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丁武:如父如子_風聞
北方公园NorthPark-北方公园NorthPark官方账号-流行文化里真正值得被谈论的部分2019-07-24 11:33
採訪:熊韌凱
作者:熊韌凱
丁武在我對面坐下,從口袋掏出墨鏡,戴上,鏡腿兒隱藏在腦袋兩側的長髮中。他手裏拿着一杯麥當勞的“那麼大鮮檸特飲”,可樂已經幾乎不剩,兩片檸檬懶洋洋地倚靠在杯壁上,正如丁武懶洋洋地倚靠在椅背上。
他個高,資料説有一米八六,配上五十六歲依然緊實的身材和臉龐,實際觀感還不止。也正因如此,媒體在懷緬或消費往事時,時常用“四個人高馬大的北方小夥”來形容二三十年前成立之初的唐朝。
但生於北京的主唱丁武並非純正北方血統。他父親是江蘇泰興人,年少時好讀書,看了幾本魯迅後加入革命行伍,在軍隊裏做電報通訊工作。至於母親,則是小資本家出身,解放後在西城區文化局當個文職,家裏也都過得挺苦。
1968 年,父母被下放到黑龍江温春的五七幹校,六歲的丁武也跟着來到東北。這裏離清代流放文人的寧古塔不遠,大雪沒到腿是常有的事。父親晚上在食堂剛被批判,“老丁,你昨天怎麼……”,晚上又要揹着槍,在雪地裏站一整夜崗。
在丁武看來,父輩身上的政治性自己遠不能比,而“他們那份剛毅我們是根本就沒有”。他記得當年,父親得天天衝着毛主席像早請示晚彙報:“我今天罵了老張,老張餵豬的時候,我説喂太多了,但是他説就得喂這麼多。我現在向主席承認錯誤,豬就應該吃那麼多!”但父親明明又是那麼一個不會忍氣吞聲的人。丁武覺得父親“能活下來,那就真的是本事。”
而他自己,則是“在温室裏長大”,從沒感受到緊張政治氣氛的影響,青少年時期的苦痛來自精神上的空虛而非壓迫。他到現在也沒讀過一本魯迅,長大後喜歡看藝術家傳記和小説,小時候只有小人書和樣板戲。
七十年代,丁武全家從黑龍江返回北京,丁武也開始到西城區少年宮學畫畫。那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教師和學生分為 A 組 B 組,在一間間獨立的廂房耳房裏上課。他那時接受的是俄式繪畫教育,天天照着石膏像描摹,倒也不覺得枯燥,更大樂趣在於同班的小夥伴們。他們聚在一起去畫夕陽的快速色彩,去各自家裏給彼此父母畫人像,夜裏去北京站給來往旅客畫人物速寫。
日後,畫家也成為了丁武在音樂人之外的另一重身份。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他習慣用浪漫寫實的手法描繪那個童年的世界,畫中人物穿着綠軍裝,戴着綠軍帽,騎着自行車在原野上飛馳。在他看來這是一種“自嘲”,或者單純對某個時代的“記錄”,可現在也沒人關心這些了:“整個社會你沒有參與權,沒有認知度了,你怎麼關心?你不用關心。你關心的就是你的生活,你的工作、你的房租、你明天住哪。”
丁武畫作《歇菜》
從模擬時期過渡到數字時期時,丁武就開始意識到音樂市場的不景氣:“傳統的慣性是靠唱片公司,畢竟在中國你沒有獨立發行權,你不能做個體獨立人格,那麼你只能依靠整個的大環境。那大環境裏沒有左膀右臂讓你依靠的時候,你面臨的就是一個生死關頭的問題。”幸運的是唐朝的地位畢竟在那,丁武對生活要求也沒那麼高,日子一直談不上難。
2008 年,唐朝發行了第三張唱片,此時樂隊的影響力與 90 年代已不可同日共語。這年丁武四十五歲,專輯同名單曲《浪漫騎士》是丁武寫給去世不久的父親的。“我想體會父親你在感慨什麼/是不是暮色秋風夕陽的傷感/我想體會父親你在回憶什麼/是不是那流失已淡忘的浪漫”。
其實丁武與父親的交流一直不多。那一代人經歷過大的動盪,在生存和精神上都曾面臨危機,運動之後,重心並不在兒女上。七十年代從黑龍江回到北京後,父親對丁武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和大院之外的人説話”,除此之外都不太管,而他自己則在軍工部擔任“炮筒子”的角色,對一切看不慣的人事物發表意見。
直到晚年,父親的脾氣仍然暴躁,看見新聞里社會不公的現象就會罵街。但丁武開始理解父親,儘管父親從未和他説過什麼人生感悟、心路歷程:“他可是看魯迅的書長大的……人生中大好的年華在運動中荒廢了,自己的愛好也沒有,更不可能有。幾十年就這麼過去了,就老了,不會覺得很可憐嗎?”
這種對父親感到“可憐”的情緒,與丁武對自己感到“可憐”的情緒一同產生,不是因為韶華已逝、不被理解,而是感嘆自己被大環境限制了太多,青春時期受到各種運動和父輩觀念的影響,到頭來同樣是虛度了光陰。
丁武將這種悲觀歸因於兩方面,時代是其中之一。在他看來,現代的樂手“多吃幾頓方便麪,沒有演出,掙不到錢,沒有經濟來源,這都算不上什麼”;真正的問題在於,“在我們之前所有的文化和教育下,每個人都不能拿出一個真正的心給你看”。中國搖滾樂作為一個文化形式,自然是在往更真實、更透明的方向走,他們當年卻是要忍受着精神上的匱乏才能創作。
另一方面,“人進化到現在,這種東西一直就在我們的血液、我們的細胞裏。”對時間無情的無奈、忙碌一生後對人生意義的懷疑和拷問,也是前段時間“一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能喚起共鳴的原因。
其實丁武並不畏懼衰老,鍛鍊健身,玩“模擬飛行”遊戲,這些事情他至今喜愛;而在去年發的個人專輯《一念》中,他更是將不少實驗因素加入,音樂越做越重、越做越極端。“我當時的選擇是你要不然就去玩鄉村,寫點小歌什麼的,自己養養老完了;要不然你就選擇一把黑吉他,接上失真開最大聲,把音箱旋鈕擰到頭你躁一躁,我當然覺得這樣更好玩。”
個人專輯《一念》封面/丁武畫作《一念》
在今年為新專輯開展的巡演中,丁武更是顯出了“帶頭大哥”的一面。儘管他也為聽眾會不會對他的個人作品買賬、票能不能賣光而擔心,但還是在每場演出時邀請一支年輕的重型/金屬樂隊助演,希望能助這些年輕的音樂人和中國重型音樂發展一臂之力,無論是已經結束的“北方篇”巡演中的撒旦之瞳樂隊,還是即將開始的“南方篇”巡演中的驚叫基督、饢樂隊、小雨樂隊。
但聊起父親,丁武總是有些更細膩的想法和表達。“在成長過程中他關心過你,在某些方面或叛逆期時他反對過你,等你成家立業後又反過頭來理解他,然後感受到他對生活的那種無奈,而他表現出的那點樂觀也不是很真實的。”
這種態度很容易被未經世事的年輕人理解成人生“底色悲涼”,可在丁武身上,這更像是不停推着巨石但永遠到不了頂的西西弗,用實際行動對抗生命和世界不可避免的“熱寂”,光熱產生於過程而非結果中。就像他自己所説,人生“不是電影,不是故事片,都是一點一滴”。
現在丁武自己也當了父親,八歲女兒多少繼承了他的特質,同樣喜歡繪畫和音樂。她畫完畫,經常拿給丁武顯擺:“我畫的好不好?”丁武鼓勵她的同時,每次也挑出一兩個小問題,讓女兒有所提升。
有時丁武也主動去逗女兒,問她看沒看過有人燒吉他,想不想看?女兒説想看,丁武就找出 Jimi Hendrix 在舞台上燒吉他的視頻。女兒直勾勾地盯着屏幕,看完沒説什麼,但丁武知道她內心一定會受到觸動,就像她在學校做填詞作業時,題目要求仿照“宇——宇宙——宇宙飛船”的格式組詞,女兒寫的是“唐——唐朝——唐朝樂隊”。
這種情感不光是父親對女兒的照顧和影響,更是丁武發現自我的過程。他覺得自己是“有孩子後越變越好”的那一類人。有時女兒無意説的一句話,都能讓他感觸良久:“有次她説‘夕陽多好看’,我就會覺得哇,這小孩都會看夕陽了。其實她可能沒想多少,只是覺得那種紅色的叫夕陽。”而類似的心境,丁武只在照顧晚年父親時出現過。
我問丁武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他猶豫了半天:“上一次哭,我都記不太得了……是和女兒生氣?應該也不是。忘了。”
“什麼時候會跟女兒生氣?”
他的語速本來就快,説到這裏身子更是往前傾了傾:“有時候看她着急,有時候她會做一些危險的事情。會從沙發上往下蹦,你説看着着急不着急,揪心不揪心?(指指面前桌子)從這樣的桌子上往下蹦,上一個傷疤還沒好呢,還塗着紫藥水呢,都是這樣的事。”
“那還是為女兒哭過的,是吧?”
丁武笑了,陡峻的臉一下子綻放開來:“沒有,剛剛開玩笑呢。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