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斯諾—漫長的革命 附錄 同毛的談話_風聞
KKK-工科小学生,文献转载。-如有冒犯,请私信后必删。2019-07-19 18:03
一、山南海北(1965年1月9日:同毛澤東主席的談話)

1、引子
我回到中國兩個多月後,1965年1月9日晚上毛澤東邀我去吃晚飯,我們一共交談了大約4個鐘頭。外國客人只我一個,在座的兩位中國官員都是革命以前就認識的朋友:龔澎女士和她的丈夫喬冠華。龔澎和她的姐姐龔普生還是教會學校燕京大學(現已成為清華大學的一部分)的學生時,我就認識她們,我戰前住在北京時,在那裏任教了一個短暫時期。後來,龔澎長時間任周恩來的私人秘書,現在是外交部部長助理。她丈夫是外交部副部長。[1]
我沒有在事前書面提出問題,也沒作記錄。我知道這次交談同1960年那次訪問主席一樣是不供發表的。一回到住處,我當夜盡其所憶,立即把談過的話都記下來。第二天,使我喜出望外的是被告知説,這次會見時的談話,只要不是直接引用,大部分都可以發表。幸好我得到已保存了一份書面記錄的龔澎的幫助,能夠對照我記錄的談話筆記加以訂正,所以這篇記載應該説大體上是正確的。
我們談話所及的範圍,毛本人稱之“山南海北”,範圍“既寬且廣”,是謂“海闊天空”,具有某種特色。毛當然會見過無數的人,可是邀請非共產主義的西方人來同他一同用餐卻不常見。我相信自1949年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是為發表文章而同他交談的第一個外國人。
為什麼我能作為一個例外呢?大概是因為從他被當作一名受通緝的“赤匪”,住陝西窯洞的那時起,我就認識他了。
作為—名年輕的新聞記者,1936年我進入中國的西北部,想去看一看蔣介石已費時10年企圖“消滅”的究竟是些什麼樣的人,我是第一個進入古老“紅區”的新聞記者,也是第一個同毛、周思來、林彪及其他領導人會見的採訪記者。毛當時43歲,清瘦,個子比一般中國人高,在從華南開始的6,000英里撤退中(途經西藏高原的東緣)歷盡艱難險阻而變得更加堅強,這次撤退現以“英雄的長征”而著稱。我在他的窯洞裏度過了好多個夜晚,他向我講自己的經歷,還把至那時為止的共產黨革命歷史作了梗概的介紹。
在整整一代的時間過去之後的今天,毛72歲了,他在富麗堂皇的人民大會堂內一個北京式裝飾的寬敞房間裏迎接我,人民大會堂與以前的紫禁城天安門相望,中間隔着廣場。
我同毛上一次會談是在1960年,當時中國正處於困難時期,遭到嚴重天災和人禍的雙重打擊。蘇聯專家突然撤走,工業機械的供應中斷,300多個重要項目的合同突然撕毀了,接着在第二年農業遭受了洪澇和乾旱,幾乎有一半的農作物遭到了部分或全部的毀壞,還在試驗階段的人民公社,由於太躍進中制訂的目標高得無法完成,正常的生產還陷於混亂。只是由於實施了嚴格的定量配給制度,才避免了大規模的饑荒。
那時毛對我説,人民還不能吃飽。他預言,中國在國民生產總值方面趕上美國需要50年時間。
到1965年1月,情景大大改善了。連續三年的大豐收,全國人民不僅吃飽了肚子,還積累了一些糧食和肉類的儲備,各個地方的商店都陳列着廉價的主食品和人民的生活必需品。中國還償還了所欠蘇聯的最後—筆外債。一次核爆炸(1964年10月)提供了一種新的地位象徵,有助於恢復共產黨的——和愛國主義的——自信心和自尊心。(見劍橋中國史,八次危機:P048)
毛主席在談到他的“自力更生”政策時可能感到自豪,這是可以理解的。他毫無誇張。我發現他有哲人般的心緒,反映在他把死看得平淡,並似乎準備把他的政治遺產留待後世去評價。這位老戰士還有充沛的生命和時間去發動一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以使他的教導在青年人身上留下永恆的影響,這直到第二年才充分顯示出來。
當時許多省的領導人都來首都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每年—次的例會,毛同他們幾星期來日日夜夜緊張的會議剛剛結束,如果他身體欠佳的話,他這次同我的談話也許會很快地終止。看來他在整個交談過程中都很輕鬆,我們交談從下午6時開始,吃晚飯時在繼續着,飯後又談了兩小時左右。
事後主席的一個醫生告訴我,毛沒有器官性質毛病,除了年齡關係的正常疲倦外,安然無恙,他適量進食有辣椒的湖南萊,並保往常那樣隨便喝—杯中國葡萄酒。那個晚上他大概吸了12支香煙。
在我們的交談開始之時,來了一位攝影記者,拍了一個電影短片,毛説是應我的請求而拍的。不抱太多成功的希望,我曾要求他准許將訪問過程全都摘成電視紀錄片。我説:“好多年前,我曾請求你把你的生平事蹟告訴我。開初你反對,而我爭辨説,讓中國和外國的人民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是什麼力量在推動你工作,這將是有好處的。我想你會同意,將你的事蹟發表出來是件好事,而不是壞事。如今又有謠傳説你病得很厲害。把我們的會見情景在銀屏上公諸於世.以駁斥那種無稽謠言,這樣不是很好嗎?”
毛帶着苦笑回答説,關於這個,可能是有些懷疑吧。他不久就要去見上帝了。
我們在1960年的那次會見,中國報紙沒有報道過。1965年我們談話的那天,《人民日報》刊登了一幅毛主席和我的大照片,我被介紹為《西行漫記》的美國作者。在這裏第一次把談話的全文(僅僅應要求略去了一兩處)發表。這篇談話的摘要首先刊登在巴黎《新直言報》,1965年2月17日又登載在東京的《朝日新聞》,接着登載的有漢堡的《明星報》、羅馬的《歐羅巴》、倫敦的《星期口泰晤士報》、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的《新共和》雜誌[2]。我又根據自己的筆記,並核對龔澎的記錄,作了必要的細小的文字上的修改(同以前發表的比較而言)。
發表了這次談話,政府和黨的機關刊物上又刊載了這次會見的報道,顯然加重了這件事的份量,它絕不是什麼普通的舊友重逢。在我看來,似乎毛想通過這種方式。把中國對戰爭與和平的見解尤其是對越南問題的看法告知美國。
後來,1970年我回到中國時,有幾依朋友向我指出,主席1960年的那些話,特別是不久就要上見上帝這種話,可能是有意讓那些希望他趕快那樣的人判斷失誤,國外發表的我的訪問記從未在中國報紙上公開刊載,但知道它譯成中文在黨的高級幹部中傳閲過。毛直截了當地聲明,除非中國領土受到直接攻擊,中國人會介入越南,這就預示了中國的一項政策,這項政策在當時可能還沒有完全得到以劉少奇為首的黨中央委員會的多數同意。
[1]龔澎:1970年患腦瘤去世,她的同志和無數外國友人深為哀悼。1971年11月,喬冠華就任聯合國的第一任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團團長。
[2]美國各大報,包括《紐約時報》,都拒絕登載這篇談話。

2、西藏和神
我説:“自從上次我見到你以來,中國經歷了困難時期,但現在出現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高水平。1960年你告訴我,90%的人是擁護政府的,反對的只右10%,現在怎樣呢?”
毛回答説,各處還有一些蔣介石分子,但他們的總人數很少。許多人已經改變了他們的思想,這些人今後可望更多,至於這些人的子女,他們是可以再教育的。總之,現在可説是大約有95%的人甚至更多些,是團結一致和擁護社會主義的。
我想起了班禪喇嘛,他剛剛被撤銷了西藏自治區籌備委員會代理主任的職務。土地改革階段即將結束,以前屬於喇嘛寺廟及其經營人的土地,就要集體化了。在北京的監護下,對青年和無地農奴進行了13年教育後的今天,迅速壯大的共產黨似乎已作好準備要把古老的神權政治的殘餘影響完全消滅。由毛主義的教師新近教出來的識字人手中有了科學和工業,神權政治的權威現已被徹底摧毀了。喇嘛教和它的諸神變成快要被遺忘的民間傳説了。周恩來總理最近已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宣佈,給予班禪喇嘛一個“重新做人的最後機會”。
“班禪喇嘛困難之所在,是一個他同統治以前農奴的舊喇嘛地主權力之間的封建聯繫問題呢,”我問道,“亦或是你認為這是他作為一個宗教領袖的職責同與寺廟分離的新政權之間的衝突呢?”
毛回答説,它基本上是一個土地問題,而不是宗教自由問題。封建領主已失去了土地,他們的農奴得到了解放,現在作丁主人。班禪喇嘛同舊特權階級中的一些“壞蛋”搞到一起,他們不僅阻撓改革,而已還組織了一個集團,這個集團的某些成員泄露了他們的陰謀。班禪周圍有些人還不是舊得不能改造,還可能表現出進步。班禪自己也可能改變思想。
他們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現在住在北京,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回拉薩;這取決於他。
喇嘛教作為一種宗教,不會有人去壓迫真正信教的人,所有的寺廟都是開放的。宗教儀式亦照常舉行,[1]但問題在幹,活佛們並不總是按照他們的教義行事的,遠不是不干涉非宗教的事情。達賴喇嘛本人對毛説過,他不相信自己是—個活佛,雖然如有人公開這樣説達賴就要加以否認。許多基督教的牧師和教土,也不是完全相信他們所傳佈的教義,不過教徒中有很多人是真正的信徒。一些人説,毛自己從來不信迷信,但事情並不是這樣,他示意過我,他的母親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常年拜佛;少年時他站在她一邊,反對他的不信佛的父親。有一天他父親走過一片荒林,碰到一隻老虎,不是紙老虎——一隻真老虎——他拼命跑回家,馬上燒香供神。很多人不都是這樣嗎?碰到困難,就求神拜佛,但順利時就把它們全忘了。
“中國還有—些神嗎?”
當然有,據我所知,中國人不是隻有一個神,而是很多。
什麼東西都有神:門神、灶神、雨神、山神、大慈大悲的神,等等。不是連一塊石頭也會成為神嗎?仍然有幾百萬人信伊斯蘭教,另有幾百萬人是佛教徒和道教徒。還有幾百萬基督教徒、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也還有些人真信喇嘛神。
“不知你去過西藏沒有?”
沒有,他從來沒有去過兩藏,只是在長征的時期曾路過西藏的東緣。那時他跑了許多地方,但是有些地區他沒有能夠去看看。例如他們(指國民黨人)就不讓他去看看雲南府(昆明),他們讓他去看過貴州,可就是不讓他去看看貴陽,如今他或許有可能去視察—下雲南了,們他還沒有這樣做,他也沒有去過新疆。
記得他第—次告訴我他父親碰到老虎的事是30年前,他他時説,正值同國民黨第一次戰爭將近結束,他們的條件很差。然而中國的老紅軍團結而堅強,儘管人數少。當我看見他們時,他們還只有輕武器。
“此外還有窮人組織的民兵所扛的那些長矛。”
是啊,甚至還有掃帚把呢。決定勝負的從一開頭起就不是手中的武器。真正決定勝負的是勝利的決心和正確的目標。
其中包括許多因素。現在20多年過去了,他們的武器比過去好了,但同樣那些因素仍然決定着勝負。
“那時人們所想的主要是把中國從日本手裏解放出來。我那時的確沒有預見到革命的中國在世界上興起的全部重要意義。”
[1]文化革命期間,除少數之外,所有寺廟已一律關閉。

3、美國是怎樣給革命補充裝備的
主席回想起,當我在保安第一次訪問他的時候,他們剛剛開始準備進行抗日戰爭。1937年同蔣介石達成共同抗日的協議之後,毛的軍隊避免同敵人的主力部隊作戰,集中力量在農民中間建立遊擊根據地。日本人幫了大忙。他們掠奪和焚燒了華東廣大土地上的村莊。他們教育了人民、迅速提高了人民的政治覺悟。他們創造條件,使得共產黨領導的游擊隊能增加自己軍隊的數量,擴大了領土。今天,當日本人來見毛並向他謝罪時,他卻感謝他們的幫助。他説,他那時倒是希望日本軍隊能打到西安,甚至重慶。如果他們那樣做事,游擊隊的力量會更快地壯大。不僅日本共產黨,而且日本社會黨的左右兩派也都認同,是日本軍閥幫助了中國共產黨人。
後來,在內戰期間,美國政府站到蔣介石一邊,這也幫助了他們。解放戰爭時期,他們主要依靠美國武器,那是由蔣介石的軍隊轉交給他們的,現今在越南,解放軍用同樣的方法由美國來武裝他們。
蔣委員長始終是他們的教員。沒有他的教育,連象毛這樣的人也很難使人民自已擺脱右傾機會主義,從而拿起武器同他進行鬥爭。真的,正是蔣介石和日本軍閥教會他們怎樣進行鬥爭,美國則是他們的間接教員。
“西貢某些美國評論家,把越共的力量同1947年中國人民解放軍開始大規模殲滅國民黨軍隊時期相比。兩者的情況大體上可以比擬嗎?”
主席不以為然。中國的第二次革命戰爭已演化成解放整個廣大國土的戰爭。到1947年,人民解放軍已擁有100多萬人,同蔣介石几百萬軍隊抗衡。當時人民解放軍已運用整師和整個兵團的兵力,而南越解放力量現在還只是以營或至多以團的兵力作戰。在越南的美軍還是比較少的。當然,如果增加,他們就有助於加速把反對他們的人武裝起來。但是,如果我對美國領導人説,他們正在建立一個打敗他們的革命運動,他們是聽不進去的。他們總不讓越南人來決定他們自己的事情。他們聽吳庭豔的嗎?胡志明和他(毛)都認為吳庭豔還不是那麼壞,他們曾希望美國人多維持他幾年。但性情急躁的美國將軍們變得討厭吳庭豔了,就把他搞掉了。可是,在他被暗殺之後,天地間的萬事是不是就更和平了呢?
“越共部隊現在能夠單獨靠他們的力量獲勝嗎?”
他説,是的,他認為他們是能夠的。比較而言他們的處境比中國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1927—1937年)的共產黨的人要好一些。那時沒有外國的直接干涉,但現在越共已經有美國的干預來供給武器和教育一般士兵與軍官。反對美國的人不再限於解放軍了。就是吳庭豔也不想服從命令。
這種想要獨立的心情現已擴大到將軍們,美國教員正在取得成功。
我問是否不久有些將軍會參加到解放軍來。毛説是的,有些人最終會學那些轉到共產黨這邊來的國民黨將軍們的樣的。
4、第三世界
“美國干涉越南、剛果和其它舊殖民地,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看,提出了一個理論上的問題。這個問題是,新殖民主義同法國人喜歡稱之為‘第三世界’一一亞、非、拉的所謂不發達國家、舊殖民地國家或仍然是殖民地的國家——的革命力量之間的矛盾,是不是今天世界上的主要政治矛盾?或是你認為,基本矛盾仍然是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
毛澤東説,他對這個問題還未形成見解。或許我可以幫助他?他想起肯尼迪總統也對這個問題有興趣。肯尼迪不是宣稱就美國、加拿大和西歐而論,並沒有多少真正的和基本的分歧?總統還説過,今後真正成問題的是在南半球。這位已故總統倡導建立“特種部隊”和進行對付“當地革命戰爭”的訓練,他可能已考慮過我現在提出的這個問題了。
另一方面,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已經引起過去的兩次世界大戰,它們反對殖民地革命的鬥爭並沒有改變他們的性質。那些戰爭的目的的不是為了再瓜分殖民地嗎?如果再發生一次大戰,其目的會不會是為了再劃分控制所謂不發達國家的勢力範圍?事實上,所謂發達國家今天也不是那麼團結的。只要瞄一眼法國,人們可以看出戴高樂的政策有兩個動機。第一是擺脱美國的控制,維護獨立。第二是企圖調整法國的政策,以適應亞、非、拉國家發生的變化。其結果是加深了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但是,法國是它所謂的“第三世界”的一部分嗎?關於這個問題他最近問過一些法國的來訪者,而他們都告訴他説不是,法國是一個發達國家,不可能是不發達國家的“第三世界”的一員。看來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
“或許能夠説,法國是在‘第三世界’之內,但不屬於‘第三世界’?”
也許是這樣,引起肯尼迪總統興趣的這個問題,曾促使他去研究毛有關軍事行動的論文(毛説他讀到過這則消息。)毛還從阿爾及利亞朋友那裏獲知,在他們同法國作戰時期,法國人也閲讀他的著作,運用他的論點去對付他們,但那時他已告訴過阿爾及利亞總理阿巴德,他自己的(毛的)書是根據中國的經驗寫的,反其道而行之是徒勞的。這些能用之於人民的解放戰爭,但對反人民的戰爭是無用的。它們並不能挽救法國人在阿爾及利亞的失敗。蔣介石也研究過共產黨人的材料,但是他也得不到挽救。
毛説中國人也研究美國人寫的書,但是他們用來打反人民的戰爭就不好了。例如,他讀過美國駐西貢大使馬克斯韋爾•泰勒將軍寫的《音響不變的號角》。泰勒將軍的看法是,核武器未必能使用,所以非核武器將起決定性作用。他贊成發展核武器,但希望把發展的優先權給陸軍。現在他有機會試驗他的特種戰爭理論了。他是去年6月才赴越南就任的,呆的時間還沒有在朝鮮戰爭那麼長。泰勒將軍在越南將得到一些寶貴的經驗。
主席還看到過幾篇美國當局發給他們部隊的關於怎樣對付游擊隊的文章。這些指示談到游擊隊的缺陷和軍事弱點,認為美國必定能獲勝利。他們忽視了起決定作用的政治事實,即不管是吳庭豔還是其他傀儡,任何脱離羣眾的政府決不會取得反解放戰爭的勝利。去幫助這樣的政府決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然而,美國人(當局)是不會聽他的話的,他們也不會聽我的話。
“在東南亞,在印度、非洲甚至拉丁美洲的某些國家,存在在一些同引起中國革命的社會條件相似的社會條件,各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問題,解決的辦法也很不相同,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同意,將來發生的社會革命有許多地方可以借鑑中國的經驗?”
他回答説,反封建反資木主義與反帝國主義和新殖民主義的感情結合到—起,是從過去的壓迫和所做的壞事產生出來的結果。哪裏有壓迫和奴役,哪裏就有革命。但在我所説的大多數國家裏,人民只求民族獨立,而不是社會主義——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歐洲國家也經歷過反封建的革命,但美國沒有真正的封建時代。
“美四南部的幾個州在奴隸時期經歷過短暫的局部封建時期。過了—百年之後,以前的奴隸仍在為爭取社會和政治的平等而鬥爭,所以不能説美國沒有封建勢力的影響。”
他説,美國先對英帝國主義打了一次進步的獨友戰爭,然後為建立自由勞務市場打了一次內戰。華盛頓和林肯都是他們時代的進步人物。美國起先成立為共和國的時候,歐洲所有的帝王都恨亡和怕它。這表明當時美國人是革命的。現在,美國人民需要鬥爭從他們本國壟斷資本家的壓迫下解放出來。他問我(按:指斯諾)是美國哪裏人?
“我出生在中西部的密蘇里州,所處地理位置同你的故鄉湖南省很相近。我們沒出過革命家,但密蘇里州出了馬克•吐温和杜魯門——兩個非常不同的人物。密蘇里不是一個蓄奴的州,但是從他們那裏奪過來還不到二百年的美國印第安人故鄉的一部分。美國人認為自己不是帝國主義者,但美國的印第安人持有不同意見。中國對少數民族的掠奪就沒有這樣殘酷。3,000年後的今天,一半以上的國土仍是少數民族的家鄉,你們仍有近五千萬非漢族的自治區人民。今天漢族和少數民族的關係怎樣?”
他説正在改善中。一句話。重要的事情是尊重他們,對他們平等相待。
“如我們所知,屬於第三世界範疇的大約佔地球陸地3/5的地區,存在着非常尖鋭的種種問題。人口增長率和生產增長率之間差距變得越來越可以被人所利用。他們的生活水平同富裕國家之間的差距正在迅速擴大。在這種條件下,有時間等蘇聯來顯示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於是便等一百年讓社會主義在不發達地區興起來和平地建立社會主義嗎?”
毛認為不會等那麼久。
“這個問題或許同中蘇之間意識形態的爭論有聯繫吧?”
他同意説,這有聯繫。
“你認為,不再來一次世界大戰,不僅能夠完成第三世界新興國家的民族解放,而且也能完成它們的現代化?”
他説,用“完成”這個詞一定會使人感到躊躇。就大多數國家而論,離社會主義革命仍很遠。有些國家還完全沒有共產黨,而另外一些國家只有修正主義的黨。據説拉美國家大約有20個共產黨,其中18個作出了反對中國的決議。他停了一下,最後説,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哪裏有嚴酷的壓迫,哪裏就會有革命。
5、赫魯曉夫與崇拜

“西方評論家,特別是意大利共產黨人,嚴厲批評蘇聯領導人用陰謀和不民主的方法把赫魯曉夫趕下台,你對這事的看法如何?”
毛沒有直接答覆這個問題。他回答説,甚至在赫魯曉夫下台之前,他在中國就不是很得人心。極少看到他的畫像。但是他下台以前,赫魯曉夫的書在這裏的書店出售,而已現在還在出售,可是在蘇聯就不是這樣。這個世界需要赫魯曉夫;他的陰魂就不會散。喜歡他的人肯定還有。作為一個反面典型,中國惦記着他。
“根據你自己三七開的標準,即一個人的工作有70%正確,只有30%錯誤,就可以認為是滿意的了,你對現在蘇聯黨的領導是怎樣打分的呢?離及格還有多遠?”
毛説他不想用那樣的字眼來議論現在的領導人。
“中蘇關係有所改善嗎?”
可能有一些,但不多。主要差別是沒有了赫魯曉夫,他們那邊少了一個論戰的好目標。
我説:“在蘇聯,批評中國在助長‘個人崇拜’。這有根據嗎?”
毛認為也許有些根據。據説斯大林曾是個人崇拜的中心,而赫魯曉夫卻完全沒有。批評家説,中國人民有這類的感情和作法。這樣説也許有些道理,赫魯曉夫先生的倒台,可能就是因為他完全沒有個人崇拜……
“你在中國進行—場革命時,你也革了外國‘中國學’的命,現在有了毛學和北京學種種學派。不久前我出席過一個會議,教授們爭議你對馬克思主義是否作出了首創性貢獻。會議結束之際,我問一位教授,如果能表明毛從未宣稱自己有過任何創造性貢獻,那麼這對他們的爭論有沒有影響?那位教授不耐煩地回答説,‘沒有,真的,那完全是另一個問題。’”
毛笑了起來,二千多年前,他説,莊周寫了一篇關於老於的不朽著作(《莊子》),於是湧起百家思想學派,爭論《莊子》的意義。
“1960年我上一次見到你時,我問你曾否寫過自傳或打算寫自傳,你回答説沒有,除了你對我講過的有關你生平的一些事情外。然後,一些教授發現了你寫的‘自傳’。近來一個使教授們勞神費力的問題是,你的著名哲學論文《矛盾論》和《實踐論》,是否如你的《選集》中所説。真的是在1937年夏寫的,或實際上是過了幾年才寫的。我自己似乎還記得,1938年夏看到過這兩篇未出版的手抄翻譯稿,你能告訴我你寫成這兩篇論文的時間嗎?”
他回答説他的確是在1937年夏寫的。蘆溝橋事變[1]前後的幾周,他在延安有—段空閒。軍隊開赴了前線,毛騰出時間收集材料,以備在(延安)抗大講授基礎哲學之用。在短短三個月的課程中,一些簡單而基本的教材,對於受訓的青年學生來説,作為他們今後政治上的行動指南是需要的。在黨的堅持要求下.毛總結中國革命的經驗,寫成《矛盾論》和《實踐論》,把馬克思主義原理同中國人的日常事例結合起來。毛説他大都是夜裏寫,白天睡。花了幾個星期寫成的東西,他講課兩個小時就講完了。毛還説,他自己認為《實踐論》是比《矛盾論》更重要的—篇文章。
“一篇稱之為《辯證唯物主義》的論文,沒有收入你的《選集》,西方毛澤東研究專家把它當作你的著作[2],你寫過這樣一篇論文嗎?”
毛要我把問題重複一遍。他問答説,他從未過寫過題為《辯證唯物主義》的論文,他認為如果他寫過的話,他是會記得的。
“從1927年起,你非常忙碌於學習兵法。在1937年以前,你有時間讀黑格爾嗎?”
毛説他讀過黑格爾,在這之前還讀過恩格斯。他還説(也許想到了他的美國批評家們),他從未讀過美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書。美國有優秀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嗎?我問他在青年時代是否聽到過索爾斯坦•維布倫寫的《有閒防敗論》?即使它被譯成中文,毛也未見過。我提到愛德華•貝拉米的《向後看》一書,它對19世紀美國的空想社會主義有過很大影響,它的預言性今天法起來仍是饒有趣味的。我還舉了現代美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家保羅•斯威齊的《資本主義發展論》。毛説,遺憾的是,他沒有讀過這些書。
[1]日本入侵中國長城以南地區的開始,毛早已預料之中的事;他的準確性大大增加了他作為黨內和全國領袖人物的威信。
[2]見《中國季刊》倫敦第19期,1964年1-9月。
6、原子彈
“像我們過去那樣,説説老虎,”我説,“你現在還認為原子彈是紙老虎嗎?”
那只是一種談話方式,他説,一種形象的説法。當然,原子彈能夠屠殺人民。但最後人民將消滅原子彈。那時它就真的變成了紙老虎。
“有人引用你的話,説是因為人口眾多,所以中國不像別的國家那樣害怕原子彈。別人可能全被消滅了,但中國還會有兩三億人留下來,重新再來,這種報道有事實權據嗎?”
他問我,照報道所説的,他是在什麼時候和怎樣談起那些話的。我回答説,
—個來源是來自南斯拉夫的外交官,他宣稱毛説過,即使歐洲人全部被消滅掉,中國還會有三億人留下來。
毛答道,他記不起説過那樣的話,但是他可能説過。他想起了尼赫魯訪華時(1954年10月)同他的一次談話。根據他的回憶,他説過中國不要戰爭,他們都沒有原子彈,但是如果其他國家要打仗,那麼整個世界將大遭殃,就是要死許多人。究竟死多少,沒有人曉得,他不單是説中國,他不相信一顆原子彈會毀滅所有的人類,以致你想要找一個政府來談判和平都找不到。他同尼赫魯會談的時候,曾談到這一點。
尼赫魯説,他是印度原子能委員會的主席,原子能的破壞力他是知道的,他確信沒有一個能生存下來。毛回答説,大概不致像尼赫魯所説的那樣吧,原有的政府可能消滅了,但別的政府會起來代替它的。
他聽説美國人拍了一部叫做《在海濱》的電影,描繪核戰爭帶來了世界末日。是—部科幻片嗎?
“這是所謂科學小説一類的東西。”
毛説,不久以前.赫魯曉夫先生宣稱他有—種能殺死所產生物的致命武器,後來他立刻收回他的聲明——不只—次,而是多次。毛不會否認他説過的話,他也不希望我為他去否認這類所謂的傳聞(關於中國有幾億人能在核戰爭中生存下來的能力)。美國人也對原子彈的破壞力説了很多,赫魯曉夫對此更是大吹大擂。他們在這方面(自誇他們的原子彈破壞力)部超過了他,所以他比他們落後得多,事情不正是這樣嗎?[1]
但是,他最近看到美國人在核試驗後6年視察比基尼羣島的調查報告。從1959年起,研究工作者就在比基尼了,他們第一次進入主島時,不得不在灌木叢中開闢小道。他們發現老鼠跑來跑去,魚兒在溪流中游戈如常,井水可供飲用,草林處處茂盛,鳥兒在枝頭鳴囀。細菌繁殖率達到每平方畝400公斤。原子彈試驗後也許有兩年情況不好,但自然界繼續發展着,那老鼠是怎麼死裏逃生的呢?植物被破壞了生存,但種子安然無恙,它們在地下冬眠,直到地面上的污染被清除。對細菌、鳥、老鼠和樹木來説,原子彈實在是隻紙老虎。對人類來説,它可能有所不同……
毛最後一句話的更深刻含義是——龔澎事後也同意我這個看法——即使人類從地球上消失了——進行大規模的自殺——可生命決不可能被人類的原子彈消滅。
[1]毛以含蓄的方式嘲笑那些人,他們以為他是個不懂得核恐怖的充分意義的無知農民。
7、裁軍?
所有的政府都在談徹底和全面的裁軍。很長時間以來,中國就在建議裁軍。蘇聯也是這樣。美國老是談着裁軍,但我們得到的卻是完全和徹底的重整軍備。
“約翰遜總統可能會發現難於一個又一個地解決東方問題。如果他想把那些問題的實際複雜性公之於世界,他也許會把問題弄得更槽,不如接受小國的倡議,召開一個世界各國首腦會議來討論全面銷燬核武器,這更能抓住問題的核心。”
毛表示同意,但最後説,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即使約翰遜先生本人願意有這麼一個會議,他終究不過是壟斷資本家的一個代理人——他們決不會允許他這樣做。中國只進行過一次原子彈爆炸,但也許須要加以證明,—顆能分成兩顆,這樣分下去,以至無窮。但是中國不希望有一大堆原子彈,既然未必有哪個國家敢於使用原子彈,所以它們實在毫無用處。
作科學實驗之用,有少數幾個也就夠了。中國手裏連一顆原子彈也不願意有。
“我記起你告訴我的一個故事,華南一個無知的地方軍閥貼出一張佈告,懸賞捉拿,據傳率領一幫土匪製造了許多麻煩的‘蘇維埃先生’。[1]現在引起麻煩的卻是‘中國原子彈先生’,為什麼會這樣呢?”
是的,毛擔心他的名聲不佳;帝國主義者就是不喜歡他。
他們不喜歡“中國原子彈先生”然而把一切都歸咎於“中國原子彈先生”並掀起反華運動,這真的公平嗎?是中國殺了吳庭豔嗎?但這件事情畢竟是發生了。肯尼邊總統暗殺事件發生時,中國人(共產黨人)十分吃驚,他們可沒有謀劃暗殺他。赫魯曉夫在俄國被撤職時,中國人再次大吃一驚,他們並沒有下令叫這樣做啊。
[1]“蘇維埃”是俄文詞“Soviet”的音譯,並無意義,在中文裏有政治意義,並且簡單,所以那軍閥猜想他是用的一個渾名是完全有道理的。在江西時期共產黨人偶爾使用這個外國術語(作為一種內在的政治抱負)。
8、關於聯合國
“印度尼西亞已退出聯合國,並博得中國的喝采。[1]你認為這個行動開了一個先例,其他國家將會跟着退出嗎?”
毛説,是美國開了先例,把中國排除在聯合國之外,現在由於多數國家可能贊成恢復中國在聯合國的席位而不顧美國的反對,於是又有了一個新花招,需要一個2/3的多數而不能單憑一個簡單的多數。但是問題在於,中國過去15年處於聯合國之外,究竟是有所得還是有所失?印度尼西亞覺得留在聯合國內好處不大,所以退出了。至於中國,它本身不就是一個聯合同嗎?中國的幾個少數民族,任何一個在人口和領土方面都比聯合國中投票幫助剝奪中國席位的某些會員國要大得多。中國是個大國,它在聯合國外要做的事情還多得夠它忙的了。
叫我怎麼想呢?在過去15年內中國如果留在聯合國裏會更好嗎?
“是的,可能是這樣,如果它不意味着把一箇中國分為兩個中國的話,但現在有些人説,中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參加聯合國——?”
這樣説不好。如果聯合國2/3的國家邀請中國參加,而中國人不接受的話,那他們不是要被稱為民族主義者了嗎?(即反國際主義者。)但是,即使聯合國決定不承認台灣集團而承認大陸中國,不是仍舊存在着困難嗎?他們怎麼能在給中國以席位的同時仍指責它是侵略者呢?(指由於美軍進入北朝鮮後中國進行干預,聯合國便作出決議稱中國為侵略者。)不過,假定從中國頭上拿掉侵略者這個稱號呢?那麼會怎樣吸?聯合國給美國加上一個越南侵略者的稱號了嗎?美國可能不會同意這樣的變化。因此,中國進入聯合國沒有什麼危險。
“考慮組織一個把美國排除在外的各國聯盟,現在是不是切實可行?”
毛指出這樣的論壇已經存在。一個例子是亞非會議。另一個例子是新興力量運動會,是在美國不讓中國參加奧林匹克之後組織起來的。
(預定1965年3月在阿爾及利亞召開的亞非會議的籌備工作,由於許多問題而發生麻煩。這諸多問題中包括印度尼西亞與馬來西亞的爭吵,以及參加萬隆會議的親華國家堅持蘇聯不能參加亞非會議,因為嚴格地説它是個歐洲國家。當時,中國把這個亞非組織當作一個基本上不依賴新殖民主義和西歐資本的第三世界有計劃地發展的潛在中心。在國內建設上遵循中國的“自力更生”原則,並在亞非各國之間實行互相支援,其現代化過程就可以避免用傳統的資產階級手段來積累資本那種既緩慢又痛苦的辦法。這樣一種理論上的道路選擇,當然意味着在缺乏資本的亞非各國將發生更為迅速和徹底的政治改革,和前社會主義條件的早日到來。長期以來,聯合國把中國和它最親密的盟國拒之門外,最近印度尼西亞也退出了聯合國,因而亞非會議也被看成是在被美國控制的聯合國之外獨立存在的由窮國組成的一個潛在的永久性機構,這早已是明顯的事了,事情在向不同的方向運行,在很大程度上為中蘇間的敵對所助長。)
[1]在軍隊推翻蘇加諾並摧毀印尼共產黨之後,印度尼西亞1966年重返聯合國。 
9、有多少中國人?
“主席先生,在中國自己這個聯合國裏實際上有多少人?”
我問道,“你能給我一個最近的全國人口調查數字嗎?”[1]
主席回答説,他真的不曉得,有人説有6億8千萬至6億9千萬,但是他不相信,哪能有這麼多?
當我提出單按定量供應的票證(棉布和大米)來計算,應當不怎麼困難時,毛指出農民有時把情況攪混了。解放前,他們生了兒子隱瞞不報,為的是怕抽壯丁,解放後,傾向於多報人口,少報土地,隱瞞產量,誇大災情。現在,孩子一出生馬上申報,死人了,可能幾個月不報。(他的意思似乎是,他們這樣做是為了多得額外的定量供應票證。)毫無疑問,出生率確實下降了,但農民遲遲不搞計劃生育和節制生育。平均壽命從以前的30歲左右已延長到近50歲了。
[1]中國在1964年春夏進行過一次抽樣人口調查,但官方的結果沒有公佈。
10、美國在越南
“你對美國有什麼勸告嗎?”
很久以前他們早就提過,美國應把軍隊撤走一點。美國把它的手伸到了全世界。美國統治者會照樣不聽你的。
美國人處境是困難的,特別是在越南,撤也不是,不撤也不是。哪裏有風吹草動,美國帝國主義者就會派出軍隊,先開到這裏,後開到那裏。
“我聽到有人在華盛頓爭辯説,艦隊和海軍陸戰隊就像駐在別的地方一樣,也完全可以駐紮在越南,不管在哪,總得付錢給你們。”
是啊,他們有許多事情好幹,反動派到處需要他們幫忙。比如,在剛果就是這樣。到最後,他們須得統統回老家去,過去可以看到中國的天津、青島、上海、甚至北京駐紮過美國軍隊。他們全都走了。實際上他們很快就走了。
中國取得反對帝國主義的革命勝利的條件是,第一,由蔣介石領導的舊統治集團軟弱無能,這個人總是打敗仗。第二,人民解放軍強大,有得力的領導,人民也信賴它。凡不具備這些條件的地方,美國人就能插進來。否則他們就來不了或很快就得離開。
我們用晚餐時,毛問,我是否認為約翰遜先生能試行與其前任有所不同的越南政策。我説大概不會;更有可能的是循着舊車撤走向更深的陷阱,但是越南戰爭不得人心,而約翰遜先生卻想獲得好名望。他的政府面臨許多國內問題,一場在亞洲的較大戰爭是不能真正解決這些問題的。然而,權衡—下,既然胡志明和毛澤東大概不會給約翰遜提供“一條有吸引力的出路”,那麼他非到代價高昂時是不會離開的。我對陳毅外長説過自己的見解,“明年以前美軍在越南增加到10萬,對我來説是不會感到意外的。”
毛問,約翰遜先生面臨着什麼樣的國內問題。
我舉了幾個明顯的例子,包括失業問題,特別是黑人中的高失業率問題,這助長了種族間的關係緊張。當然,戰爭能夠暫時減少失業人數。自動化也是失業的一個因素,我還談到大量人口從農場轉移出去,農場的機械化和資本化已經消天了很多小業主,把幾百萬喪失土地的人傾瀉到城市勞動力市場,現在只需要佔美國人口總數8%左右的人,就可以生產越過本國所須消費的糧食。
毛要我重複一下這個數字。我重複時他懷疑地搖了搖頭,那怎麼可能呢?這就是他所説的。
11、中國和美國
“過去15年,歷史的各種力量把美中兩國人民向實際上的一切交往都隔斷了,我個人自然感到遺憾。這個鴻溝在今天似乎比以往更大了。然而,我本人不會相信它最終會發展到戰爭,造成最大的歷史悲劇之一。”
毛説,歷史的各種力量終究必然會把兩國人民再拉到一起來;這一天一定會到來。也許我是對的,在那以前,戰爭是可以避免的。
只有美國軍隊到中國來,才會有戰爭。他們可能來,他們也可能不來。如果他們來,他們確實不會佔很多便宜。簡單説,這不會允許。美國領導人大概知道這一點,因此他們不會侵略中國,這樣就不會有戰爭了,因為他們不派軍隊到中國來,中國當然也決不會派軍隊去進攻美國。
“因越南引起戰爭的可能性如何?我看到許多報紙消息説,美國在考慮把戰爭擴大到北越。”
不,那是不會發生的,臘斯克先生早些時候可能説過那樣的話,但是,現在他本人已更正了,説他從沒有作過這樣的聲明,所以北越不至於有什麼戰爭。
“根據我不時同包括臘斯克在內的幾位美國高級官員的談話判斷,我可以説,美國政策的制訂者和執行者,美國的統治者,簡直不瞭解你。”
為什麼會不瞭解呢?中國軍隊是不會超出國境去打仗的。
這是很清楚的。只有當美國進攻中國時中國人才打仗。這還不清楚嗎?中國人自己國內的事情已經夠忙了。越出國境去打仗便是犯罪,中國人為什麼要那樣做呢?越南南方人民是能應付他們的局勢的。
“英國官員一再説,如果美國軍隊從越南撤走,那麼整個東南亞就要被侵佔。”
毛説,問題在於被誰“侵佔”,被中國人侵佔還是被本地入侵佔?中國為中國人所侵佔,也僅僅是由中國人去侵佔。
“越南現在有中國軍隊嗎?”
毛肯定在北越東南亞的任何地區都沒有中國軍隊,中國在境外沒有一兵一卒。
“臘斯克説過,如果中國放棄它的侵略政策,那麼美國將從越南撤退。他這是什麼意思?”
毛回答説,中國沒有什麼侵略政策好放棄。中國要侵略什麼地方呢?中國沒有任何侵略行為?中國支持革命運動,但不是靠侵略別的國家。當然,什麼時候一場解放鬥爭起來了,中國就會發表聲明並舉行示威來支持它,使帝國主義者煩惱的正是這些事情。
毛接着説,中國偶爾故意張張聲勢,例如在金門馬祖那些問題上。那裏一陣炮轟就能引起很大的注意,也許美國人因此感到不安,他們離自己的家園太遠了。試想,中國人不過是在自己領海內打了幾發空飽彈,有什麼不得了。前不久,美國認為在台灣海峽的第七艦隊不足以對付這樣的炮擊,又把第六艦隊的一部分調來,還從舊金山調來了一部分海軍。到了這裏,他們發現無事可做。所以,看來中國倒是能指揮美國部隊開這開那。
對蔣介石的軍隊也是一樣。他們能指揮蔣一會兒往這邊跑,一會兒往那邊跑。當然,那些水士兵穿暖了、吃飽了,總得給他們點事情做做嘛。但是,在自己家裏放了些空槍就被稱為侵略,而那些真正武裝干涉、轟炸和焚燒別國人民的人,卻不算是侵略者,這是什麼道理
一些美國人説過,中國革命是俄國侵略者領導的,但事實上中國革命的武裝是由美國人供給的。同樣,越南革命也是由美國武裝起來的,而不是中國。最近幾個月,解放軍不僅大量獲得了他們的美國武器供應,而且還從傀儡軍隊中得到由美國人訓練出來的人員補充。中國的解放軍曾把美國人為蔣介石訓練和裝備起來的軍隊補充到他們這邊來,因而在數量上和力量上都增加了。這個運動稱做“換帽子”。國民黨士兵之所以大批地換帽子,是因為對他們的長官不信任,感到自己會白白送掉性命,戴錯了帽會被農民殺死,到這時戰爭就快要結束了,現在在南越傀儡軍中,換帽子變得越來越盛行了。
“你的意思是説,現在南越呈現着解放陣線勝利的形勢?”
毛認為美軍現今還不準備離開。仗也許還要打一兩年,美軍發現呆下去沒有味道之後,可能回家或到別的什麼地方去。
“在最近和周總理的一次交談中,我理解到他所説的除非美軍先從越南撤軍,否則中國反對為實施1954年的條約而召開日內瓦會議。你們現在的政策是堅持要美軍撤退,然後才參加日內瓦會議,討論統一後的越南的國際地位嗎?”
主席説,他不知道周總理是怎麼對我講的。他自己認為有幾種可能性應該提一下。第一,會議可能先開,美國跟着撤軍;第二,會議可能推遲至撤軍以後開;第三,會議可能開,但美軍可能呆在西貢周圍,像南朝鮮的情況那樣;最後,南越解放陣線可能把美國人趕走,不開什麼會議,也不簽訂什麼國際協定。
1954年日內瓦會議規定法國軍隊從整個印度支那撤出,並禁止任何其他外國軍隊進行任何干擾。可是美國破壞了日內瓦協議,這種事情可能還會發生……老實説,美軍留在南越倒是件好事。這訓練了人民,壯大瞭解放軍。單隻一個吳庭豔不夠,正像中國單隻一個蔣介石不夠一樣,須得要有一個日本來佔領這個國家八年半之久。只有那時,這個國家才鍛煉出能幹的領導人,才建成一支強大的革命軍隊,才能夠打敗國內反動派並把美帝趕出去。
“如果美國採取和平政策,提出它從南朝鮮、台灣、整個東南亞和國外的所有地區撤軍,只要中國和其他國家同意,不但全面消毀核武器,而且在世界實行全面裁軍,那麼中國將如何作出反應呢?”
毛説,老實講,這種念頭他從來沒有想過。
“我從未見過約翰遜總統,但是我想,如果你有什麼特別信息要給他,我也許能辦到。你有什麼話要對他講嗎?”
主席停了一下説,不需。
“在目前情況下”,我問,“你真的看到中美關係有改善的希望?”
是的,他認為有希望。不過這需要時間,在他這一代(他還活着的時候)也許不會有改善了,他不久要去見上帝了。[1]
[1]
毛所使用的“上帝”,意味超出諸神之上的“帝神”,其地位不像“天”有兩種解釋,“天”既能意指自然神,又可意指宇宙原始秩序之神。

12、去見上帝
“説到你的健康,我們以前還未談過,從今晚來判斷,你看來景況甚佳。”
毛澤東苦笑着回答,説這也許有些疑問。他又説,他很快就要準備去見上帝了。我相信嗎?
“不知你的意思是不是説,你要去弄清楚是否有一個上帝吧,你相信上帝嗎?”
不,他不相信,但一些自詡知識淵博的人説,是有一個上帝。似乎有許多上帝,而有時似乎又是同一個上帝能照顧到所有方面,在歐洲的戰爭中,基督教的上帝曾站在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等其他人一邊,甚至在他們相互殘殺時也是這樣。在蘇伊士運河發生危機的時候,上帝合起來支持英國人和法國人,但那個時候真主卻支持另一方。
晚餐時,毛提起他的兩個弟弟都己被殺害。[2]他的第一個妻子也在革命時期(1930年)被害,他們的兒子戰死於朝鮮戰爭。他説,奇怪的是,死亡至今總是從他身旁擦過去。他好多次都為它作了準備,但死亡看來就是不要他。他能有什麼辦法呢?有幾次看來他會死的,他的警衞員被打死了,而他正站在毛的身旁,有一次他全身濺滿了另一名士兵的鮮血,可炸彈沒有碰到他。
“那是在延安嗎?”
在延安也是這樣。他的警衞員是在長征中被打死的。另外還有幾次狹路逢生,按照辯證法的規律,一切鬥爭最終都須得到解決,包括地球上人類的生存競爭。
“使你免遭厄運的意外事件,使得也許是中國歷史上最不平常的事業成為可能。通觀全部中國歷史,我不記得有任何一個人曾像你這樣崛起於默默無聞的農村,不僅領導一場成功的社會革命。並且寫下它的歷史,判訂出獲得軍事勝利的戰略。闡明瞭一種改變中國傳統思想的意識形態學説,然後把他的哲學實踐變成為一種對全世界具有廣泛意義的新文化。”
沉思片刻之後,毛説讓我知道,他是從一個小學教員開始生活的,他那時沒想到打仗。也沒想到成為共產黨人,他像我一佯,或多或少是個民主人士。後來——他有時也奇怪各種原因怎麼會湊到—起來——他才變得有志於建立中國共產黨。不管怎樣,事情的發展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重要的是,中國受到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壓迫,事實就是這樣……
“1937年聽過你演講的青年人,後來在實踐中懂得了革命,但對於今天的中國青年來説,有什麼能夠作代替的呢?”
當然,中國現今20歲以下的那些人從來沒有打過仗,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個帝國主義者,也從不知道資本主義統治。他們對舊社會沒有一點直接知識。父母可以告訴他們,可是聽講歷史和讀書本,與生活在其中總不是同一回事。
“人類創造自己的歷史,但他是按照他的環境來創造的。你已經根本改造了中國的環境,許多人不知在較為安逸的條件下培育出來的年輕一代將做出些什麼來。你對這個問題是怎樣想的?”
他也不可能知道,他説。他不相信有什麼人能夠確有把握地知道。存在着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革命繼續向着共產主義發展;另一種可能是青年人否定革命而幹壞事:同帝國主義講和,讓蔣介石集團的殘餘分子返回大陸,站到國內仍然存在的極少數反革命分子一邊去。我問詢他的見解,他當然不希望他們反革命。但未來的事情要由未來的—代去決定,要根據我們所不能預見的那時的條件來決定。從長遠看來,未來一代應比我們更有知識,正像資產階級民主時代的人比封建時代的人更有知識一樣。他們的判斷將佔優勢,而不是我們的。今天的青年和未來的青年將按照他們自己的價值標準來評價革命工作。
毛的聲音低下去了,他半眯着眼。人類在這個地球上的生存條件變化得越來越快了。他説,從現在起一千年之後,所有我們這些,甚至馬克思、思格斯和列寧,也許會顯得有些可笑吧。
在我起身告別之前,主席要我向美國人民致意,只説他希望他們進步。如果他希望他們解放,有些人不就是不同意嗎?但是對其中那些沒有真正獲得解放和嚮往解放的人,他致以最良好的祝願。
毛澤東送我到門口,儘管我一再辭別,還是看我上了車,他一個人在那裏站了一會,在零度以下的北京冬夜裏,未穿外套,以文化古邦的傳統方式向我揮手告別。我在大門口周圍沒有看到保安警衞人員,現在我回想不起整個晚上可曾見到有一個武警在我們近旁。只有兩三個着裝簡樸的年輕婦女在房裏進出,有時站在後面,像是服務員,她們會是毛的女兒嗎?當他站起來時有一位攙扶着他的手臂。
毛同我握手,囑咐我要謹慎小心,引用的是一句中國的格言:“天有不測風雲”。
車子開動後,我回過頭去,望着毛挺直的身影,又徐步走進人民大會堂。
[1]毛的弟弟毛澤潭在1935年戰死了。二弟毛澤民長征之後於1942年在新疆的一次反共的清洗中被殺害。
《漫長的革命》
埃德加•斯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