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命是空調給的——沒空調時,怎麼過來的呢?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7-25 19:09
《權力的遊戲》與其原著《冰與火之歌》,都念叨寒冬可怖、長夏怡人。
我沒到過歐洲時,常自心疑:歐洲人那麼喜歡夏天呢?不怕熱?不怕曬?不怕每天三十五度的高温?不會苦夏?
到了歐洲,明白了:的確比起冬天,歐洲的夏日,舒適多了——許多時候,都用不上空調。
比如,2019年7月中旬的巴黎。正常天氣,上午一般在16度到22度之間;午後會升到24度到27度。
趕上連續幾天天熱,也會有連續一週最高温30度開外的情況,像今天就是最高温42度——但那樣的時候不多。下週,就又要回到每天17-29度的天氣了。
在歐洲大多數地方的夏日,早起出門,還可以享受一會兒涼爽的天候,只要不在陽光裏,便不會太難受,甚至還有點美好。
午後趕上曬,就嚇人些。
像南歐人夏天,上午活動,午後就集體躲在室內。如意大利和希臘許多海邊城鎮,到午後連人帶貓狗,一起睡覺。
説來不難理解:畢竟歐洲緯度偏北。比如巴黎算西歐,法國中部偏北的地段,北緯47度;米蘭在意大利北方,但也算南歐了,北緯45度;而我國北方重鎮哈爾濱,也才北緯45度。
西西里島已經到地中海了,北緯36度到38度之間,跟我國大連、太原、滄州差不多。像冰島人、丹麥人,説起夏天便雙目放光:畢竟那是到了9月,就得趕緊穿外套戴手套的國度,能讓皮膚見點兒陽光,太難了。
當然反過來,歐洲的冬天也長得多,長得令人絕望。以至於英國人動輒成羣結隊往普羅旺斯甚至馬德拉跑,冬天是去避冷,夏天則是去曬太陽。
法國南部有個笑話,來描述英國人見了夏日陽光就脱衣服的猴急樣,“遇熱就會從灰變紅的,就是龍蝦和英國人。”
大概歐洲的夏天,就是温暖清爽、偶爾熱那麼幾天的架勢:比起漫長的冬日,他們更愛夏天。
所以:歐洲相當多居住區,不太配空調——有空調者,常是新修的宅子,要麼便就是酒店旅館。
瑪格麗特·杜拉斯少時在東南亞住過許久,説起東南亞的夏天,那就是漫長到彷彿時間停滯、只有電風扇有氣無力打轉的日子——法國人聽此,自然是大感異國情調,難以想象了。
我小時候在江南過,所以夏日要厲害得多:
大概五月中旬,天色熱起來;九月末,秋老虎還要猖獗一下子。所以大概能一口氣熱上近四個月。
比起歐洲人享受夏天,我小時候,還得尋思:怎麼熬過夏天才好。
以前沒有空調時,自然得整日整夜開電風扇。那時節家裏電風扇少而人多,所以電風扇總得開搖擺模式;真熱起來,我得在室內溜達,追着電風扇跑,在我們那兒俗稱“堵電扇”。
——後來喜劇片《我愛我家》裏,老爺子熱急了,也這般辦理過。
到六月裏,支起蚊帳了,還得找席子。當地習慣,席子得用涼水擦一下,俗稱“膩一膩”。蘆蓆軟些,但不夠涼;竹蓆涼快,但偏硬。父母總怕孩子着涼,勸孩子睡蘆蓆;小孩卻只求涼快,偏要睡竹蓆。一晚上睡了起來,身上臉上,都是竹蓆紋,彷彿斑馬似的。
小時候暑假長,在家無聊,渴了便喝涼白開。涼白開喝來爽洌,製作卻費工夫:燒熱水,裝瓶,等它自己涼,實在不耐煩;將裝了水的瓶子另放在冷水盆裏,期待涼得快些,好早些喝進嘴。
那會兒甚至冰淇淋都不流行,我們那裏,流行的是冰磚:商店冰櫃裏,一方冰磚拿出來,售貨員給個小搪瓷碟就着,自己用木勺挖着吃。冰磚以薄紙包着,頗黏;有時吃急了,吃甜了,吃得口滑,能連紙一起嚥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那裏以前沒有刨冰。我只在《機器貓》裏看過刨冰,將其味道想象得神乎其神;後來去上海,發現台灣甜品店裏頗多刨冰賣,一吃:嗯,終究不如小時候想象得那麼美味。
冰磚在我們那會兒算奢侈品,一般孩子能吃的是冰棍。我們那裏賣冰棍的,多是車推着個箱子,箱子上覆棉被。小時候不懂熱傳輸,還總尋思“蓋了被子,冰棍不會熱融化麼?”
小時候拿得到的零用錢少,買冰棍前總得尋思:奶油的、巧克力的還是赤豆的好呢?——後來聽到馬三立先生單口相聲《練氣功》,張二伯那麼大年紀了,還斤斤計較,“倒黴孩子,幹嘛要奶油的——小豆的呀!”可見奶油小豆之爭,自古而然嘛!
沒有空調的時候,想盡一切法子給自己降温。我家裏當時有瓷磚地,暑假裏便開了電風扇,將地上清掃乾淨又拖了遍地,便躺在地上看書;地板躺熱了,打個滾到一側便是。貓貓好奇地過來,跟我並頭躺倒,大概也內心好奇:人類怎麼也這樣呢?
吃罷晚飯,天也黑下來了,全家便掇了板凳、藤椅、蒲扇,一起出門去,到空地上有過堂風處坐下。扇扇子,聊天,吹風。蚊子多時,就擱一盤蚊香;剛切了西瓜,便擱在搪瓷臉盆裏端出去,一家人吃西瓜。
鄰居出門來一起乘涼的,彼此吆喝,“我們家西瓜好吃,來吃一塊!”“我們家新買了枇杷!”“楊梅!”“荔枝!”乘涼就會變成水果交流會。小孩子跑來跑去,大人便聊天。還有牌癮重的,趁着乘涼的時候,就地打牌的,吆五喝六。
只有一種時候,大家都會靜下來:那是一陣涼風起時,大家先大呼小叫“有風,有風!”然後靜默、呼吸,讓風吹遍身體,恨不能把風貫透全身方罷。劉克莊所謂“醉裏偶搖桂樹,人間喚作涼風”,就是這個意思了。
當然,乘涼不能乘透——這是大人的説法。到肌膚涼了,就該起身,一邊用扇子趕蚊子,一邊回去睡了;再乘涼,就會“心也涼了,會感冒的!”
但我總不太相信。
有一年夏天,我住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去常州拜親戚,我獨自睡,便在葡萄架下,鋪開了竹蓆,身旁放着蚊香,抬頭看着天,只見星葉橫空。
那天夜涼如水,聞得見蚊香與花圃裏的草香,這一覺睡得通透之極,第二天凌晨五點醒來,也沒覺得感冒——但這個秘密,終究不敢跟家裏人説,只能算作我自己一點夏日陰涼的回憶:
無論多炎熱的天氣,回想起來,就像萬紅叢中一點青翠的綠,覺得當日的涼意,一直壓在心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