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被周杰倫少年意氣創造的幻想世界,哄了多久呢?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7-21 17:15
舊文了。
只是覺得很適合今天重發一遍,嗯。
我就站在布拉格黃昏的廣場,沒有許願池讓我許希望,就像漢謨拉比前沒有櫥窗,方文山騙得我不敢看。
——嗯,事實是:2018年10月我去了布拉格老城廣場,沒看到許願池。
羅馬倒是有許願池,但在布拉格西邊幾百公里呢。
就像,盧浮宮的漢莫拉比法典的確刻在黑色的玄武岩,然而沒有櫥窗。我沒法靜靜欣賞“你在櫥窗前凝視碑文的字眼”。
我們身處周杰倫與方文山合力營造的音樂世界裏,被哄了許多年呢。
在我記憶裏,周杰倫就是這麼一個穿梭在古巴比倫、威廉古堡、伊斯坦布爾、陸羽、戰爭、米蘭、麥田、1943年上海、忍者等各色背景裏,“哦喲很屌哦”的百變説唱者。
一如他的專輯標題:范特西、八度空間。
音樂製造的幻想世界。
本世紀初,周杰倫有多火呢?
火到他每張專輯剛出來時,都先被反對派排山倒海地批評江郎才盡——然後銷量繼續爆炸。
火到“唱歌是不是應該口齒清楚”,在當時居然成了個社會話題。
火到各種相聲或早期段子,都拿他説梗,“周杰倫的雙節棍”、“周結棍的雙杰倫”這類梗,到《雙節棍》出來後十年,還有人説——因為其他歌手,沒有他這麼家喻户曉的知名度啊。
周杰倫早期音樂,有極強的畫面感。《愛在西元前》。《忍者》。《上海一九四三》。《伊斯坦堡》。《爺爺泡的茶》。《最後的戰役》。《東風破》。《七里香》。《龍拳》。《雙節棍》。《牛仔很忙》。
其中自然有方文山歌詞的功勞。
方文山歌詞善於用神奇的斷句湊出韻腳,《最後的戰役》和《青花瓷》裏極典型,我私人喜歡的是阿桑《一直很安靜》最後一段,“原來緣分是用來説明,你不愛我這件事情。”
但這只是讓他的歌詞順耳的因素。他與周杰倫最珠聯璧合的地方,是字句意象鋪陳的畫面感。
每逢周杰倫的歌要抖擻各色異域風情時,方文山就會一派意象詞鋪陳開來:
《忍者》裏,居酒屋、神龕、鵝卵石、玄關、味增湯、庭院假山、京都、榻榻米、神社、忍者、角落、暗箭、幕府、山手線,伊賀流忍者、武士刀、茶花、櫻花、煙霧、隱身。
同期的《上海一九四三》則是:
泛黃的春聯、歲歲平安、老家米缸、黃金葛雕花門窗、夕陽磚牆、櫸木板和姥姥的豆瓣醬。黑白照片,吳儂軟語的姑娘,外灘,白牆黑瓦,小弄堂。
——裝了明信片的鐵盒裏一片玫瑰花瓣:這一句本身抵一篇短小説。
但音樂的根子。還是周杰倫自己。
《忍者》,那就是日系風。《東風破》,那就是琵琶哀怨語。但這個畫面裏是有個主角的:周杰倫。
這種奇妙的畫面感,來自周杰倫自己的古典底子,來自他的旋律天才——《菊花台》就是傳統五聲音階,《忍者》就是日式音階,《米蘭小鐵匠》就是東歐民謠風。
當然還有編曲團隊:《最後的戰役》裏的槍聲,《雙節棍》的二胡、鑔與神來之筆的鋼琴,《夜的第七章》裏八音盒與打字機。
天才的旋律與柔情,比如《晴天》、《軌跡》、《簡單愛》這類,算是周杰倫的一條縱軸;華麗多變的色彩與意象,是他的橫軸。
説周杰倫最卓越的專輯集中在《范特西》到《依然范特西》之間,大概不算錯。而這也是他畫面感最強的時間段。
感覺就像,周杰倫,一面保持着《晴天》那樣的青澀少年,一面“很屌哦”,一面又在穿越各色時空,將自己的面容嵌在每一段歷史裏。
以個人風格穿插向前,並塑造出斑斕明麗的畫面感。不同的歌提供不同的畫面背景,
好像周杰倫穿越到其中任何一個舞台上歌唱,都理所當然。
甚至他去拍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裏,都叫傑王子——大家也不覺得會太突兀。
既然説到這個:
周杰倫,一個歌手,跟鞏俐、周潤發這種帝王級人物搭戲,拍《滿城盡帶黃金甲》,劉燁當時已有影帝在身了,戲份依然壓不過他。
眾所周知,張藝謀的電影裏,任是哪個大牌,都還得為角色服務。梁朝偉張曼玉這等人物,在《英雄》裏依然是殘劍飛雪。劉燁在《黃金甲》裏演的角色叫元祥。
但周杰倫演的角色,叫元傑。大家都叫他“傑王子”。
電影院裏這個稱呼剛出來時,許多人都會會心地笑。
看過的都知道,《黃金甲》裏那個熱血中二孝母的傑王子,是為周杰倫定做的一個角色。甚至連名字都特意保留了他原有的一個招牌符號。而他身周圍,圍繞的是鞏俐、周潤發和張藝謀。
仔細看看周圍的咖位。再仔細想想:所有人都得為電影服務。
只有他可以多少保留自己原有的風骨和姿態,演一出半自傳電影。
而且他只是個歌手啊。
了不起的,不只是他演了這個角色,而是大家看了電影,還接受了他這個設定——這就是他當時深入人心的程度。
上一個給我類似感覺的藝人是——聽來有點奇怪——周星馳。
他倆,同樣是“因為有這個人演繹,所以一切畫風都不會讓人太奇怪”的存在。
周杰倫彷彿可以在他的歌裏扮演任何一個形象:日本忍者,戰壕士兵,民國故人,霍元甲,牛仔……
就像周星馳在他的電影裏,變成007、賭俠、蘇乞兒、孫悟空、食神……
以及,他倆人都喜歡cosplay李小龍。
骨子裏,他倆都有那種近於單純的少年氣:
“想要變成自己喜歡的那種人——很爺們,很能打,很有志氣!”
少年意氣啊。
周杰倫最紅的時候,也是他受爭議最大時。
周杰倫那時常年被唸叨“唱歌聽不清楚”,方文山的鋪陳也時不時被唸叨堆砌。後來他倆合作漸少,周杰倫成為了周董,爭議也就少了——本來嘛,從來人最紅時,爭議才最多。
回頭看來,2001-2007,那時的周杰倫是民族的,但又是世界的;五光十色地中二着,方文山的意象則華麗堆砌着;而世界也從最初的詫異,到接受,到熱愛了。
那之後,周杰倫變得成熟了,暖心了,變成周董了,但那種五光十色的少年意氣,也多少過去了。
也許因為我們長大了,知道了布拉格沒有許願池,知道了漢謨拉比法典沒有櫥窗,那個與方文山一起穿梭於一切次元壁的周杰倫也過去了。次元壁被打破了,周杰倫與方文山創造的世界也多少淡去了。
蘇軾説凡文字少小時,須會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現在我們談這句,多着重後面,認為平淡才是絢爛之極,才是境界。的確如李宗盛到《山丘》時,已是沉痛回首,一生何求,是境界了。
但老來平淡,未必就説明年少氣象不合理。
2001-2007的周杰倫與方文山的好,就是那點氣象崢嶸彩色絢爛的少年意氣啊。
老來平淡醇厚固然是好,但年少時絢麗中二過,也並不因此而不好。
畢竟現在,我們再想要周杰倫和方文山回去《八度空間》飛天遁地穿梭時空的時代,也不可得了。
這個階段,過去了,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