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裏韋拉:“血統正義?”:美國精英靠什麼維繫後代特權地位_風聞
永远跟党走-2019-07-20 08:18
美國社會形成了一種不平等的選拔機制:精英階層將重要的經濟、社會和文化優勢傳給下一代,使他們在獲得學業成功和高校入學競爭中領先一步,進而兑現為獲得符號性或實質性回報的途徑。精英通常控制着社會中的守門機構,有權塑造優點的內涵,以及在某一特定領域如何衡量優點。 【導讀】本文作者指出,在今天,美國社會的流動性遠較其它西方國家低。為何有人拼盡全力仍出路有限,而有人卻毫不費力進入精英階層?本文指出,其中的關鍵在於美國社會形成了一種不平等的選拔機制:精英階層將重要的經濟、社會和文化優勢傳給下一代,使他們在獲得學業成功和高校入學競爭中領先一步,進而兑現為獲得符號性或實質性回報的途徑。精英通常控制着社會中的守門機構,有權塑造優點的內涵,以及在某一特定領域如何衡量優點。精英們可能以對己有利的方式操縱標準,從而維繫自己和後代的特權地位,也可藉此排除對自己造成威脅的羣體。本文節選自《出身:不平等的選拔與精英的自我複製》,標題為“文化縱橫”公眾號編者所擬
進入精英階層
▍努力工作的神話及低流動社會的現實
大多數美國人認為努力工作是成功的關鍵,而不是高貴的血統。教科書、報紙、小説中充斥着個人憑藉強大的動力和堅韌最終躋身上流社會的故事。無論聚焦於巴菲特的傳奇經歷,還是《風雨哈佛路》式的個人奮鬥,這些故事都表達了同一個意思:社會和經濟地位是努力爭取來的,不是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上層人士之所以處於上層,是得益於他們的智慧、不懈的努力和強韌的性格。下層人士之所以處於下層,是因為他們有不足之處。
儘管很多人堅信努力工作會有經濟回報,也相信無階級社會的神話,但今天,美國的經濟比許多西方工業國家更不平等,社會流動性更低。事實恰恰和美國人的民族信條相反,在美國,從收入微薄到變身大亨,或者從富裕階層跌落至窮困潦倒的概率都很小。美國經濟階梯中的上層和底層黏性很強:收入位於全國前1/5或者後1/5的家庭,其子女往往和父輩處於同一個階層。位於經濟等級頂層的家庭,其子女基本上壟斷了通往好中學、名牌大學、高收入工作的途徑。
這產生了一個明顯又緊迫的問題:在這個入學依靠個人素養,招聘要求機會平等的時代,這種精英階層的再生產是如何發生的?很多社會科學研究者仔細考察了國內外的歷史經濟變化、社會政策以及技術因素,分析它們如何導致財富和收入集中到最富裕的人手中。這些研究向我們揭示了經濟不平等的主要原因,但未能解釋經濟特權(economic privilege)如何且為何能夠不斷地傳給下一代。
文化社會學家近期開始關注特權的承襲。他們聚焦於學校,闡釋了富裕、受過良好教育的家長如何將優勢傳遞給子女,從而讓他們的孩子在正規教育中處於上風。我們知道,即使是同一所大學的畢業生,精英家庭的學生也更容易找到高收入的工作。但這種情況是怎樣出現的,又為何會出現呢?
▍不平等的選拔機制
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向掌管高收入工作的“守門人”——招聘者尋求答案。能否獲得一份工作、進入某個收入階層,最終取決於招聘者的決定。他們的聘用決定對應聘者個人的經濟發展路徑,以及更大層面上的社會不公平影響重大。
在招聘的每個環節,從決定在哪裏發佈職位公告、舉辦招聘活動,到招聘小組最終做出選擇,招聘者遵循了一系列分類標準(“篩選”)和各種衡量候選人潛力的方法(“評估指標”),而這些標準和指標都與應聘者父母的收入和受教育程度高度相關。這些看似與經濟無關的指標,最終共同導致招聘過程根據父母的社會經濟地位篩選學生。
“出身”是精英公司的招聘者用來形容候選人成就紀錄的簡稱。“出身名門”就算不是必須的,至少也是十分被看重的特點。出色的個人成就(如進入一流大學,曾是常春藤高校校隊的運動員,或者早早地在高盛集團實習)被解讀為申請人智商高、渴望成功、有良好職業素養的證明。招聘者把出身視作一項純粹依靠個人努力和能力獲得的特質。然而,這個詞的本義直到今天仍然被廣泛使用,意思近似於不需要努力,依靠繼承而獲得特權,是名副其實的“家族譜系”(ancestral line)。從這個意義上來説,這個詞已經表達了我的核心論點,即錄用決定表面上只取決於應聘者的個人素質,但實際上深受應聘者社會經濟背景的影響。在21世紀,一個人父母的收入和受教育程度決定了他是在華爾街上班,還是在布衣街工作,以及能否到達國家經濟階梯的頂層。
過去,美國精英再生產的形式是父母將公司的掌管權或是家庭財富移交給成年子女。今天,經濟特權從一代傳遞給下一代採用的是更間接的方式,很大程度上通過教育體系完成。高等教育已經成為美國社會分層和經濟不平等最重要的工具。高中畢業生和大學畢業生之間的收入差距在過去30年間擴大了將近一倍。現在,四年制高等院校畢業生的收入通常比高中畢業生的收入高80%。
儘管高等教育在過去50年內快速擴張,“每個人都能上大學”的國家話語開始流行起來,但富裕家庭的孩子仍然是高校生源的主體。收入位列前1/4的家庭中,約80%的孩子能獲得學士學位,而後1/4的家庭中,僅有約10%的孩子能獲得同樣的學位。在選拔性高校,家庭收入和入學率之間的關係更為明顯。
父母收入是預測孩子能否進入全國頂尖院校的重要指標。這種影響持續到了研究生教育,頂級商學院和法學院的學生超過半數來自收入在全國位列前10%的家庭。
▍經濟、社會、文化資本的傳承方式
許多美國人喜歡僅用個人抱負和能力來解釋這種差異。但研究表明,收入較高且受過教育的父母會將重要的經濟、社會和文化優勢傳給下一代,使他們在獲得學業成功和高校入學競爭中領先一步。學者常把這三種優勢看成“資本”,因為每一種都可以兑現為獲得符號性或實質性回報的途徑,比如獲得有聲望或高收入的工作。
收入、財富和其他類型的經濟資本是富裕父母能支配的最明顯的資源,他們通過這些讓孩子獲得教育上的優勢。簡單來説,富裕的家長能在孩子的教育上投入更多的錢,而他們也的確這樣做了。經濟資本為孩子提供教育優勢的一個重要途徑是擇校。美國是少數幾個公立中小學的教育資金主要取決於特定區域房產價格的西方工業國家之一。這樣一來,高質量的公立學校就過度集中到了房產價格最高、居民最富裕的地區,而高收入家庭更有能力住在有高質量學校的地區。實際上,對於很多有孩子的富裕家庭來説,學校質量成為他們選擇居住地點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優越的經濟條件也讓父母能夠把孩子送到私立學校,而無關他們住在哪裏。在一些主要城區,私立學校從學前班開始,每年的學費可以達到將近4萬美元。
通過以上種種方式,富裕家庭的孩子比其他孩子更可能進入好的中小學,這些學校的學生人均花費更多,師資更雄厚,能提供更前沿、更豐富的學習資料和資源。在高中階段,經濟條件好的孩子能進入好的學校,這些學校有大量的榮譽獎勵,豐富的先修課程,以及各種運動、藝術、音樂和戲劇項目,此外還有人員訓練有素的大學諮詢辦公室提供相關信息。這類學校不僅能提高學生的認知水平和社交能力,也能幫助他們打造一份有競爭力的學業和課外活動簡歷,這在申請高校時非常有用。綜合這些優勢,選拔性高校的錄取委員會對以成績優異而聞名的學校的學生青眼有加。
簡而言之,孩子上的中小學很大程度影響了他們能否進入大學,以及進入什麼樣的大學。資源豐富、教學能力強的中學主要由富裕家庭的孩子佔主導,他們比住在低收入社區、在捐贈較少的學校就讀的學生更有可能進入四年制大學或選拔性院校。
由於大學學費昂貴,所以父母的經濟狀況影響了孩子申請哪所大學或研究生院以及最終進入哪所學校。許多低收入家庭的尖子生不會申請知名的四年制私立大學,因為這些學校學費高昂。一些人本來有資格從學校獲得豐厚的獎助學金,卻沒有遞交申請,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有這樣的機會。另一些人則在準備經濟資助所需的大量文件時困難重重。相反,富裕家庭的孩子在選擇學校時考慮的是非經濟因素,如學習條件、課外活動資源,以及自我感覺是否與學校或與那裏的學生羣體相契合。
進入校園後,父母的經濟支持幫助孩子彌補了學費和生活費的開銷。家庭富裕的孩子不需要為錢找工作,可以把精力集中在學業和社交上,也能接受無薪實習,這些有利於他們在大學獲得成功,建立有價值的社會關係,獲得好的就業機會。而那些為了支付學費不得不兼職或者全職工作,或者還要給家裏寄錢的學生則享受不到這種奢侈。總而言之,有更多經濟資本的家長可以較容易地讓孩子接受高質量的教育,打造大學錄取委員會青睞的學業和課外活動簡歷,也能讓孩子全身心地享受大學生活。
不過,金錢只是一部分原因。社會資本——社會關係網絡的規模、地位和範圍——也十分重要。父母的社會關係能為孩子提供獲得重要機會、信息和資源的途徑。例如,處於同一社會網絡的家長可以溝通學校裏哪些老師最好,分享博得校長或教練青睞的訣竅。同樣,如果聯絡得當,他們還能促成私立中小學、大學或實習申請的成功。此外,學生自己的社會網絡也能起作用。擁有想要上大學的朋友和同伴能塑造學生對未來的期望,激發他們的鬥志,而且這些朋友也能對如何準備大學申請提供內行的指點。
最後,文化資源,即我們用來闖蕩社會的各種知識框架、觀念框架、解釋框架、行為框架,也是精英再生產的重要推動力。這類資源不可見,所以人們常常意識不到它們也是製造不平等的機制,而將其與個人能力混為一談。然而,文化資源的確是社會分層的重要原因,尤其在一個人通往社會階梯頂層時發揮巨大作用。文化塑造着人們的抱負和世界觀,影響人們在日常互動中的評判以及如何被他人評判,也影響着人們能否成功應對社會的各個守門機構(gatekeeping institutions),由此使得優勢(和劣勢)不斷延續。
我們在社會中的經濟地位決定了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以及在世界中的位置。
一個人從孩童時期就開始學習階層特有的品位、價值觀、互動方式(如禮儀和談話風格)、自我呈現的模式(如穿衣、説話、肢體語言)和行為方式。孩子直接所處的環境中物質資源的數量,影響着他們參與以及期望參與什麼活動、獲得以及期望獲得哪些機會、做出以及期望做出怎樣的行為。
對於身處下層的人來説,他們直接所處的環境中有各種現實的物質侷限,還要擔心如何滿足日常的生存需要,所以他們常常偏愛實用性的、能立即見效的物品、機會和經歷。相反,特權階層的孩子不需要為生存發愁,因此更喜歡並非直接有用的物品和實踐活動,這些東西存在時間較短、抽象、複雜、不易獲得,也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金錢和精力。這種基於階層的差異體現在很多方面,從喜歡的音樂類型到參與的體育活動都有所不同。例如,在選擇體育活動時,家庭不太富裕的人喜歡選擇經濟門檻較低、規則簡單的遊戲,比如街頭籃球或街頭足球;而富裕家庭的人更喜歡需要大量訓練、昂貴器材或服裝的遊戲,這類運動只能在專門的場地進行,規則複雜,比如室內網球、壁球或馬球。
與經濟不平等最直接相關的是,這些模式塑造了一個人對於什麼樣的教育和職業機會值得擁有,或者可能擁有什麼樣的機會的看法。例如,家裏不太富裕的人在職業選擇時更看重薪資和穩定性,而家境富裕的人則更看重工作過程中的滿足感、樂趣以及個人表達等抽象的價值。這些由經濟導致的看待世界的分歧和處世立身的差別,引導個人走向與父輩相同的社會、教育和職業軌跡,由此造成了社會再生產。
階層也影響了人們如何在日常互動中評判他人,以及如何被他人評判,這是因為階層的一些重要維度是直觀可見的。無論是勞動工人飽經風霜的手,還是富人們整齊亮白的牙齒,社會階層體現在人們的身體上。穿衣風格、言談特點,以及可見的大件消費品(如擁有什麼樣的房子或車子)進一步顯現出個人的相對經濟地位。但這些階層相關的信號其實遠非中立,它們影響着我們對一個人價值的判斷。美國人在評價他人時,傾向於認為高社會經濟階層的人比低階層的人更有能力、更值得信任,也更受人喜歡,連學齡前兒童都顯露出這種傾向。它們影響我們在哪些人身上花費時間和精力,把哪些人納入或排除出我們的社交圈子。由此,階層影響着我們選誰做朋友、鄰居、配偶,以及誰會成為新員工。
▍對優點的定義方式決定了選拔機制
文化塑造了守門人如何定義並評估優點,他們控制着獲得有價值的機會或獎賞的渠道。不同於美國人的一般看法,優點不是一個人身上固定的、能隨時在不同場合表現出來的內在屬性,而是一種社會建構,植根於社會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對於什麼構成了價值的文化理念。
優點的構成並非價值中立的,它們潛伏在社會廣泛的權力鬥爭中。1920年代以前,一個人能否進入哈佛、普林斯頓和耶魯主要取決於學科測試以及所展現出的智商。然而,隨着猶太人入學數量的增加,以及反猶情緒的高漲,優點的定義發生了改變。為了排除猶太學生並保障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的優勢,選拔時對智力才能的重視變成了關注一個人的“個性”,這體現為申請人蔘加的體育運動、課外活動,以及可感知到的男性氣概。對個性和全面發展的重視延續至今天的大學錄取。由此可見,優點的內涵不斷演變,既塑造着某一社會中的權力關係,又為這種關係所塑造。
但有一點亙古不變,即任何時期、任何地方對優點的定義都反映了精英們的價值觀和品質。精英通常控制着社會中的守門機構,因此有權塑造優點的內涵,以及在某一特定領域如何衡量優點。精英們可能以對自己有利的方式操縱標準,從而維繫自己和後代的特權地位,也可能借此排除他們認為對自己造成威脅的羣體。
當然,重要的潛意識過程也在起作用。在社會生活的幾乎所有領域,我們都傾向於根據自己的形象來定義優點。你可以問任何人——無論他處於哪個社會階層——什麼是好學生、好父母,甚至什麼是好司機,答案通常是在描述他們自己那類學生、父母或司機。由於精英常常是遊戲規則的制定者,因此毫不奇怪,無論社會的守門機構怎樣定義或衡量優點,精英總是看起來優點更多。從而文化對精英再生產的影響除了通過塑造抱負、價值觀、行為,以及個人在日常互動中如何被他人評判之外,也規定了掌管通往權力、聲望和財富渠道的守門人以何種方式定義優點、分配有價值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