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kun和ilun的戰爭：飯圈邏輯的脆弱和強大_風聞

文章來源丨GQ報道

​本期專欄的主題如你所料，就是這幾天飯圈難得一遇的大事件——ikun和ilun的戰爭。

事情剛一發生，我就收到了很多飯圈之外的朋友們的詢問，問我對此怎麼看。在大家眼中，我身為一個營業了五六年之久的站姐，理所當然也應當是這場戰役的一份子。但我想説的是，這其實也恰恰反映出了人們對粉絲羣體的一種刻板想象，覺得粉絲們都是同一類人。但事情並非如此，飯圈其實跟現實社會沒什麼區別，各有各的喜好，各有各的志向，不願意參與做數據的追星族大有人在。

大部分時候，我和做數據的粉絲們情感並不相通。一是沒有這個時間和精力，二是我追星太久了，偶像已經換過無數個，我很難找到一個偶像值得我付出這種不計較成本的愛。我的追星守則是：自己快樂就完事。所以我更樂於多參加線下的活動，再開個微博小號，在無人關注的角落，想説什麼説什麼。但我對數據粉們充滿敬意，有時候battle起來，眼見自家處於劣勢，我會偷偷買轉發和點贊以表對他們的支持。

數據是新一代偶像們最重要的成績，粉絲們也逐漸習慣了這一考評指標。我雖然不是做數據的粉絲的一員，但對於榜單上曾經發生的種種紛爭，也是如數家珍。這次的事會發生在蔡徐坤的粉絲身上，我一點都不意外。他們為了能維持超話明星榜和內地明星榜的第一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提防每一個可能的對手。朱一龍爆紅的時候，兩方較勁了可能有半年之久，以ikun的勝利告終。何炅老師過生日發了條微博，各路明星都來評論，ikun的第一反應是，確認何炅和蔡徐坤在不在一個榜單裏。如果在的話，何炅的微博互動值這麼高，會不會影響榜單第一名的蔡徐坤呢？

何炅老師的評論區，

這條微博的熱門評論排名也被戲稱為“何炅榜”

一句在飯圈廣為流傳的話是，粉絲行為，偶像買單。一部分粉絲不夠理智的行為所招來的路人的反感，集中投射在了蔡徐坤本人身上，“雞你太美”、“ctrl（唱、跳、rap、籃球）”，成了掛在蔡徐坤身上難以甩掉的梗。在厭惡蔡徐坤粉絲的人眼中，他們似乎代表了大眾眼中飯圈所有的惡：盲目、弱智、熱愛網絡暴力。

於是整件事迅速演變成了一場網絡狂歡，一場包含着諷刺和惡搞的行為藝術。在ikun稱王的領域戰勝ikun，用你擅長的規則打敗你，這聽起來足夠誘惑人。

源源不斷的非飯圈人士湧入周杰倫超話，他們很有可能並非真正在乎周杰倫的超話排名，只是厭惡蔡徐坤。人們很難拒絕在這樣一段故事裏擔當主角：平時看起來不聲不響的普通人，為了一個要守護的人，在關鍵時刻顯露出隱藏已久的實力，打敗最難對付的對手。

周杰倫超話登頂的瞬間

想要提高超話排名並不簡單，微博有一套複雜且繁瑣的規則來決定排名。粉絲們需要自己攢下超話積分再送給相應明星，來提高超話的影響力。而超話積分需要從互動中得到，就是在超級話題裏發帖，其它粉絲來評論。一般的偶像粉絲為了讓超話裏無意義的水貼不要過多，會在偶像本人姓名的超話之外，另開一個新的超級話題，專門用來攢積分。在這樣的超話裏，所有人都像發帖機器，帖子內容只有“互撈”或者“踢踢我”，其他的粉絲會自覺回覆。

攢積分只是做數據的極小一部分。所有新浪微博上顯示的數據，比如轉發評論數、評論區內容、偶像本人微博賬號在相應榜單的排名都需要被重視，所有讓這些數據更好看的行為都是做數據。

一個數據粉的一天是忙碌的。登上微博，他一般會打開“日行一善”超話，然後艾特GUCCI、FENDI等奢侈品品牌的官博，點擊發帖按鈕。這是為了提高自己的陽光信用分，每一個微博用户資料裏都有一項叫陽光信用分的東西，這根據微博客户端通過判斷用户的微博內容和消費偏好等信息而定。而信用分高的用户，有更大的幾率出現在微博的熱門轉發和熱門評論區，這將更有利於為偶像控評控轉。

接着他要轉評偶像的最新微博，視情況帶上叫“遇見美好”和“愛豆正能量月”的話題。因為評價偶像本人賬號排名的規則裏，有一項叫“正能量值”，只有帶上這兩個話題才能積累這一項數值。

然後才是無窮無盡的控評，只要有粉絲多的營銷號發了偶像有關的內容，粉絲們就要衝向評論區。數據粉一定會熟練運用輸入法的快捷鍵盤功能，按下幾個快捷鍵，事先存儲好的控評語句就會馬上彈出，這樣才能第一時間搶佔熱門評論。大部分偶像都擁有專門來控評的粉絲羣，有組織地給偶像相關評論點贊和回覆樓中樓。

另一個重要的榜單：明星勢力榜

微博不會教粉絲怎麼做數據，這些方法都是粉絲們通過揣摩微博公佈的那些模稜兩可的規則，通過實踐的不斷檢驗，慢慢摸索出來的最有效的做數據途徑。做數據的方式在一個又一個的循環裏趨於成熟：大粉發出號召，數據很重要，熱心粉絲提出方法，小粉絲們嘗試，嘗試出了效果，熱心粉絲比對各種方法的差別，給出最好方案，大粉們進行總結，繼續強調，數據很重要。

但很少有人會解釋，數據為什麼重要。大家只能自己想象，在追星族普遍認同的設想裏，品牌方、節目製作組、電視電影出品方會把這些數據當作偶像人氣的指標，從而決定要不要給予這個偶像資源。上一次《快樂大本營》就能紅遍全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在這個精準投放的網絡時代裏，人越來越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每一個圈子都在變得越來越閉塞。一個偶像很有可能被幾乎每一個追星女孩認識，但在飯圈外認知度趨近於零。那麼當圈外人士想要了解一個偶像的人氣的時候，好像最直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查看這些榜單。

作為一個粉絲，我並不知道這個行業運作的具體細節，但我確實感覺到，數據好的明星會獲得很多紅利，儘管這些紅利實際上是進一步收割粉絲們自帶的金錢和流量。很多品牌請偶像做代言，宣佈一個官方title，開一個冠以偶像大名的單人購買鏈接，粉絲們就會樂於購買，因為銷量數據也要好看。節目或者電視電影要是出於人氣高的考慮選擇偶像來參演，那麼內容也是粉絲向的，只是為了滿足粉絲，讓粉絲來當免費水軍或者貢獻票房，沒有人考慮是不是能讓偶像走向大眾。

粉絲們做數據，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韭菜，被收割之後，因為收穫了做數據的效果，更加積極地做數據。在這樣的世界裏，數據就是一個偶像的實績，它代表了人氣、粉絲購買力、利用價值和偶像潛在的發展。

但是周杰倫突然殺了出來，他的粉絲們津津樂道的是，周杰倫有廣為傳唱的作品，不用做數據，演唱會門票照樣不愁賣，品牌代言照樣大把拿。粉絲們這才想起，原來偶像是有真正變成家喻户曉的明星的可能的。但這一可能在這個時代簡直是一種奢望，這種可能性並不屬於自己的偶像。被數據砌壘起來的飯圈，外人進不來，偶像也走不出去。當真正的主流公眾出現的時候，飯圈的數據邏輯變得不堪一擊。

周杰倫超話的影響力最終突破一億

但如果因此就得出結論，飯圈邏輯被揭穿了，甚至是就此崩塌破產了，卻也有點為時過早。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戰裏，雖然飯圈邏輯顯示出它的脆弱，但也同樣釋放了它的威力。做數據這件事情足夠機械無聊，沒有顯著的意義，但卻能帶來虛幻的滿足和集體認同。而且我們的成長經歷裏其實早已習慣類似的行為，以致於馬上就能參與並且適應。點進周杰倫的超話，會發現有些粉絲已經開始統計，哪些明星哪些大V有為周杰倫出一份力，彷彿在區分誰是同黨而誰非我族類。 

這裏面當然不乏把這場事件當做一場帶有解構性質的行為藝術的人，但你同時也可以發現，很多人迅速掌握並適應了飯圈的整套遊戲規則。號稱是周杰倫粉絲的人們，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就被飯圈邏輯所感染，變成了和ikun行事邏輯相似的ilun。所有沉迷於和ikun爭個高下，之前鄙夷飯圈風氣的人，不知有多少人能夠主動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或多或少地陷入了飯圈的狂熱之中。就算你這次逃過一劫，可下次，你會不會也變成ieason、imay，或者別的什麼集體裏微小的一員？

ilun登上微博熱搜

曾經有人提出美好的設想，如果大家都不再做數據，放棄控評，忽略排名，是不是所有粉絲都可以輕鬆一點。但這個行業的規則已經形成了，不遵守的人註定要蒙受損失，而沒有粉絲會容忍自己的不努力給偶像帶來負面影響。就算真的有一天真的不需要再做數據，大多數粉絲會不知道該怎麼追星，因為打開評論區，看到自己愛豆有關的評論，點贊，留言，已經變成了一種下意識的融入日常生活的行為。

蔡徐坤粉絲團的聲明

22日上午，蔡徐坤粉絲團發出聲明，稱之後將退出微博榜單競爭。我相當驚喜，這無疑是一個新的突破，ikun看起來像是要對現有的籠罩在追星族頭上的鐵籠發起徹底的反抗和逃離。

我在5分鐘裏暢想了一個自由自在追星的同齡人廣場，但當我點開相關的熱搜，看到的仍然是千篇一律的營銷號內容，還有轟轟烈烈的粉絲控評，我馬上又陷入了悲觀的情緒。只要培育出“數據”這一概念的規則依舊存在，只要人對於集體榮譽的渴望還沒有消失，粉絲就無法停止做數據，就像種子無法脱離培育它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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