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包裏，裝着中國人最後的心願！”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19-07-24 14:01
作者| 水鏡白龍
來源| 最人物
為了兑現十五年前許下的一句承諾，他親自揹着逝世老兵的骨灰回到大陸，幫助他們落葉歸根，分文不取。從2004年至今，他共走過了20多個省，已幫助100多位老兵魂歸故里。
1944年的一天傍晚，剛剛結束了當日工作的18歲少年陳必壽在回家途中被幾名陌生人抓上了船。小船一路漂泊，家鄉的炊煙越來越遠，靠岸後，他才知道自己被抓到了距離江蘇鹽城一千多公里的台灣充軍。
被迫背井離鄉數十載，直到退役，未曾婚娶的他仍舊孤身一人。日夜眺望着大陸的方向，“回家”成了他唯一的心願。
1982年，他開始與海峽對岸的三妹陳必珍互通家書，只是由於身體有恙，兩人一直不得相見。
陳必壽家書
“我的命太苦了，開刀沒有一個親人在旁，所受的痛苦太深了，白天夜間，你大哥都在想你，眼淚已流盡了，實在希望和你見面。”
每每閲讀大哥的手跡，那些被淚水濡濕的墨字總是令陳必珍心如刀絞。兩年後，她收到了一封寫着“我沒有盡到做大哥的義務，以後不要再聯繫了”的台灣來信，從此再度失去了陳必壽的音訊。
父母、兄弟姐妹們陸續過世，陳必珍始終不忘母親在臨終前囑託她一定要找到大哥的遺願。2018年6月，陳必珍八十大壽之前，她什麼禮物也不要，只想與大哥再度相見。
由於不忍看到母親日夜悲痛，陳必珍的女兒劉霞藉助互聯網的力量向頭條尋人發起求助。輾轉一個多月，終於有了消息。
四個月後的10月19日下午，背襯着墓園蒼涼的黃土，陳必珍在子女們的攙扶下見到了那個面色憔悴的中年男子：他剛經過了二十幾個小時的舟車勞頓，兩手小心翼翼地護着胸前那個沉甸甸的揹包。
陳必珍頓時哭倒在地：在那名向她走來的志願者胸前掛着的，正是她大哥陳必壽的骨灰罈。睽違74年，他們終於以另一種形式在家鄉團聚。
雖然並非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情景，可眼前八旬老人親吻遺照的樣子依然令背骨灰的志願者淚如雨下。
這位背骨灰的志願者叫做劉德文。十五年來，他已經上百次穿越台灣海峽，幫助百餘位老兵魂歸故里。
堪稱老兵們“靈魂擺渡人”的劉德文，從多年以前就和抗戰老兵們結下了深厚的緣分。
上世紀六十年代，劉德文出生於台灣高雄。到了90年代，他在當地的一家銀行上班，擔任主管級別的職位，每月領取着相當於人民幣18000元的豐厚薪資。
1995年，新婚不久的劉德文與太太一同搬到了位於左營區祥和裏的新居，從那以後，他便總是碰到鬚髮皆白的老人來請他幫忙：
有時是夜深人靜的午夜，身體不適的老人找醫生看病，卻因為鄉音太重而無法讓醫生理解，於是便找到劉德文幫忙解釋；
有時是大雨磅礴的中午，老人拄着枴杖出門買飯，卻因為腿腳不便而幾個鐘頭也沒能挪動一步，劉德文看不過去，從此主動幫老人送飯。
漸漸地，他開始瞭解這裏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獨居老人：1949年，蔣介石撤退台灣，大批軍人隨行，後被安置形成眷村（老兵贍養點）；祥和裏便是全台灣六處眷村之一。這裏的抗戰老兵中很多終身未婚，晚年只得孤零零度日。
老人們將劉德文的種種善行看在眼裏，鼓勵他去競選祥和裏的里長（相當於當地居委會主任一樣的職位）。劉德文當選後，索性辭去了原本的高薪職位，一心照顧老兵們的飲食起居。
平日裏，他對待老兵們就像對待自己的長輩：主動幫助老兵們送餐、清潔、整理家務，揹着老兵一步步走到醫院，還曾為他們調解糾紛；由於老兵們在台灣沒有親人，一朝過世，劉德文便親手為他們操辦葬禮。
在此期間，劉德文發現許多老人都會在逢年過節時朝着大陸的方向祭拜，跟他念叨故鄉的一草一木，分享他們小時候的生活場景：離開大陸那天，他們有的新婚才三天，有的農具還放在田間地頭，有的孩子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有的父母正因年邁而卧病在牀……
“他們想家，可是因為年紀大了，沒辦法回鄉探親，只能獨自坐在那裏難過。”
2003年的一天，一位叫文開發的湖南籍老兵找到劉德文，説有事想要請他幫忙。劉德文像往常一樣來到老人家裏，卻見老人已在桌上備好了自己珍藏多年的高粱酒。
兩杯高粱酒下肚，老人緩緩開口：
“里長，有件事情我想託付你。等我走了以後，你可以把我帶回我的家鄉，葬在我父母親的墳前嗎？我已經70多歲了，從十幾歲離開家鄉起，一直沒有盡到做兒子的義務，等我走了，希望能和父母常守在一起。”
一時間，劉德文心裏五味雜陳，可他嘴上只是輕輕安慰着老人：
“好，伯伯，你放心。你只要把身體照顧好，那個以後再説。”
四個月後，老人逝世。悲傷之餘，劉德文開始準備兑現當時的承諾：將老人的骨灰送回他的湖南老家。
由於是第一次運送骨灰，未曾來過大陸的劉德文從信息公證、材料準備、路線規劃等方面做足了功課，卻依然因為擔心骨灰是否能通過海關而緊張不安。直到經過幾個月的通宵籌備、數日的舟車輾轉，終於將老人送回家鄉入土為安的那一刻，他那顆懸在半空的心方才得以落下。
令劉德文不曾想到的是，他的這一義舉被當地媒體曝光後，開始有許多大陸家屬設法聯繫到他，請他幫忙尋找身在台灣的親人。從那時起，劉德文里長的日常工作又多了一項：義務尋找、帶老兵的骨灰回家。
一開始，大陸尋親的請求主要是以書信的形式被郵寄到劉德文手上；去年開始，得知了頭條尋人發起的“兩岸尋親”項目之後，劉德文主動申請成為志願者，通過技術和人工協作，更高效地尋找老兵的大陸家人。
“有時候，因為家屬提供的信息極少而且比較模糊，要費不少周折。”
最艱難的一次，是尋找一位於1988年亡故的山東聊城老兵。受這位老兵的孫子之託，劉德文在亂墳崗中苦苦尋找了13個月，卻始終未能找見。
老兵的孫子已經放棄了希望：“里長，不要找了，也許我爺爺命中註定要被葬在台灣。”
可劉德文卻不為所動：**“我都還沒有放棄，你怎麼就放棄了呢？”**這樣一個一個坑位、持續尋找到第15個月時，他終於發現了這位老兵的墳頭。
這樣的情況並不在少數——老兵們的骨灰大多會被葬在軍人公墓，但也有一些被葬在了山裏。每次上山尋找時，蚊蟲肆虐、荊棘叢生，劉德文不得不從面紗到長靴全副武裝。
由於台灣屬於亞熱帶潮濕氣候，植物生長異常迅速，枯樹、荒草掩埋了廢棄的墓地，什麼都看不清楚；劉德文便隨身帶把鐮刀，砍開那些日久年深的荊棘老藤。
有一次，受一位湖南籍的老兵孫女之託，劉德文在山裏找了整整三天，正在精神疲乏之際，一個不留神，腳下踏空，直接摔到墓穴裏去了。好容易手腳並用爬了上來，他卻又被一根樹藤絆住，再次摔倒。沿着山坡滾了下來，他赫然發現長者的墓地就在眼前。
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劉德文完全沒有注意身上的傷，直到醫生告訴他：兩根肋骨骨折、只差一點就插到脾臟，他才得不得不住院接受8天的治療。
像這樣意外尋得老兵骨灰的經歷其實時有發生：他曾在騎摩托車送兒子學吉他的途中偶然瞥見路邊草叢中傾斜的墓碑，走上前去砍開雜草，發現老兵的名字正被鐫刻在其上；還曾於久尋未果之際進入林間的破廟祈禱，低頭時，卻發現幾個骨灰罐正端列在前，其中一個上面正寫着他想要尋找的老兵的名字。
也許老兵們於冥冥之中在泉下有知，也希望能夠早日跟隨他迴歸故里。
返鄉途中，劉德文從來都是用雙肩包將八公斤重的的骨灰罈背到胸前，這樣的負重雖然遠遠大於身後，可他卻認為這是“長者先行”，以此來表達對老者們的尊重；與此同時，他還會特意為長者多訂一張牀鋪、多買一張機票，因為“不能將長輩當成一件行李對待。”
多數情況下，劉德文的旅途都還算順利，然而卻也偶有意外。
有一次，他要將骨灰送到一座偏遠小城，可下了飛機以後，天色已經大暗，他不得不在當地過一夜後再繼續轉車；找不到合適的酒店，他便抱着骨灰罈在街邊坐了整整一夜。
還有一次，在機場過海關時，安檢人員要求他必須打開骨灰罐接受例行檢查，儘管他再三解釋骨灰不便打開，可對方依然不肯退讓；無奈之下，他拆開膠封，骨灰瞬間被頭頂的吊扇吹得四處飛揚，安檢人員大驚失色，令他趕快關上。
從此以後，他在出關時再未受到海關阻攔。
十五年來，劉德文的足跡踏遍了山東、山西、湖北、湖南、陝西、四川和江蘇等20多個省份，委託最多的時候，他曾於一年之內往返大陸16趟，一個月內往返3趟；他的出入境證件上早已蓋滿了海關印章，他説，這已經是他換的第二本了。
一杯高粱酒，一句看似漫不經心的承諾，卻使得他在十餘載崢嶸歲月裏，獨自背起長者們踏上漫漫長路，以一雙並不算強壯的平凡肩膀，扛起了兩岸間最重的鄉愁。
歸去來兮，落葉終可歸根。
當劉德文經過十幾個小時的翻山越海，將老兵們的骨灰送到他們在大陸的親人手上時，親人們往往感激涕零，甚至帶着錦旗、披麻戴孝下跪相迎。
劉德文還記得有一次，自己發着39.1度的高燒，將一位老兵的骨灰送到大陸機場時，老兵的兒子立刻向他跪了下來。劉德文趕忙將他扶起，他卻再次下跪，就這樣一連跪了3次。
“我這第一跪，是跪你；第二跪，是跪父親；第三跪，還是感謝你，你是我們家四代人的恩人，以後你就是我們的家人，是我們家最小的兒子。”
每當面對此情此景，劉德文的心裏總會百感交集：悲傷、喜悦、無奈，還有淡淡的蒼涼……
但也有親情不那麼濃烈的時候：由於分離了幾十年，有些老兵在大陸的至親已經陸續去世，遠親也遲遲沒有回應。遇到這樣的情況，劉德文便會聯繫當地的朋友，自已出錢安葬老兵，實現他們魂歸故里的夙願。
台灣的鄰居們見他如此行事，紛紛為他打抱不平：“你做好事不説明，別人還都以為你在賺錢呢，但其實你都是在往裏搭錢。”
生活中的劉德文本就是這樣一位“為善不欲人知”之人：平日裏，他幫鄰居修繕、除草，連自己的妻子也不會告訴；往往要等到事後鄰居來登門道謝，他的太太才會知道丈夫又做了哪些事情。
其實一開始，當劉德文提出想要辭去銀行的高薪職位時，他的妻子也曾因顧慮家中的經濟壓力而以離婚相挾；而當他開始為送老兵回鄉而日夜兼程時，剛剛懷孕流產的太太更是將情緒一股腦宣泄在了他的身上。
“聽到她説要離婚時，我的內心的確受到了很大觸動。在太太流產時沒能陪在她的身邊，也讓我覺得十分愧疚。”
二人關係的轉折發生在他第二次送長者回家的途中。那一次，妻子陪他一起送一位山東籍的長者骨灰回鄉；親眼目睹了長者家人們泣不成聲的悲痛與歡喜後，妻子深受感動，從此以自己先生的事業為傲。
如今，劉德文的太太和兒女反而成了他最為堅強的後盾。
劉德文的兒子在祥和山莊陪老兵聊天
他的太太一直記得，2016年的春節前夕，台灣南部發生了大地震。地震當天，劉德文從早上5點開始便接到從大陸打來的電話，一直持續到中午，總共接了40幾個電話。
各省各市，曾被他護送回家的老兵親友們紛紛來電關心劉德文是否平安，直到再三確認他很安全、他的家人們也都平安，大陸那端的親人們才終於放心地掛斷電話。
為了讓老兵們能夠及時回家過年，他曾經連續7年沒有在台灣度過春節，可也正因如此，那些海峽彼岸的老兵親人們全都成了他的兄弟姐妹。
“兩岸一家親。我的祖先也都是從大陸過來的，我和他們本屬同一血緣。”
一天，劉德文像往常一樣於凌晨5點起來跑步鍛鍊（為了能以健康的身體來持續為老兵們服務，他已將這樣的習慣保持多年），路過社區裏的老兵樓時，他注意到以前層層住滿、燈火通明的樓房裏現在每層都只有幾盞燈在亮着，不禁放緩了腳下的步伐。
“社區裏的老兵漸漸凋零，在世的越來越少了。如今我也已經年過半百，經歷了人世間的許多悲歡離合，好像越來越能體會老兵及其家屬們的心情了。”
截至2019年7月，頭條尋人的“兩岸尋親”項目已經幫助174個兩岸家庭團圓，其中有56次，離不開劉德文的幫助。
劉德文常常説：
“這件事我會一直做下去的，只要還有一個老兵要回家，我就會陪着他。如果能活到80歲，我就做到80歲，如果不行，就傳給兒子。”
部分資料參考來源：
江蘇衞視《新聞眼》20181019
人物：《背骨灰的人》
新京報：劉德文采訪
CCTV-12 《夕陽紅》：靈魂擺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