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貓燒香”製造者的反轉人生_風聞

“毒王”往事。

一臉虔誠，雙眼微閉，手中舉着三炷香。這個看起來憨態可掬的大熊貓圖標，在十多年前是許多電腦用户的噩夢。

2006年與2007年交替之際，國內有不少電腦都中了一個名為“熊貓燒香”的病毒。病毒通過用户瀏覽網頁、共享局域網以及U盤等途徑快速傳播，導致電腦中所有文件圖標，都會變成一隻熊貓舉着三炷香，隨後會出現運行緩慢、死機、藍屏等情況。

我記得在那段時間，很多大學周邊平時需要提前搶座的網吧，都因熊貓燒香不得不暫停營業，而在全國範圍內中毒的電腦數量更是難以統計。一時間，網絡上充斥着聲討，甚至有人在貼吧宣稱懸賞10萬“通緝”病毒作者。當真相水落石出，病毒作者李俊身份被曝光時，網上爆發了一輪又一輪的討論。

而李俊此後的人生經歷，也伴隨着外界的聲音，不斷髮生反轉——從製作病毒，挑釁公眾，到落入法網，再到出獄後傳言“高薪入職互聯網公司”，在互聯網上，李俊甚至一度成為意見領袖，直到最後再次入獄，銷聲匿跡。

1

2006年10月，熊貓燒香尚未肆虐之時，其實就被年僅17歲的殺毒論壇版主mopery，發現了病毒原始樣本。mopery在病毒程序代碼中，看到了一行奇怪但又熟悉的字母——Whboy。

這是熊貓燒香病毒作者李俊故意放出的信號。**Whboy是李俊在2005年做出的病毒，**因其傳播廣泛，後來還被殺毒軟件廠商江民，列為2005年上半年十大病毒之一，在圈內小有名氣。

隨着熊貓燒香傳播範圍越來越廣，殺毒軟件廠商以及相關論壇會員，都加入了殺毒行列，這似乎讓李俊興奮了起來。他隱匿於網絡背後，偷偷觀察着網絡上關於他的討論，並且將留言不斷放入病毒代碼裏，與反病毒人士進行對話。

李俊在論壇裏最先發現了反病毒人士mopery和艾瑪。這兩人剛發完熊貓燒香病毒分析的帖子沒多久，熊貓燒香的病毒代碼中就出現了**“感謝mopery對此木馬的關注”，以及“服了……艾瑪……”**的留言。此後的留言甚至出現了挑釁的語氣，戲稱自己製作的病毒已經“滿城盡燒國寶香”。

起初，這或許只是圈子內單純的炫技行為，但隨着事態變化，熊貓燒香很快演變成為一場受全國關注的網絡安全事件。

2

從2006年12月起，熊貓燒香進入了急速變種期，全國各地電腦接連中招，安全軟件公司的諮詢電話被打爆。

到了2007年1月7日，國家計算機病毒應急處理中心發出了熊貓燒香的緊急預警。

1月22日，熊貓燒香仍未得到有效控制，國家計算機病毒應急處理中心再次發佈警報，在全國通緝熊貓燒香作者。

其間，仙桃市警方接到了當地門户網站“江漢熱線”的報警，稱遭到熊貓燒香攻擊，致使網絡癱瘓，隨後警方成立了專案組。辦案警察後來在接受央視採訪時提到，李俊的那些留言“比較猖狂，也許這樣做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水平高”。但高調的炫技行為，以及公開銷售病毒的做法，留下很多蛛絲馬跡，成了案件的突破口。

警察很快找到李俊在網上的賬户資料以及域名註冊信息，基本確認了他的位置。之後僅僅用了一週時間，就將李俊及其同夥雷磊等人抓捕歸案。

在被抓捕之前，網上流傳過許多關於whboy真實身份的猜想。有説whboy是一位15歲的男孩，有説是一家軟件公司的副總裁，還有説是某殺毒軟件公司的員工，故意編寫病毒促銷產品。

而隨着熊貓燒香案件的偵破，製作人李俊的面目終於浮出水面。

3

1982年，李俊出生於湖北武漢，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境很一般。李俊從小學到初中，都於父母所在工廠開設的子弟學校度過。中考結束後，由於分數只夠上鎮裏的一所普通高中，母親覺得他考上大學的可能性很低，讓他轉入廠裏的技校，便於以後直接被安排工作。

李俊其實更渴望上高中、讀大學。從弟弟李明後來與媒體的對話中可以發現，起碼有三件事能看出他並不想去技校。 

李明曾看到哥哥李俊，將技校發的水泥專業教材剛背來家就哭了；李俊上中專時流行起了交筆友，雙方自我介紹時有固定格式，他在“最遺憾的事情”一欄，填寫的是“沒有上大學”；而當李明考取大學去重慶，李俊在火車站送行時又一次落淚。

但李俊在技校時期也並沒有學習太久水泥專業。

1999年，工廠發展方向調整，他的專業隨之變成了機電一體化，李俊從這時起接觸到了計算機課程，開始學起了DOS、Windows操作系統。而讓他對黑客技術產生興趣的，是在網吧遇上了比他大一屆的雷磊。

《三聯生活週刊》曾經採訪過雷磊，雷磊稱在我國駐南大使館遭到轟炸的1999年，中美黑客在網絡上爆發一場大戰，他就是其中一員。當時雷磊正在忙着黑客組織分配的一項任務，坐在一旁的李俊正好看到，對此產生了很強烈的興趣。

李俊發現自己的愛好後，沒有繼續聽從家人的安排待在廠裏工作，他跟弟弟説“不想做不喜歡的事”之後，離家去了武漢市區。李俊在武漢的網吧當過網管，也在電腦城幫人裝過機，每月的收入都不到一千塊。但與此同時，長期接觸電腦和自學技術，使他的編程水平也在不斷提升。

警方曾在李俊房間內搜到大量與電腦技術有關的書籍

4

現實中難展拳腳，李俊想要在網絡中成為英雄。

2001年，中美撞機事件發生後，李俊接到中國紅客聯盟創始人lion的指令，連夜向美國的相關網站發起攻擊。日本前首相參拜靖國神社後，他又與中國其他網絡高手攻擊日本網站。李俊後來在給《南方週末》的郵件中回憶道：

把國旗高高地插在日本靖國神社網站的那一刻，電影《精武門》裏李小龍扛了一塊“東亞病夫”的招牌到日本人的武道館，並當着日本人的面將其踢破砸爛的經典畫面馬上就出現在我的眼前：“叫你還敢欺負我們中國人！”

**但從網絡中抽離出來，李俊仍需要面對月收入不足千元的窘境。**他開始利用自己的技術，通過製作網遊使用的黑客軟件、測試服務器漏洞等方式賺取外快。

李俊不是沒有想過到正規公司，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曾在2006年去過北京和廣州找工作，其中包括瑞星和金山等殺毒軟件公司，但都無功而返。弟弟李明稱李俊是一個很要強的人，接連碰壁肯定會傷害他的自尊心。

隨後製作出的熊貓燒香病毒，更像是李俊證明自己的一個作品。

製作木馬病毒通常都要注重隱蔽性，但李俊卻偏偏讓熊貓燒香的圖標佈滿了中毒電腦的各個角落，就算是個電腦小白也會覺察到。熊貓病毒剛製作完成，連名字都還沒有起好，李俊就迫不及待的在圈內宣傳起了這個病毒的功能。而當病毒逐漸擴散，李俊還興奮的與殺毒人士用代碼交流了起來。

李俊在病毒傳播的過程中，先後將病毒賣給了120多人，這讓他獲利十多萬元的同時，也使得病毒不斷髮生變種，熊貓燒香變得越來越不可控。

熊貓燒香肆虐時，不再只是李俊個人的作品，在其背後已經形成一條完整的病毒產業鏈。李俊是病毒的源頭，別人通過購買病毒，植入木馬將中毒電腦變為“肉雞”。下家通過購買“肉雞”裏的賬號信息，盜取遊戲虛擬物品和貨幣等，再通過專門的交易平台換成現實貨幣。每個環節都能產生利益，使得熊貓燒香病毒傳播和變種都十分迅速。

當李俊發現各大門户都在首頁顯眼位置報道熊貓燒香病毒，他終於從興奮變成了緊張，於是向領他進入黑客圈的雷磊求助。雷磊為了防止IP地址被查出，和李俊一起搬到了賓館寫代碼。他們想將熊貓燒香的圖標隱藏起來，接着製作熊貓燒香病毒的專殺程序，以及寫了一封致歉信。但在2007年2月3日，這些都還沒來得及發佈，他們就被仙桃警方抓了。

在看守所，李俊終於將那封道歉信公佈，結尾他甚至科普起了網絡安全的重要性：

熊貓走了，是結束嗎？不是的，網絡永遠沒有安全的時候，或許在不久，會有很多更厲害的病毒出來！所以我在這裏提醒大家，提高網絡安全意識，並不是你應該注意的，而是你必須懂得和去做的一些事情！

5

製造熊貓燒香病毒完全是出於愛好，沒想到給社會造成了如此大的危害，在這裏我給全國受害網民説聲對不起。希望法庭給我重新做人的機會。

2007年9月，被抓半年後，李俊在被公開審理時又一次道歉。雖然認錯態度很好，但造成的損失已經無法彌補，他最終被判了4年。

四人因熊貓燒香案判刑，走在最前面的為李俊

案件過程一經公佈，原本對熊貓燒香恨得咬牙切齒的企業和網民，突然對李俊的經歷產生了同情，進而引發了不少對用人制度的討論。很多人認為李俊的中專文憑，成了他進入社會實現價值的阻礙。

中國青年報當時發了一篇《應為李俊們創造怎樣的成長環境》的評論，裏面提到“用人單位不問也不看實際能力，只看學歷的情況下，沒有學歷的他只能到處求職，到處碰壁”，“我們的社會不缺少李俊這樣的人才，但我們不希望他們被稱為人才的代價是給社會帶來危害”。

關於用人制度的討論尚未停歇，在熊貓燒香案件審判現場，頗具戲劇性的一幕又引發了更多熱議。

李俊的辯護律師王萬雄稱案發後，有十多家網絡公司聯繫了李俊，希望以百萬年薪聘請他，並在庭審現場，出示了杭州的一個網絡公司發給李俊的邀請函：

由於公司發展需要，現特邀您擔任我公司技術總監。若您有意，望結束後與我們聯繫，就詳情進行商談。

後來有記者聯繫到了這家網絡公司，其經理稱他們公司也曾遭到熊貓燒香的攻擊，但從媒體報道中瞭解李俊只是一時誤入歧途，希望通過聘請的方式，正確引導發揮他的特長。

“高薪聘請”一時間在網上出現兩種聲音。

有人認為不應重金追捧主犯。高薪聘請李俊，容易造成其他黑客效仿熊貓燒香，可能會再次造成網絡安全事件。同時從技術層面來看，李俊製造出的熊貓燒香本身的技術含量並不算高，只是傳播的方式成熟，電腦技術日新月異，四年牢獄後能不能跟上發展值得深思。

而廣州日報則表達出了另一種聲音——四年徒刑乃懲罰，百萬年薪是權利。報道稱：“可能網絡公司想借此炒作，但我相信李俊真心誠意的悔改，也相信網絡公司的‘用心良苦’，畢竟百萬年薪不是個小數目。公正地對待一個人，不死揪着人家的錯誤不放，這恐怕是李俊案帶給我們的最大收益。”

6

由於在服刑期間表現不錯，李俊獲得了減刑，在2009年底提前出獄。那時新浪微博才剛上線，李俊沒過多久就開通了微博，稱“一切重新開始”，打算記錄自己的心路歷程。

這條微博的留言裏，**幾乎清一色的都是加油鼓勵聲。**而早在李俊出獄前，網民也已經為李俊未來的工作做好了規劃——去反病毒部門、反病毒軟件公司或是大學裏的信息安全學院。

情況如三年前數十家公司想要百萬年薪聘請李俊一樣，他剛一出獄，就收到了北京數家殺毒軟件公司的邀請。李俊找到此前已經出獄的雷磊，兩人興奮的踏上了北上的旅途，但結果卻令他們很失望。

那些公司似乎只是想利用李俊的名氣在媒體上曝光。李俊去了金山公司後，工作人員一直帶着他參觀，讓他拿着金山產品照相，最後只給了個“安全觀察員”的聘書。“這是什麼角色我都沒明白，你説這有什麼意思呢？”一直陪伴在李俊身邊的雷磊説。

可能李俊的編程水平確實達不到殺毒軟件公司的要求，但多家公司不正式聘用李俊，還又想搭乘熱度的順風車，讓李俊感覺“累了”。但也有一次他心甘情願的被蹭熱度——**以安全顧問的身份，攜手兩個企業認養了一隻大熊貓。**他因此事接連發了數條微博，稱這是他與大熊貓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在剛開通微博的那兩年，李俊在微博十分活躍，一天可能會發十多條微博。2010年“3Q大戰”期間，他一條“停止戰爭，還我桌面”的倡議微博，轉發甚至超過了3萬次。

事件逐漸平息後，李俊他又評論了殺毒軟件市場：“搞流氓軟件和操作系統的做起了殺毒軟件；搞聊天工具、搜索引擎的也要做殺毒軟件。可惜，腦子裏都是隻想着把網民作為資源來佔有，沒有一個安安心心想着為網民做事的。”這句話也成為了一時名言。

雖然曾造成了熊貓燒香事件，但李俊出獄後並沒有因此受到冷落，反而在網絡上得到很多人的認可。他在微博分享新聞，和評論區的粉絲互動，除了之前北上求職令他不是很愉快，總體來説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7

李俊活躍於微博的同時，其實他已經從家鄉來到浙江。在現實中，命運又一次開始發生改變。

2012年聖誕節那天，李俊發佈了最後一條微博，從此之後好似人間蒸發一般。直到第二年，浙江省麗水市的官方微博發佈了一條本地新聞，人們才發現李俊又犯事了。

與之前的熊貓燒香案不同，此次開設賭場的案件，鮮有媒體進行細緻的報道。只有在裁判文書網相關的刑事判決書中，才能找到具體的經過。

原來，李俊2009年出獄後沒多久，就加入了浙江一家開發棋牌遊戲的公司，其主要業務是將開發的產品進行轉賣。李俊在公司負責網絡技術服務，以及招聘技術和後勤人員。期間由於一款棋牌遊戲開發不成功，導致了交易流產，公司內部最終決定自行運營，危險的種子就此埋下。

李俊這次參與開發的“金元寶”棋牌遊戲，在各個環節似乎與當年的熊貓燒香擁有完整的產業鏈一樣，又一次產生了巨大的金錢利益。

產品上“金元寶”平台推出了“牛牛”、“梭哈”、“兩張”等多種賭博方式，5000元可以充值1億遊戲豆；推廣上積極在電影院投放廣告，為網吧定製海報、鼠標墊，到處散發體驗卡；還發展了很多下線，以低於官方充值的價格出售給代理商，協助銷售遊戲豆。

僅僅用了一年時間，“金元寶”平台的涉案賭資就達到了7600多萬元，通過買賣遊戲豆獲利790多萬元。李俊作為被口頭承諾的股東之一，因這次的開設賭場罪，又被判了3年。

被捕入獄後，李俊的微博再未更新。

但他似乎一直沒有離開網絡。

在判決書上，李俊的服刑時間為2013年1月2日起，至2016年1月1日止。但奇怪的是，在服刑期間，他的微博一直有點贊記錄。2015年，他還點讚了自己曾經的一條微博。

那條微博發佈於2011年的最後一天，當時盛傳瑪雅人預言的“2012世界末日”。李俊在跨向2012年的最後一晚寫道：

恩，真的來了，不研究真假，它教會了我把每天都當作末日來過，盡情享受，沒有煩惱，人活着不就圖個樂字麼？

2015年的點贊微博中，夾雜着一條來自2011年的微博

本文由遊研社與“網上衝浪記事”聯合出品。

“網上衝浪記事”是一個專門講述人物故事的公眾號。互聯網很快，人們每天都被資訊段子裹挾着往前走，我們希望留下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