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支流50米決堤:69歲老人為追回積蓄被捲入水中遇難 以往堤壩維修被指作秀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19-07-20 08:58
中國經營報
本報記者 郝成 程維 衡陽報道
看到積攢多年的現金被洪水捲走,69歲的顏晚英追進水裏,不幸離世;夏江平用4年、80多萬元建成的4層樓,坍塌成奇怪的形狀;從廣東趕回的黃正,發現電話那頭和家裏一樣,都是淤泥和裂縫……過去8天,50米長的決堤豁口始終敞開,注視着楊梓坪村。
“電視、網上都説決口已經合龍了,究竟誰在撒謊?”2019年7月17日,湘江支流洣水東岸河堤上,村民向《中國經營報》記者回憶,過去幾年,出事河堤至少被修過3次,但每次都只是將樹木、雜草挖走,鋪上一些黃泥。
這段河堤位於衡東縣洋塘河壩橋上游300米,壩橋東頭擁有一座水輪泵水電站,多艘採砂船撞擊壩橋,並至今堵塞在那裏。當地擁有大量小水電、採砂船。人們懷疑,水電站和採砂船阻擋了水流,於是上游那段不夠堅固的河堤,成為洪水擊破的出口,悲劇因此發生。
據衡東縣官網,自7月6日強降雨,截至7月15日,36.18萬人受災,轉移安置64834人,受災農田15482公頃,倒塌房屋92户229間,因災直接經濟損失6.76億元。據報道,受災嚴重的楊梓坪村曾發生兩處決口,13日夜間,其中一處60米的決口被武警官兵搶修合龍。
村裏的老人告訴記者,上一次遇到這樣大的洪水,是25年前,1994年。7月18日,上述50米決堤豁口旁,有工隊開始鋪石塊,但現場負責人要求記者由宣傳部陪同方可採訪、拍照。截至記者發稿,就洪災中的採砂船、堤壩修建等問題,及是否有人因此被調查,當地相關部門未作回應。
燕子銜泥與決堤洪水
7月9日上午10點37分,河堤出現不足1米寬的漏水缺口,附近的村民拍攝視頻,發到村裏的微信羣中,大家開始擔憂。緊接着,水流變成3米寬的噴湧,到11點,決堤!
正對決口的,是黃正的家。那棟漂亮的3層樓房,是父親在2002年花了30多萬元修成的,花了全部積蓄。當年,黃正覺得不值,衡東縣城裏的房子才十幾萬元,何必一定要在村裏建。7年前父親去世,多數時候,母親住在這棟樓裏。
35歲的黃正,9點多的時候便看到了漏水信息,他在廣東給母親打通電話,老人還想要收拾些東西離開,黃正急得大喊。母親乘船離開,換了幾次船,才到了縣城。黃正也隨後匆忙趕回。

雖然過去了8天,但50米的決口仍敞開着。本報記者 郝成 攝影
3米高的洪水將大門沖垮,留下大量淤泥和裂痕。黃正認為,堆在門前的磚塊起了緩衝作用。痕跡顯示,洪水破堤後,將20多米處衝成大坑,並旋即左轉,直奔夏江平家。
“辛虧老人、孩子都不在家。”44歲的夏江平當天在外打工,70多歲的父母和兩個未成年的兒子都在外地。2014年開始,夏江平花了50多萬元建4層樓,2017年建成,2018年又花了20多萬元完成裝修。為此,他至今還欠着親友十幾萬元。
但現在,這棟樓變成了一個奇怪的形狀:迎着洪水一側的房角,從上到下坍塌,家裏養的小雞可以直接走到3樓;對角線的另一側,頂樓下方一大塊掉落,開出一個跨樓層、比房還大的缺口;整個樓都嚴重歪斜着,隨時可能徹底倒塌。

夏江平家受損嚴重。本報記者 郝成 攝影
夏江平家西邊的鄰居,堂屋大門對面被洪水擊穿,後邊的一户人家,則被衝開大片地基。洪水越過他們的房子,跨過農田,撞擊到夏家台沿路房屋。更多的水量,則在衝擊過後,向顏晚英家漫過去。
69歲的顏晚英躲在2樓,水漫過一樓的窗户。12日,洪水退去時,她發現自己積攢多年的1萬多元現金,正在被洪水捲走——家人回憶,這筆錢包括幾十年來晚輩給的節日紅包,也包括政府發給孫輩的獨生子女費。
老人追入水中,不幸離世。在靈堂外,鄰居們講述着村裏其他人相似的情節——積攢這一筆錢,真的需要很長很長時間,長到頭髮全白,兒孫成年。
“有的就是公婆兩個人,省吃儉用,花幾年去建,才有了這樣一個樓。要麼,到外邊打多少工、吃多少苦,才積攢這點錢建樓。就是燕子銜泥,一磚一瓦都是血汗。”黃正説,如果想要掙錢,縣裏的月工資平均只有3000元,除非你去河裏挖砂,或者當官。

17日下午,50米決口航拍景象。本報記者 郝成 攝影
人們抱怨,當官的來了兩趟決口處,但並沒有到被沖毀的房子裏看看,也沒有人到顏晚英家慰問。人們被通知前往幾公里外的地方報損,幾天裏,有人只領到4瓶礦泉水、4罐八寶粥以及幾塊麪包和一塊油豆腐。這些,人們認為太傷感情。
“搞得好像就是向他要錢來的,是這種時候,大家心裏都很不好受,你來看看,聽聽大家怎麼講總可以吧?”黃正給衡陽12345打了幾次電話,詢問為何決口至今未堵上,對方則説,哪裏都一樣,不要總是打電話過來。他覺得,電話那頭可能和他家一樣,盡是淤泥、裂縫。
失控堵塞壩橋的採砂船
洋塘河壩橋在50米決口下游300米處,這座跨河330米的壩橋,靠西一段已被多條採砂船堵塞,這導致靠東側的水流更急,發出巨大的咆哮聲。而東端,則是洋塘水輪泵水電站,其有一段長50多米的“觸角”,伸入洣水中。
村民提供的視頻顯示,就在7月9日決堤當天下午1點20分,一艘採砂船撞擊壩橋,並堵在了那裏。村民回憶,在那之前,已有6艘船隻撞擊並堵塞壩橋,其中多為採砂船。人們認為,這些採砂船導致水流受阻,上游決堤因此發生。

撞擊壩橋後,卡在橋下的採砂船。本報記者 郝成 攝影
對於採砂船撞壩橋,早在2017年6月,衡東縣就曾專門針對採砂船發文:“堅決杜絕水上運輸船隻和採砂船走錨撞損橋樑、堤壩造成次生災害現象發生。”“督促……在禁採期及遇重大汛情、雨情、水情時停止採砂作業,有效固定船舶並加強值守,確保安全。”
該文件也明確了管理責權:“對河道採砂、水上運輸及防汛管理工作,實行行政首長負責制,各鄉鎮、村的河長、河段長是包乾河流保護管理的第一責任人,對本轄區內河道砂石船的安全管理負總責。”

楊梓坪村大量農田被淹沒。本報記者 郝成 攝影
但村民稱,進入六七月洪汛期,這些採砂船並未停止作業。過往報道顯示,大一些的採砂船,一夜即可獲利七八萬元;2013年衡東縣一次檢查時,被暫停的就有72處砂石碼頭、96艘採砂船;多年來,當地羣眾持續不斷舉報採砂問題。
在50米決口上游幾十米處,便是洣水急劇拐彎並迅速收窄的地方——拐彎前的河面寬達440米,拐彎後,在決口上游最窄點,河面僅寬157米。如此,迅猛的洪水推動着大量採砂船,撞擊到壩橋上,受阻後,最終從東側的堤壩找到了決堤出口。

被採砂船撞擊後的洋塘河壩橋東端,是洋塘水輪泵站,該橋目前禁止大型車輛通行。本報記者 郝成 攝影
“過去幾年,我們看到的至少修了3次,就這段(堤壩),每次都是過來挖走雜草、大樹,然後再鋪一層黃泥上去,説要搞什麼景觀帶。我們當時就説這個不但沒防洪作用,反而因為挖草挖樹,可能會鬆動了堤壩。”村民們向記者回憶稱,那些維修更像是作秀、交差。
決口處的斷層,可以清晰地看到老的堤壩是帶有一些水泥和石塊的,但後來覆蓋上去的多是黃泥。17日記者趕到前,一輛挖掘機在決口處刨挖了一會便停工,18日清晨,又一輛挖掘機加入進來,在決口處梳理着淤泥。

洋塘水輪泵站,不遠處,則是一處採砂碼頭。本報記者 郝成 攝影
17日傍晚,一輛警車堵在洋塘河壩橋東頭,裏面並沒有人。摩托車不斷從壩橋上經過,採砂船堵塞的正上方橋面立着標牌,提醒人們迅速通過不要逗留。洋塘水輪泵水電站並沒有人值守,乾旱時,其會抽取洣水,通過高高架設、已經嚴重老化的渡槽,將水送入農田。
渡槽上,有該水電站的標牌,提醒人們不得在下方建設,但恰在渡槽下,是一大片沿路的房屋,地下室已經全部被淹。網上,則是水電站幾年前的內部員工舉報信息,稱人浮於事,設備老舊。
在淤泥與裂縫中迷失
近年,學界對小水電站在洪災中的作用,漸漸傾向於負面,尤其一些違規水電站,其抗洪信息獲取及應對辦法上,天然存在巨大缺陷。
信息顯示,自1966年至1981年,衡東縣曾建設過至少53處小水電站,且之後仍在鼓勵建設。官方報道中,時不時都是發電量突破的捷報。
衡東縣官網上,直到2019年5月,才提及“嚴格控制小水電開發”。而這,實際轉自國務院兩部委所發的《長江保護修復攻堅戰行動計劃》中,該計劃稱,將在“2020年年底前,基本完成小水電清理整頓工作”。

7月18日下午,有關部門在勘測洋塘河壩橋的安全性。本報記者 郝成 攝影
但水電,是這個70多萬人口縣城的重要經濟收入。當然,採砂也是,但那畢竟只是少數人的暴利。記者從當地瞭解到,截至發稿時,是否有人因為採砂船撞擊、堵塞壩橋或壩橋修建問題被調查,當地相關部門未作回覆。
縣城裏最貴的房子也沒有到5000元/平方米,有一家生產機油泵的上市企業,但工人月工資也只有3000元左右,從名頭也不難看出,這裏仍是一個農業縣:“魚米之鄉”“皮影戲之鄉”“花鼓戲之鄉”“剪紙之鄉”“印章之鄉”“湖南省截至2014年唯一冠名的‘土菜名縣"。
受災的楊梓坪村,是衡陽市最大的一個村,由原水湖村、楊梓坪村、青草湖村合併而成,擁有8680多人。像夏江平、黃正一樣,楊梓坪村的大多數人都在外打工。

從河堤的斷裂口,可以看出裏面的建設成色。本報記者 郝成 攝影
現在,夏江平不知道該怎麼辦,那棟樓欠下十幾萬元沒還,兩個兒子還在上學;當了幾十年教師的陳金玉,家裏大量資料被沖走,那是她過去多年反映的代課教師問題;黃正不知道該不該再次撥打12345……
“你來的時候,我們以為領導又來了,我就跟我媽説,咱們不幹了,到堤上講講去,看看領導怎麼説。”黃正連續打掃了多天,家裏依然有淤泥,對牆上的裂縫,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大門倒是在17日重新裝上了。
晚上8點後,天已大黑,空氣中瀰漫着惡臭。人們結束清淤,走出家門,光着腳、打着手電筒蹚過大片淤泥,走過一段齊膝深的水後,來到大路上準備進城或投奔親友。一條蛇從路面爬過,黃正慶幸自己沒有踩到,他的腳上,已經有三四處破口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