乎都會把這天下午預留出來。那幾個小時,是她日常“唯一的娛樂方式”。跟她們吃個飯,然後獨自開一個半小時車回家。偶爾有空,她會飛去日本或其他國家散心。她沒有時間去北京其他地方閒逛,“一年能有空去外面逛上一次就不錯了。”
楊雪這樣解釋瘋狂購物對她們的意義:“我感覺是一種病,但是能讓自己高興的病。不然我掙錢幹嘛呢?”批發式購物帶給她強烈快感,她喜歡新衣服帶來的對於變美的滿足和光彩。
我第一次見到楊雪是在服裝店,她正蜷縮在沙發裏,手不停歇敲打鍵盤處理工作,間或跟張曉蕾或其他客人閒聊幾句。那時是下午6點多,她從公司過來,沒吃午飯。擔心吃東西把自己衣服弄髒,她把原本穿的白襯衣和牛仔褲脱了,隨手拿了一套深色的休閒服穿,鞋子換成拖鞋。
沙發前的白色小圓桌上擺滿她點的日料外賣,海膽、三文魚、壽司等,紅酒杯腳是內裏鑲滿閃鑽的亮眼款式,她偶爾吃兩口,跟老闆碰個杯。
張曉蕾説,這些年見證了楊雪的努力。效率是她最看重的,即使來店裏選衣服,她也總在辦公中。她喜歡提前叫張曉蕾把適合自己的衣服都擺出來,節約時間。
固定在張曉蕾店裏購物的這羣女人,有另一個共同點——幾乎全都離婚了。
“還有一個恥辱的話題,就是我們這圈人離婚全賠錢。都是我們給男的錢,然後離的婚。”張曉蕾補充。
張曉蕾最早離婚,其他人受了鼓舞似的,也前前後後結束了婚姻。她覺得離婚這件事,跟她們要求的生活品質密切相關:“有的人生活平平淡淡,對各方面要求都很低。我們這個消費羣為什麼這樣消費,因為她們要求特別高,對生活高,對男人也高。”
“所以有的就離婚了,有的根本就不找。”張曉蕾舉了一個澳洲女人的例子。那人是一家金融公司的CEO,經常到北京來消費,但她從來不找男朋友,更別提結婚,“因為沒有合適的”,“她經常去消費,打扮自己。”張曉蕾説,“這個階層她們從來不考慮消費(金額),有時候是為了發泄。”
她們壓力很大,總是很忙。在北京,留給感情的心力還剩多少?離婚或許就是結果。
上一段婚姻中,楊雪曾經想過要一個孩子,但是放棄了。“我害怕,我總害怕會影響工作。”前幾年,身體好的時候,她考慮得很多。她坦言自己對於事業的在意和恐懼。剛到北京時,她一個月工資兩千塊,“我付出了比很多人更多的艱辛。”她説。等到她終於事業穩定,打算再要孩子時,身體卻有些力不從心了。
Eleven是三年前離婚的。她是新疆人,很高,一米七以上,她留一頭利落的短髮,初見時穿白色襯衣和深色西裝褲,拎一隻黑色的愛馬仕Lindy,看起來職業、幹練。她曾經是張曉蕾的同事,現在是多年的好友和客人。
她是銷售總監,知道自己的工作太過奔波,不適合照顧孩子。忙的時候,她一個月有三週在出差。如今她的生活就是賺錢、週末陪孩子、到店裏買衣服。——她打算把房子買在附近,這裏讓她感到輕鬆。“銷售是考核業績,壓力是非常大的,這種壓力怎麼去消化?OK,想着法變美唄。”
不可控的現實生活,需要一個觸手可及的出口,這個出口就是花錢。——包子姐也是服裝店的常客,最近剛關停了自己的廣告公司,開始新一輪創業。2014年11月11日,光棍節,她清楚地記得這一天,她跟前夫去領了離婚證,恢復了單身,然後在前夫陪同下,去張曉蕾的店裏選了一件羊毛大衣,現在還偶爾會穿。
“今天心情不錯啊。”張曉蕾記得,她看見包子姐老公陪她選衣服。
“對啊,今天我們離婚啦。”包子姐回答。
4
為了裝下日益增長的衣物,楊雪把家裏的衣帽間擴張到110平,相當於北京5個普通白領的租住面積。雖然衣服總是穿不完,她們還是不斷地買,不斷地買,不打算停止。
有一段時間,楊雪到店裏的節奏相當頻繁。每週至少兩三次,有時更多。那大概是三年前,楊雪和前夫離婚期間。“有一種逃避吧。”她承認自己當時狀態很差,只想找個地方待著,有人説話。
每次她默默地去,不太説話,獨自坐到客廳靠近窗邊的獨椅上,喝酒,流眼淚。“我哭,她們都不知道我怎麼回事,這幫人也不會給我傳出去。”楊雪説。
“這幫人主要也不在乎。”張曉蕾説。
張曉蕾記得當時楊雪的樣子,一頂鴨舌帽,“感覺把自己扣在一個罩子裏”,穿一雙球鞋,不化妝,不打扮,每次來店裏往窗邊一坐。她更頻繁大量地買衣服,好像是種發泄。但審美明顯變了,“不買裙子,只買T恤、褲子”。等張曉蕾忙完,她們獨自去吃飯,她會傾訴一陣,這種狀態大概持續了半年。
楊雪承認,那段時間,是這家店承擔了她的苦楚,為她提供釋放的場所。後來張曉蕾給她總結,她當時糾結痛苦,本質上是過於要強,“她陷入了自己一套理論裏,她始終想不通自己在這段感情裏到底輸在哪裏了。”
來買衣服的女人們喜歡跟張曉蕾聊心事。——酒是店裏必備的。是這羣女人的共同愛好。服裝店有一個閒置的小廚房,儲物台上常年擺放着紅酒。最近她們鍾愛莫斯卡託桃紅起泡酒,淡粉色,很少女。
“可能是因為我不三八吧?”張曉蕾説,她也鬧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漸漸變成了一個樹洞。找她喝酒的人開始絡繹不絕,每天微信上閒聊的起碼有五六十人,她根本回復不過來。張曉蕾掌握了大家各自的故事和秘密,但從不對外人提起。
楊雪覺得,客人們跟張曉蕾傾吐,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她是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無論工作還是生活,她都是第三者視角,沒有利益瓜葛。而且,“她最厲害的地方是,她知道什麼時候你需要她傾聽,什麼時候需要給意見”。
2014年是李芝芝壓力最大的一年。來自工作和人際的雙重壓迫。壓力大到什麼程度?她完全不想工作,休了三個月的病假。除了旅遊,她每天都來張曉蕾的服裝店,瞎聊天,吃飯。她覺得這樣,回家後會一身輕鬆。她不能呆在家裏,因為家裏還要面對父母。
三個月後,她回到工作崗位,雖然還要面對同樣的人和事情,但感覺心情跟之前完全不一樣了。“起到治癒我精神缺失的作用,可以填補這個空虛。包括失戀我也會來這兒。”她説。
服裝店越來越讓這羣女人感到安全。她們相識多年,但沒有瓜葛,甚至不知道對方具體是做什麼的,只聚在一起聊女人的事。這是一個默契:不打聽,把這裏當做撕下現實標籤的世外桃源。只有偶爾一起出門吃飯,看到對方開的車,會在心裏形成一個大致的財富印象,但也是一閃而過了。
我問過張曉蕾:楊雪最難過的那段時間,如果不來你這裏,還有別處可去嗎?
她沒想過這個問題。沉思了半晌,她説,“確實沒有。”
5
6月的一天。“我來發一下我要什麼啊。” 李芝芝給張曉蕾發去微信,緊接着是十一張衣服鞋子的圖片,是店員剛上傳到朋友圈的新款。“報價吧!”圖片發完後她説。
張曉蕾挨個截圖標上價格,再把圖返給她,她算好總數,把錢轉到張老闆銀行卡。——她們往往堅持要用銀行卡轉賬,因為可以給張老闆省提現費。
就這樣,一次購物結束了。
“工資剛發下來又沒啦!”她有時候跟張曉蕾抱怨。但絲毫不影響她購物的熱情。當然,工資也不是她唯一的收入。
李芝芝是北京人,在一家著名央企工作了18年,北京房價還很便宜的時候就買了房。早年她喜歡買奢侈品,有一次去新加坡玩,一次性買了十幾萬。現在她改變想法了,只要好看的都買,不看重品牌,她的邏輯是:“錢掙了現在不花,留着60歲以後買藥吃也沒什麼意思。”
十幾年前,李芝芝是二十幾歲的姑娘時,“當時我絕對不會買同款不同色。”她説,即便買得起,也還是覺得心疼。“小時候為父母活,後來覺得感情最重要,為老公活。”她跟老公維持異地婚姻十幾年,每週都飛到上海陪他,不惜財力,終於還是在35歲離了婚。
消費觀的改變大概是從30歲後萌芽的。“這雙鞋兩個顏色你都喜歡,糾結半天只買了一雙,心裏又覺得難受,何必為這個讓自己不開心呢?800塊錢而已。”
隨之改變還有穿衣風格。早年喜歡穿休閒風格,如今她已經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了。她在單位是個異類。同事們普遍衣着規規矩矩,只有她,每天大濃妝,穿深V吊帶,蹬十釐米高跟鞋。脖子上的項鍊和手指上的戒指一層又一層,叮叮噹噹,腳踝上大紋身。
朋友説她不生孩子是不負責任的一生,但她怎麼開心怎麼來,“不願意受牽絆”。人生的這個階段,如果再給生命中的人物排序,李芝芝給出的順序是:自己、父母、伴侶。
Eleven離婚前,也曾嘗試過改變自己,迎合他人。她從小愛美,初到北京打拼時,工資不多,但每週必去動物園逛一圈。多年來,購物一直讓她樂此不疲。婚後,婆婆對她的消費方式冷嘲熱諷,生孩子後,她妥協了,“天天在家帶孩子,也不收拾,下樓就穿個T恤褲衩,錢都花在生活上”。但仍然不能讓他人滿意。她抑鬱過一段時間,覺得生活沒有意思。
這樣過了幾年,她漸漸想通了,“活得自己比較重要吧”。母親勸她不要離婚,為孩子想想。她這樣回覆母親:“第一,你不要勸我了。第二,如果有一天我得了抑鬱症,從這樓上跳下去了,孩子是不是連媽都沒有了?”當時她住在13樓。
做了艱難的決定後,她又開始打扮自己。每週去看孩子的時候,總是以最好的狀態出現。兒子曾問過她:“媽媽,你怎麼這麼多衣服啊?”Eleven反問:“那你喜歡醜的媽媽,還是好看的?”兒子説,喜歡好看的。她覺得這就是意義所在。
北京讓人無處可逃,公司和家需要不同的面具,陌生的地方又太過孤獨。張曉蕾的服裝店是一顆繽紛的大樹,十年來站在北京最繁華的中心。她們奮鬥一生,擁有了財富,擁有了揮金如土的能力,也擁有了密密麻麻的苦惱。藏起來的服裝店恰好提供了一張舒適的沙發,一條呼吸的縫隙。
現在回過頭看,Eleven確定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翻到自己前幾年的照片,和現在的照片對比,她覺得十分感謝張曉蕾。
“我覺得我有了變化。”她説。有一次,家政阿姨幫Eleven整理衣服,説“你可能壓力太大了”。——她的衣服通常只穿一次,有的積壓在衣櫃裏,一次也沒穿過,全是嶄新的。
“為什麼我會頻繁地買,他們説是不是有壓力,我感覺也有這個因素。而且我真的覺得好看啊!”Eleven大聲説。
“保青春啊。房重要還是青春重要?”張曉蕾在一旁整理衣服。
“青春。” Eleven斬釘截鐵。
* 本文Eleven、楊雪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