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陽 | “賤文化”的邏輯悖謬_風聞
嘉-随心所欲不逾矩2019-07-24 08:46
來源 :微信號 新青年電影夜航船
“賤文化”的邏輯悖謬
李玥陽
一 “賤客”·網絡民主·反智主義
2004年,網絡和媒體開始了一場全新的“造星運動”。芙蓉姐姐憑藉S形體魄和矯情的文字一炮而紅,繼而,鳳姐、犀利哥、小月月依次登場。他們共同的特徵是,來自草根,兼有“非專業”和“低品質”,[1]卻擁有渴望成為明星的強大勇氣。如此反差激發起觀眾無窮的窺視癖,這些明星時常被稱為“嘔像”或“賤客”,《新週刊》更是以“賤文化”一言以蔽之。由於這些嘔像大都來自網絡,這種“賤文化”便被冠以網絡亞文化的稱號,嘔像們迅速成為網絡民主和草根文化的象徵,彷彿天生便具有了反抗精英和權力的“革命氣質”。
相對於較為“正常”的明星,賤客們的語錄和行為無疑是驚人的:
鳳姐:“我九歲博覽羣書,二十歲達到頂峯。我現在都是看社會人文類的書,例如《知音》《故事會》……往前推三百年,往後推三百年,總共六百年沒有人超過我。”[2]
芙蓉姐姐:“我天生就是一個很焦點的女孩,長了一張妖媚十足的臉和一副性感萬分的身材,穿着大膽張揚,個性叛逆囂張,在各種場合都出盡風頭,自然被我‘勾引’來的男人數不勝數。”[3]
這些狂妄、缺少自知之明、過於自信的表白在網絡上掀起各種各樣的嘲罵。總的來説有幾種聲音。一種聲音將“賤客”命名為“低俗的”。某位專家曾斷言:“芙蓉現象表明我們的社會進入一種急功近利的時代,芙蓉現象代表人民失去了高尚的追求,(失去了)對於高尚藝術的欣賞,轉而庸俗惡搞!”這種聲音充滿精英主義的悲情,彷彿物慾時代憂患的“智者”。另一種聲音將“賤客”歸結為“文化民粹主義”。這種觀點常常對“文化民粹主義”持否定態度,認為這種民粹主義集顛覆、幼稚、極端於一身,而芙蓉姐姐、惡搞、山寨文化等等都屬於這一範疇。[4] 當然,同樣的否定也可能來自全然不同的角度,即民粹主義最終會重新遭遇政治文化的掌控,並“打掉知識分子的自由精神”。[5]儘管角度不同,但二者都將民粹主義視為“必須加以警惕”的東西。在另一個層面上,“賤客”的擁護者也大有人在。一種聲音樂觀地認為,芙蓉現象代表了網絡民主,是一種自由的象徵。“普羅大眾被精英們安排煩了……這回該我們自己做回主了!”[6][7]這種觀點有時也被歸結為:“賤客”是“反智主義先驅”,是“普羅大眾對於精英統治話語權的反抗。”[8]它們的合法性可以用“反智的書生”薛湧的觀點來闡釋,即“網絡暴民”作為“知識暴君”的反抗力量,它“衝破了知識分子壟斷的道德高地”,它的存在是市場經濟以及“最廣泛參與”的民主的結果。[9]
二 反智還是犬儒
考察當下對於“賤文化”的討論,不難發現,無論正方還是反方都在一點上不謀而合,即“賤文化”來自於“底層”(草根)。無論擔憂這種文化可能會“顛覆”既有的領導權,還是為“底層”終於發出自己的聲音而歡慶,上述討論者對於“賤文化”和“底層”的關聯都是不予置疑的。但儘管如此,仍然有許多疑問被遺留下來。諸如,誰是“賤文化”的命名者?如果“賤文化”真的具有反抗性,是誰將它命名為“賤”?誰是“賤文化”的消費者?這些消費者從“賤文化”中消費了哪些內容,獲得了何種快感?
如果針對這些問題進行深入,那麼問題將會變得十分複雜。首先,不應忽略的是這些另類明星被建構和炮製的過程。例如鳳姐的登場。2010年1月27日,江蘇衞視的訪談節目《人間——我要嫁白馬王子》清晰地呈現了這一過程。節目中,被鳳姐拋棄的小吳上台,表達他的憂慮。他認為鳳姐跟自己條件相當(小吳是個保安,鳳姐是收銀員),但鳳姐卻自不量力地愛上了另一個條件超好的男生。接着,鳳姐接受了主持人的採訪,以其糟糕的外貌和不甚高深的見識卻拋出驚人之語,認為自己智慧超羣,一定要找清華北大畢業生等等。主持人都驚訝的一時語塞。接下來,節目發生了有趣的轉折。鳳姐條件超好的現男友也走上舞台,當眾宣佈自己根本不愛鳳姐,並且永遠不會愛鳳姐這樣的女孩。自己跟鳳姐在一起,就是為了讓鳳姐明白,自己這種條件的男生是不會愛上她的。
這個極端戲劇化的節目就此結束了,鳳姐不合比例的自信似乎使網民們產生了無窮的興趣,人們最記憶猶新的便是鳳姐六百年無人超越的語錄,與之一併提及的還有她卑微的身份和平常的外貌。顯然,鳳姐的確是關乎“底層”的,她來自農村貧苦家庭,也沒有可資“升級”的自身條件。然而,當鳳姐站在《人間》的舞台上接受採訪,其身份又比“底層”複雜得多。首先,作為一檔都市情感類節目,《人間》節目所設定的受眾是中產階級。節目主持人的白領知性造型,心理專家的分析和疏導,以及鳳姐現男友的當面指正,應當説,整台節目構成了完整的中產階級話語,視點佔有者並不是鳳姐,而是這些圍繞在鳳姐身邊,希望指正鳳姐的人們。與其説鳳姐是草根和底層的,不如説鳳姐被中產階級話語派定在被看者/底層的位置上。這種觀看無疑帶有齊澤克所説的“猥褻性”。正如節目心理專家所表達的,鳳姐自詡才高,但列舉的書籍不過《知音》和《故事會》,因此只是個“井底之蛙”。心理醫生顯然代表了節目受眾的視角,“網絡暴民”迅速展開了觀看鳳姐的狂潮:“恬不知恥”,“無與倫比”,[10] “姐額,別出來嚇人了,我接受不鳥打擊的。”[11]“我真的不想活了,因為我居然夢見鳳姐。”[12]……對於鳳姐的評價各式各樣,彷彿正如樂觀的“網絡民主”論者所預言的那樣,一次“網絡狂歡”正在進行。
然而,這一“狂歡”卻並非“狂歡”,這種觀看所攜帶的“猥褻性”完全無關“狂歡”所內涵的、對既有秩序的反抗,恰恰相反,它構成了對於既有秩序的一再複製和投合。一方面,鳳姐本人狂妄地將自己設想為“知識精英”,並渴望通過嫁給“清華北大碩士”來進入中心和主流。另一方面,“網絡暴民”的種種言辭無非是在詫異一點:像鳳姐這樣的條件(包括她的家庭、社會地位和外貌)竟也擁有對中心的夢想!?只能是神經官能症患者。在此,無論從哪個方面出發,反抗/狂歡都是缺席的,與其説其間存在任何顛覆性,不如説這只是權力的犬儒者在向下偷窺和竊喜,犬儒者的俯瞰和鳳姐充滿期許的仰望,兩方面合力完成了權力的共謀。
這段太過巧合而匪夷所思的節目引發了觀眾的種種質疑,人們認為這個節目明顯是人為編造的。據説鳳姐也在接受採訪的時候坦承:“江蘇衞視《人間》中出現的兩位‘男友’是假的,是節目組找的演員。”[13] 這不由得使問題更加有趣起來,另一個或許更為重要的參照物被呈現出來,這便是資本。一種猜測是這樣的:資本為了收視率,鳳姐為了出名,二者一拍即合,共同策劃了這期節目,並且成功取得了預期的效果。有了資本的參與,一切都獲得了有效的整合,中產階級的表述方式,觀看“底層”的慾望,以及資本賦予該節目的意料之中的等級秩序。在此,和解是如此徹底,沒有一環是脱節的,甚至連所謂“民主”的“網絡暴民”也未曾提供任何意料之外的內容。只有幾個樂觀的闡釋者,偶爾蹦出幾個不甚着調的聲音。
相比之下,來自廣電總局的禁令——“鳳姐等低俗文化應叫停”倒更顯得別樣和另類,它至少構成了為數不多的試圖阻止這種觀看的力量。這次叫停多多少少給《人間》節目的獲獎帶來些許諷刺,2009年12月,《人間》節目剛剛喜獲中國廣播電視大獎。據説,《人間》節目“着力以人文的視角和與人為善的態度,去觀察和表現種種化解矛盾的努力,並承擔起媒體的社會責任,精心推動每一個事件趨向和諧的結果。”[14] 然而,在鳳姐事件中,這個不斷爆出造假的節目卻遭遇了小小滑鐵盧。在此,被凸顯的是不同權力中心的對話與協商,資本所營造的“化解矛盾”的表象是以犧牲“鳳姐”為代價的,這顯然超出了“社會正義”的許可範圍,從而對其他中心構成了威脅,對話和協商便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另一個問題是,鳳姐是否能代表“底層”,換言之,在當下的語境中,“底層”是否只能通過中產階級的話語得以呈現?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鳳姐似乎必須經歷芙蓉姐姐的鍛造過程,她不得不接受“網絡暴民”充滿猥褻性的窺視,繼而,或者像成功的芙蓉姐姐那樣,終於獲得了向上流動的許可證,獲得“自信”的命名,“賤客”的形象也漸漸發生了逆轉;或者(更有可能)從人們的視線中永遠消失。無論結果如何,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網絡暴民”還是鳳姐自身,都無所謂“狂歡”和“反抗”,更無所謂“自由”,有的只是愈發渺茫的可能性,以及愈發令人遺憾的沉默。
三 網絡“民主”:倒置的戲仿
應當説,在“賤文化”的討論中,“底層”的呈現是尤為重要的。犀利哥的流行便是極好的例證。2010年初,天涯論壇的一篇帖子——《秒殺宇內究極華麗第一極品路人帥哥!帥到刺瞎你的狗眼!求親們人肉詳細資料》引發了網民的關注,其間發佈了數張“犀利哥”的照片。這個流浪寧波街頭的精神有些問題的乞丐,由於衣着與時下甚為流行的“混搭”歪打正着的相似,從而迅速成為網絡紅人。時髦的乞丐獲得了眾多命名:“極品乞丐”、“乞丐王子”……甚至獲得了眾多粉絲——“那憂鬱的眼神,唏噓的鬍碴子,神乎奇蹟的搭配,還有那雜亂的頭髮,都深深的迷住了我。”很多粉絲還曾表示要到寧波街頭“追星”。
毋寧説,犀利哥的豁然呈現是極其弔詭的,並非因為其流浪的生涯和悲慘的身世,也並非因為其“破爛”的外表,恰恰相反,卻是因為犀利哥的服裝非常“混搭”並且“酷”,甚至連其“憂鬱的眼神”和“雜亂的頭髮”也一併具有了審美效果。網友們“意外”的追捧引來了媒體的關注,國內外媒體紛紛報道犀利哥,稱他為“英俊的中國流浪漢”,“中國最酷的男人”。應當説,在犀利哥事件中,網絡的後現代力量將現實苦難扁平化了,苦難變成“一種時尚”,幸運的犀利哥彷彿從“底層”和中產兩種截然不同的話語裂隙中漏了進來,沿着怪異的拋物線落入視野。在此,看與被看的邏輯再次清晰地呈現出來,與其説網友們真的“看到”了犀利哥,不如説犀利哥屏蔽了更應被看到的程國榮,觀看的同時正是對於觀看的拒絕。
當然,網上擁有很多好心人。不久之後,程國榮(犀利哥的本名)的苦難生涯還是被“看到”了。2010年2月25日,天一論壇中一則名為《寧波的帥哥乞丐只是一個可憐的人》的帖子解開犀利哥之謎。據説,這個網友(饞嘴貓)早就開始關注這些有精神問題的流浪者,甚至和犀利哥生活了一段時間。饞嘴貓説:“我問他為什麼不買吃的,他指了指垃圾桶,過了很久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吃的東西可以在垃圾桶裏撿。”當犀利哥的真實生活大白於天下,網友們展開了積極的救助行動,此事還驚動了寧波市政府。最終,犀利哥不僅被成功解送到救助站,並且被成功送回親人身邊。
相對於其他流浪者,犀利哥無疑是幸運的。因為他竟然在中產階級的時尚話語中看到自己的鏡像,並獲得了儘管有些莫名的身份。正是這一鏡像使犀利哥背後的程國榮得以顯現,使真實的苦難得以顯現。當然,問題並非如此樂觀,倘若犀利哥沒有時尚的“混搭”造型,或者説,沒有被成功地建構為“時尚的”,正如更多的流浪者那樣,那麼犀利哥顯然將被隔絕在中產階級話語之外,那麼,無法進入中產階級話語的犀利哥/程國榮是否意味着不存在?在這個意義上,問題或許遠非“網絡民主”、“反智主義先驅”那麼簡單。無論是爭先“被看”的芙蓉姐姐或鳳姐,還是無端“被看”的犀利哥,贏得的目光都是如此單一。如果説,這種目光帶有“戲仿”成分的話,那麼這種“戲仿”顯然不同於對於主流秩序的拆解,恰恰相反,這種“戲仿”更像是倒置的,無非是把拒絕觀看的一切統統縫合在中產階級的主流想象之中——先是時尚話語,繼而是愛的話語。如此狹小的視界,如此單一的視角,或許很難用學者們的“草根”、“底層”、“反智”等一切“另類”的語詞加以描述。一切都被中產階級化了,而單一的中產階級話語又使想象愈加貧乏,“賤客”終究是“賤客”,除非像芙蓉姐姐那樣咬緊牙關,直到出現“向好”的身份轉變,否則似乎別無辦法。更具寓言性的或許是犀利哥,自始至終,這個時尚流浪者的故事都是被人轉述的(媒體和關注流浪者生活的饞嘴貓,也包括程國榮的親人),在他們的轉述中,程國榮只發出過一個聲音,那就是——“我害怕”。無法得知這個表述是否只是另一次“被呈現”,是否只是另一次被縫合在中產階級話語中的“底層”。無論怎樣,這種呈現都全無新意。相比之下,來自官方的禁令無疑更具突破性,它以“低俗”的命名制止了這種向下的犬儒的不無暴力的觀看。就此看來,這些網民無關“反智”,或許只關乎某種誕妄式的沉默。
註釋:
[1] 《賤客來了》,《新週刊》,2005年7月。
[2] 鳳姐語錄。《人間——我要嫁白馬王子》,江蘇電視台,2010年1月27日。
[3] 芙蓉姐姐語錄。
[4] 高平:《文化民粹主義批判》,《探索與爭鳴》,2009年5期。
[5] 唐小兵:《底層與知識分子的民粹主義》,《南風窗》,2008年3期。
[6] 《芙蓉姐姐是反智主義先驅》,新浪網,2005年6月30日,http://eladies.sina.com.cn/nx/2005/0630/1030170743.html。
[7] 米豐:《“芙蓉姐姐”與“超級女聲”》,中國青少年研究網,http://www.cycs.org/Article.asp?Category=1&ID=4328。
[8] 李方:《芙蓉姐姐是反智主義先驅》,新浪網,2005年6月30日,http://eladies.sina.com.cn/nx/2005/0630/1030170743.html。
[9] 參見薛湧:《反智主義思潮的崛起》,網易新聞中心,http://news.163.com/08/0313/15/46U4JLGN00012GGF_2.html。
[10] 百度鳳姐貼吧。http://tieba.baidu.com/f?kz=742983982。
[11] 百度鳳姐貼吧。http://tieba.baidu.com/f?kw=%B7%EF%BD%E3&fr=ala0。
[12] 百度鳳姐貼吧。http://tieba.baidu.com/f?kz=807790781。
[13] 《鳳姐曝<人間>作假 承認‘男友’是演員》,《南方都市報》,2010年5月30日。
[14] 《江蘇衞視<人間>喜獲“中國廣播電視”大獎》,搜狐娛樂,2009年12月25日。http://yule.sohu.com/20091225/n269208690.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