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已死,有事請燒紙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8333-2019-07-23 18:30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新週刊(ID:new-weekly),作者:曹徙南

小品的興起正在於它的鮮活和市井,在於它對於社會現實的敏感與反思。重要的也從來不是小品,而是小品所呈現出的喜劇精神。

最近一個紅遍全國的春晚小品明星,可能是郝建。
2013年,小品編劇、春晚語言類節目總策劃石林在接受採訪時説,現在去南方出差,在酒樓裏,還能聽到有人唱“宮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此時距離小品《打工奇遇》在春晚上亮相已過去將近二十年,趙麗蓉也去世十三年了。

趙麗蓉,中國disco與rap的啓蒙人。
7月17日,在紀念趙麗蓉逝世十九年的熱門微博下面,人們自發開始台詞接龍,有網友説,明明是很好笑的台詞,為什麼看着看着就哭了。
時隔多年,當我們再次向那些曾經的歡笑揮手致意,似乎只能是沉默,只能是眼淚。
另一邊,去年一首由鐵嶺著名rapper趙本山老師即興演唱的《改革春風吹滿地》在b站上收割了近4000萬的點擊量,被稱為鎮站之寶。各種如病毒般衍生的版本更在反覆強調一點人生經驗:你大爺永遠是你大爺。

在任何聽起來很有道理的名人名言後面接上趙麗蓉的那句“也不盡然吶”,把趙本山尊稱為象牙山教父本山耀司……
年輕人通過這種拼貼的方式表達着他們的紀念,也在不期然間延續着小品黃金時代所伸張的喜劇精神——嘲弄權威、解構宏大。
黃金時代永遠是一個過去式,只能在回望與比較中被追認和加冕。曾經的小品引領一年的流行語,如今的小品卻成為年度爛梗的垃圾回收站。
當集五福代替鞭炮聲裏的《難忘今宵》成為新的年度儀式,當馮鞏的大長臉、蔡明的尖嗓門兒、潘長江的小身板兒成為最後聊勝於無的掛念。
面對越來越笑不出來的春晚,越來越安靜的春節,早早跳出來的局外人陳佩斯看得最清楚,“這浪頭起來了它一定是要落的”,小品的時代,或許已經過去了。

曾經,春晚上陳佩斯和朱時茂的組合,就如年三十的餃子一樣想當然。
小品本沒品
從1991年11月2日開始,每週二晚上的9點25分,中央電視台綜合頻道多了一檔節目——《曲苑雜壇》。
伴隨着輕快的琵琶聲,一個女聲婉轉地唱出主題曲“相聲,小品,魔術雜技。評書,笑話,説唱藝術。東西南北中,君請看,曲苑雜壇”。
作為央視的另類,《曲苑雜壇》如同三教九流匯聚的天橋賣藝場子,帶有天然的江湖氣。凡是民間曲藝,十之八九都是窮苦人家發明出來討生活的飯碗。
儘管《曲苑雜壇》的歌裏把小品放在了第二位,但要論資排輩,小品的歷史其實很短,在這些民間曲藝項目裏也屬於最沒品的。

開播20年後,《曲苑雜壇》於2011年停播。
小品一詞早在晉代已有使用,《世説新語》中有“殷中軍讀小品”的記載,這時候的小品指的是簡寫的佛經,此後小品多作為文學用語,簡練輕快的文章,就叫做小品。
小品最初進入戲劇界,僅僅作為戲劇學院學生練習和考試的內容,由老師指定情境,學生即興地使用語言和動作進行戲劇表演。

《懶漢相親》,“29歲的魏淑芬”初登春晚舞台。
1989年,宋丹丹受邀參演春晚小品《懶漢相親》,一天晚上彩排完回家,碰上公公英若誠。
英若誠問宋丹丹最近在忙什麼,宋丹丹説給春節聯歡晚會演一小品,大齡未婚女青年相親,眼神兒不太好,一會兒踢了暖瓶,一會兒坐了氣球。
平時都是貝託魯奇、林兆華談笑風生的文化部副部長有點上火,“幹嗎,拿肉麻當有趣?”
宋丹丹聽了也不好意思了,她後來在自傳中進行了嚴肅的自我批評:
我是一個搞高雅藝術的人,我的人生目標是手裏端着茶水,兜裏揣着牙籤走進排練廳的藝術家,怎麼能去演這麼矯情的角色呢?萬一劇院裏的老師們在電視裏看見我怎麼辦?我還有臉回去嗎?

許多人習慣將宋丹丹與喜劇掛鈎。
現在很多觀眾對宋丹丹的印象大多是和平女俠、劉梅和白雲大媽。但24歲拿到飛天獎,25歲拿到薩萊諾Salerno國際電影節意大利銀質獎的宋丹丹當時已經是北京人藝的招牌,距離成為端着茶杯的嚴肅老藝術家只是時間問題。
一度想要辭演的宋丹丹還是在導演的勸説下半推半就用山東方言講出了她在春晚舞台的第一句台詞,“俺叫魏淑芬,女,29,至今未婚”。
第二年,黃宏邀請宋丹丹蔘演《超生游擊隊》,一夜成名。讓宋丹丹沒想到的是,不讓她回話劇舞台的,不是人藝的前輩,而是台下的觀眾。
在人藝的經典話劇《茶館》裏,原本扮演苦大仇深的康順子的宋丹丹只要一上場,不用張口,下面已經笑成了一片。

小品《超生游擊隊》後來也在各種節目中重演。
入不了宋丹丹眼的春晚小品,對於東北鐵嶺的趙瞎子來説,卻是想都不敢想的機會。
1987年,頂級流量姜昆帶團去鐵嶺演出,包袱抖出來,都掉地上了。鐵嶺人民和姜昆掏心窩子,你比我們鐵嶺的趙本山差遠了。
那時趙本山靠着在二人轉《摔三絃》中的瞎子算命先生一角紅遍東北,不過對於擁有長春電影製片廠和劉蘭芳、單田芳的東北來説,趙本山的二人轉只能是藏着掖着的惡趣味。

看趙本山在《相親》中的步伐,就知道他日後在小品這條路,走得不一般。
雖然有姜昆舉薦,央視的大門還是擋了趙本山三年。一直到1990年,趙本山才終於登上了春晚舞台,表演的節目,也是《相親》。
一個想擺脱笑星的身份,一個想洗去二人轉的低俗,多年以後,宋丹丹與趙本山同台。
不知道他們面對小崔的話筒,説出那兩句“我叫白雲”“我叫黑土”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白雲黑土一聯手,就承包了全國觀眾好幾年的快樂。
成也春晚,敗也春晚
很難説,是小品成就了春晚,還是春晚成就了小品。
春晚一度只有小品和其他節目,除了小品,其他的節目都是上廁所時間。但隨着春晚的儀式化和規範化,其承載的意義光譜趨於複雜和嚴肅。
當春晚不再是當年單純嬉笑的一場歲末晚會,今天的你我已無法重複昨天的故事,小品這張舊船票也只能守着春晚這艘破船。
1983年第一屆春晚的時候,“虎妞”斯琴高娃和“阿Q”嚴順開就嘗試了小品這一形式名單。但更為重要的信號是李谷一的那首《鄉戀》。
當時節目組開通了四部電話,讓觀眾點節目。結果電話打進來,全是想聽《鄉戀》的。在現場的廣電部長吳冷西沒有辦法,“電視點播,點了不播,不是欺騙羣眾嗎?”
隨着李谷一悠揚的歌聲傳遍大街小巷,時代的陰霾逐漸變輕、變淡、變遠。

後來,我們每年都能“難忘今宵”。
讓小品真正在春晚舞台上佔據一席之地的,還是1984年的《吃麪條》。
一開始只是陳佩斯和朱時茂在單位年會上表演的段子,反響很好。春晚節目組聽説了,就派人把他倆“捉”到賓館,中間還跑了三次,這才改出了《吃麪條》。
《吃麪條》試演的時候,演到一半下邊兒沒動靜了,椅子也空了一大半,陳佩斯和朱時茂有點慌,以為效果不行。過一會兒人都爬起來才看清楚,全笑到地上去了。
儘管如此,這樣一個純粹搞笑、沒什麼大道理的節目放上春晚會有什麼影響,誰也不好説。
1984年的除夕夜,新聞聯播都開始播了,節目組還是沒決定《吃麪條》到底上不上。還是春晚總導演黃一鶴賭了一把,“我決定你們兩個上,出了什麼差錯,我擔。千萬記得,台詞不能錯”。
後來問起那年的現場台詞到底有沒有改動,陳佩斯總是嘿嘿一笑。你管得了我,還管得了觀眾愛看誰嗎?

如今,能不能演好吃麪條,已經是考驗演員演技的一個標準了。
《吃麪條》是春晚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小品,也為早期的春晚小品定下了基調。
在歡聲笑語中,人們迎來改革。學者孟繁華認為,小品的興盛在於**“它不僅替代和填補了民眾對娛樂性功能的嚮往,而且可以在不經意的娛樂中完成主流意識形態的教化要求”。**然而拿捏兩者之間的平衡並不容易。
兜兜轉轉三十幾年,從新年的號角到舊年的總結陳詞,春晚又變回來了那台追求四平八穩的晚會,只是再沒有膽子夠大的導演説出那麼一句,“出了什麼差錯,我擔”。

兜兜轉轉,吳亦凡也復刻起了鞏漢林式時尚。
在陳佩斯出走,趙麗蓉病逝後,獨扛大旗的趙本山也多次萌生退意,原因只有一點:小品要弄到專家不認為俗,觀眾不認為雅,領導不認為煩,太難了。
作為電視時代的特殊產物,小品的誕生是以電視媒介為依託的。隨着媒介的互聯網轉型,小品連同家家户户那塊灰塵越來越多的電視屏幕一起,永遠地失落了。
與其説人們懷念的是小品,不如説是懷念小品所勾連的那些與親朋好友聚在電視前大笑不止的日子,那時候玻璃晴朗,橘子輝煌,只要笑一笑,就能抖落一年的疲倦與失落。
時代命題與喜劇精神
從八十年代的興起到九十年代的成熟,小品從最初單純以人物動作表演展現的喜劇感轉型為通過語言表達對於社會現實的關切。
回顧三十六年小品史,能夠被人們記住的作品不單單是因為它足夠好笑,還因為它往往能依靠短短几分鐘的篇幅,切中社會轉型期的肯綮。
趙麗蓉的《英雄母親的一天》諷刺了傳統宣傳模式的浮誇,在老百姓眼裏,相比於天花亂墜的宣傳文稿,那一塊象徵着生活的豆腐才是真實而重要的。

《英雄母親的一天》反映的是當年的造星術。
《打工奇遇》裏記錄了上世紀末商品化大潮下滋生的市場亂象。

在《打工奇遇》裏為趙老太太伴舞的還有董潔。
黃宏與侯耀文的《打撲克》更是巧妙地用名片代替撲克,你來我往之間,白描出一幅眾生相。

用名片打撲克,既接地氣又有深度。
而在趙本山的小品中,城鄉二元結構是他窺視社會現實的永恆視角。
無論是養魚大户、牛大叔還是趙隊長,趙本山其淳樸而又不失狡黠的農民形象,揭示了現代都市文明的矯飾與虛偽。
用魯迅的話説,就是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

這麼多年過去,我們都還懷念趙本山的忽悠。
陳佩斯曾説,喜劇的內核是悲劇。喜劇的可笑與滑稽,恰恰來自於現實的荒誕與魔幻。
黑格爾在討論可笑性與喜劇性時認為,當目的因為矛盾和否定落空時,那種虛無是可笑的。喜劇性卻在於自由意志超然於自己的矛盾之上,不覺得其中有什麼辛辣和不幸。
這樣看來,人們喜歡小品,是因為在笑聲中,我們得以暫時安置好現實生活的種種不滿與痛苦,通過對醜惡的否定,完成對過去的訣別與超越。

趙本山在《一代宗師》中飾演丁連山,少見地正經起來,觀眾倒還不習慣了。
小品的興起正在於它的鮮活和市井,在於它對於社會現實的敏感與反思。重要的也從來不是小品,而是小品所呈現出的喜劇精神。
小品本來是洗刷醜態的浪潮,把它定格在最高的地方,變成一座僵死的水泥豐碑,也就失去了它全部的能量。如果有一天,連小品自己都淪為了建構虛假景觀的磚瓦,那這個浪頭,還是讓它落下來吧。
2013年1月8日,王家衞的電影《一代宗師》上映,趙本山在裏面客串了隱退江湖的關東之鬼丁連山。
面對來討教宮家六十四手的葉問,丁連山説,一門裏,有人當面子,有人就得當裏子。能耐還在其次,都是時勢使然。
月底,趙本山在節目上宣佈永遠退出小品舞台,小品宗師就此謝幕,再無下回分解。笑林幾番浮沉,只剩清風盡惹寂寥。
丁連山説的這段話,用在小品上也合適。
參考資料:
葛玉清.(2016).陳佩斯的喜劇藝術.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
韓雪. (2017). 央視春晚小品“喜劇性”研究. (Doctoral dissertation).
宋丹丹.(2007).幸福深處.長江文藝出版社
金景輝.(2000).笑神:趙本山傳.萬卷出版公司
葉思詩. (2016). 中國電視喜劇小品的形態嬗變:行走在內涵與形式之間. 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06), 150-154+157.
嶽瀚.(2014).”笑”的哲學-央視春晚經典小品的社會化解讀.中國電影出版社
張榮愷.(2014).中國當代喜劇小品喜劇精神研究.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