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統上海站長為什麼在黎明前起義?_風聞
世纪杂志-2019-07-25 07:46
陳正卿 作者為上海檔案館研究館員
1949年4月下旬,人民解放軍以雷霆萬鈞之勢,渡過長江天塹,迅即兵分幾路包圍了上海,城內氣氛一片肅殺。一天,軍統頭子保密局長毛人鳳親自來到上海,通知上海站長兼市政府調查處長王方南,火速去陝西南路2號站本部見他。毛滿臉陰沉,一旁是上海警察局長毛森,毛人鳳毫無寒暄,冷冷地遞過一張紙給王,嚴厲地説,這是經總裁過目的。王一瞥,竟是一份名單,列有:吳藴初、劉鴻生、王曉籟、武和軒、周伯敏等八個人的名字。他倒吸一口冷氣,這都是和中共及民主黨派有關係的名人,蔣要他幹什麼?
毛微睜着眼説:“這些都是上海實業界和各界名流,是國大代表和立法委員,為什麼還不去台灣?如他們想留在上海,那就是要為共產黨效力!” 毛森惡狠狠地補充説:“不走,就把他們抓起來!”
王方南心頭一怔,但很快鎮定下來。春節前,他就曾隨淞滬警備司令湯恩伯、上海市長吳國楨參加過一次各界名流懇談會,湯也是脅迫他們去台灣,可這些人卻很快失蹤了。這次,王方南想到的就是仍舊儘量拖,還有把風聲放出去,放得越響越好,那些名流自己就會不是躲也會避啊!王方南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麼?他又經歷過什麼樣的脱胎換骨變化呢?
圖 | 王方南晚年照
一、曾是抗日上海孤島除奸英雄
王方南,又名芳蘭等,1906年10月生於湖南城步縣延清鄉一稍有田產人家,讀過私塾,又進過新式小學。稍長考入長沙名校明德中學,校友有黃興、任弼時等大名鼎鼎的人物。1927年初到上海,求學於江灣的勞動大學讀社會學,他受當年的國家主義派思潮影響頗深,認為蔣介石南京政府代表國家是正統,便於1930年參加了國民黨,但混得並不如意,當過小報記者、代課老師這類小差事。1933年,他報考國民黨中央陸軍學校南昌行營暑期訓練班並被錄取。這個班辦在廬山,主任是蔣介石“十三太保”之一的康澤。康在班裏組織復興社,王參加了。結業後,王被分配到軍委會別動總隊當中隊指導員,結識了周偉龍,這使他人生髮生了巨大的變化。
提起周偉龍,這是軍統的一位梟將,字道三,湖南湘鄉人,黃埔四期生,曾是唐生智第八軍駐漢口的憲兵營長。唐策劃倒蔣時,戴笠奉蔣命令到漢口蒐集情報,曾被周偉龍抓住,戴便以黃埔同學名義籠絡感情,周不僅放了戴,還隨戴一同到南京投靠了蔣介石。因此,周和戴笠就結下了生死之交,一同躋身為軍統元老“十人團”成員,周在軍統也升任復興社特務處書記和上海區區長。1935年,王方南由周偉龍介紹加入軍統。他先在軍統局南京辦事處當外勤。
正趕上張學良在西安發動事變後送蔣回南京被扣,王也充當過監視人員。“八一三”戰起,王隨周偉龍歷任軍統上海區助理書記、情報組長等職,參與策劃過謀刺唐紹儀、周鳳岐等大案。唐是否已真正“落水”,至今議論紛紜,他當時和土肥原暗中來往,報上登過上海市民對他的警告信。周鳳岐的確是死心塌地地充當了漢奸。他原是蔣介石屠殺共產黨的幫兇,後失寵下野。日軍侵華,他糾集一批散兵遊勇和土匪流氓,妄圖出任偽浙江省長。軍統上海除奸,王方南參加了策劃和行動。1938年3月7日,周鳳岐從亞爾培路寓所豪宅乘車外出,車剛一出門,就被埋伏在路邊的軍統狙擊手亂槍擊中,身中數彈,在送往廣慈醫院途中一命嗚呼。
由於王方南屢屢出擊除奸行動,不幸被公共租界巡捕房逮捕,還落在了日籍巡長手中,慘遭了電刑拷打逼供,但王不為所屈,堅不吐實。後由軍統出重金,買通捕房將他贖出,他轉赴香港任軍統香港區書記。繼又調往重慶軍統總部,歷任軍統局行動隊長、福建閩北站副站長、局本部二處政治科科長等職。八年抗戰,王方南不愧是上海孤島等處敵後“除奸”的英雄,被囚後抗爭於酷刑之下,也稱得上是鐵骨錚錚的一條漢子。
二、解放大軍壓境幡然猛醒
抗戰勝利後,王方南走過了一段既春風得意,又心生疑慮的日子。他連連晉升保密局南京站副站長、上海站站長兼上海市府調查處長等要職;參與鎮壓過學生運動,也逮捕過中共地下黨員和民主人士。他欠下了人民一筆債。不過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共產黨卻越抓越多?
圖 | 張執一、王曦夫婦
1948年6月,國民黨軍在各大戰場慘敗,面臨滅頂之勢。王方南心中疑竇愈積愈大,也感到了自身的危險。他懂得欠債總要還的,常悶悶不樂,想尋找新的出路。這時,他有一位中學同學叫羅寶,當年長沙明德中學同窗,家住淮海路附近。王秘密除奸時,羅寶也掩護過他。眼下他又去羅家聊天,羅勸他改換門庭,棄暗投明。王嘆氣説:“沒有那邊關係。”羅説:“我們有個老同學吳成方,你忘了?”王説:“忘是沒忘,但到哪裏去找呢?”這讓羅寶也有些犯難。
吳成方,湖南人,明德中學畢業,和王方南、羅寶還曾同班,在校就是學生運動中的活躍分子,1927年馬日事變後加入共產黨。曾任中共河北省委軍委書記,中共北平特科負責人,後調上海隨潘漢年做情報工作。抗戰期間,他任中央情報部上海小組組長。此時他又隨潘在香港,做接應民主人士和策反等工作。羅寶知道他在香港的信息後,便到香港去找他。吳在香港的住處,羅很熟悉,在九龍的元芳。羅去正巧碰上了吳。吳見老同學風塵僕僕遠道趕來,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問明來意,吳對王這位手握上海軍統大權的老同學怎麼會不知,只擔心他的誠意,讓羅寶敬候二三日等信息。
吳成方渡海去香港見了上級潘漢年,並談了自己的看法。潘漢年説,王方南這樣有愛國心的人,在現在這種形勢下,做出棄暗投明的選擇是可能的,關鍵是要有行動。潘將王的情況,轉給在上海領導策反的張執一。張是中共上海局委員兼策反委員會書記,他同意由吳成方聯繫領導王方南的活動。
三、營救中共地下文委領導姚溱等人
吳成方和王方南建立聯繫後,交給他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要他設法營救被捕的中共地下黨領導人姚溱。姚溱,江蘇南通人,1938年入黨,曾任新四軍華中通訊社社長,抗戰勝利後,又被派遣到上海擔任地下黨文委領導人。他以“秦上校”和“波光”等筆名,寫了許多分析國共戰場形勢的評論文章,影響很大,文章巧妙地以中間立場持論,筆鋒犀利,眼光深邃,常有料事如神之預見,號稱軍事評論界的“一枝筆”,對鼓舞國統區人民反蔣鬥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建國後,姚溱先後擔任過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中央宣傳部副部長等要職。
1948年10月,姚溱正冒着白色恐怖,在大上海領導文化、新聞界進步人士,為建立新中國而奔走,不幸被叛徒黃特出賣了,遭中統特務逮捕。地下黨火速組織營救,吳成方向王方南交代時説,只要能救出姚溱同志,我們願出重金作為報酬。王領受了這一重任,根據案情分析,姚溱被捕後,雖在有“魔窟”之稱的亞爾培路(今陝西南路)2號保密局上海站,遭受了嚴刑拷打,但他咬緊牙關,守口如瓶,矢口否認“共黨要人”的真實身份,稱自己只是《中國建設》雜誌的編輯。特務趕到編輯部和他父母延慶路家中搜查,也一無所獲。另外,叛徒黃特也只是在南通根據地見過姚溱,知道他曾是新四軍,至於其如何返回上海,在黨內任何職等情況也的確並不知曉。所以,地下黨要求王方南,先設法將姚的案子由保密局上海站內的中統特務手裏,移交到上海地方特別法庭審理,然後再通過那裏的關係,以姚“早已自行脱離新四軍”為理由,“准予取保開釋”。
王方南要這麼做,當時有利條件是國民黨軍統和中統這兩大特務系統,雖明爭暗鬥,勢同水火,但軍統是明顯居於上風的。尤其在所謂“兩統合組”的保密局上海站,站長一直是軍統的王新衡、劉芳雄,此時王方南正協助劉當副站長,他和劉的關係尚好,軍統與中統又咬得不可開交,王就以派系鬥爭為由,迫使中統將姚溱移交上海地方特別法庭審理。接着,地下黨又聘請進步律師,在法庭審理時,由律師出庭為姚辯護,稱姚當新四軍是抗戰期間,現已和共產黨無聯繫,法庭應該輕判並允許將姚保釋。法庭在法官已經做過工作的情況下,果然作了這一判決。姚溱由他父親出面保釋後,當庭釋放,並隨即隱入地下安全轉移。
事後,吳成方按事先約定,讓人給王方南送去一筆酬金,王表示這是自己棄暗投明的表現,堅決未取分文報酬。而且,形勢一波三折,瞬息多變,正在王方南設法解救姚溱時,吳成方卻被保密局發現了身份和行蹤,密令立即逮捕,王看到這份密令,火速告訴與他聯繫的地下交通,通知吳成方和家人都立即轉移,後幸運未落入魔爪。
圖 | 1924年7月,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旅歐支部於巴黎合影。前排左四為周恩來;第三排左二為餘樂醒
不久,王方南又獲得一個信息,是保密局的特務報告,他們盯上了一位法學教授潘念之。報告説這位潘教授也是共黨嫌疑,正以中間民主人士身份做統戰工作,要對他實施抓捕。的確,潘念之是1924年就入黨的老共產黨員,曾是最早的寧波共青團地委書記,參加過黨領導的文化活動,還著書立説,宣傳革命理論。抗戰時他在周恩來領導的軍委會政治部三廳做對日反戰工作。抗戰勝利回上海後,他繼續搞統戰和情報(解放後他是中共華東局統戰部的政治處長和上海市人大常委)。王立即向中共傳遞信息,使潘及時轉移隱蔽而免遭毒手。
四、協助地下民革發動起義
1949年春天,共產黨在全國戰場已取得決定性勝利,南方各省反蔣人士也紛紛醖釀起義。當時民革中央常委郭春濤,配合中共吳克堅系統在上海進行情報策反工作。郭也是湖南人,是國民黨左派元老,認得毛澤東和周恩來,還營救過鄧小平。王方南曾經見過他,這時特務對郭加緊跟蹤盯梢,王常暗中多方掩護。郭還特意囑咐王幫助做一件事。當時郭安排民革湖南地下負責人隨身攜帶電台和文件等,由上海秘密返回長沙,去聯絡程潛、陳明仁等起義。他讓王方南一定要保證這位秘使安全通過特務檢查回湖南。王用自己貼有特別通行證的軍警專車,直接送秘使到機場登機,那人安全抵達長沙。新中國成立以後,郭曾擔任政務院副秘書長的重要職務,可惜於1950年就因積勞成疾不幸去世了。
王方南還掩護過和他一樣,在黎明前夕勇敢同反動勢力訣別的人。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軍統特務、中美合作所所長餘樂醒。餘是湖南醴陵人,在軍統和戴笠屬同等資歷。他還是老資格的中共黨員。曾和周恩來、鄧小平等一起在法國勤工儉學,任過黨總支委員,去過蘇聯受訓,北伐時在葉挺部隊當過黨代表,參加過南昌起義。後因革命意志不堅定,脱黨加入了軍統,以技術見長受到重用。戴笠猜忌壓制他,他負氣脱離了軍統到上海,和法國勤工儉學老同學、中共地下情報領導人何以端建立了聯繫。他為中共提供情報,還把電台設在了自己愚園路家中。
軍統頭子毛人鳳發現餘樂醒的行跡後,密令上海警察局長毛森逮捕餘,他機智脱逃。毛又命令王方南,一定要不惜一切手段,把餘抓去台灣。王一面悄悄地透信給餘,一面應付敷衍毛,説找不到餘。上海解放後,餘樂醒找到了陳同生,陳讓他速去雲南,原來餘是軍統雲南站長沈醉的姐夫,讓他加緊策動沈等人起義。可惜,1955年的“肅反”運動也牽扯到了這位已棄暗投明的人,餘樂醒以“潛伏”罪名被抓,1959年死於獄中。1986年,公安部門為他平反,承認他屬於“起義有功”人員。
圖 | 1981年9月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葉劍英提出對台九條和平方針後,湖南省民革同志在長沙嶽麓山座談後合影,前排右二為王方南
五、機智保護各界名流巧妙脱身
話題回到王方南如何面對毛人鳳交下的這份名單,他也精心思索了一個法子,就是一面公開放風,甚至在報紙上公開刊出“有人要對某某不利”等消息,讓這些人主動避往國外或地下隱蔽起來。如吳藴初當時就去了美國,劉鴻生等也去了香港。另一面則又對毛森訴苦説:“這些人早沒影了,上海這麼大,到哪裏去找啊?”實際就是找藉口拖着不執行。這時,解放軍的百萬雄師已飲馬長江,炮聲隆隆在耳,毛森哪還管得了?這些工商巨頭和民主人士在解放軍一進城後,除避到海外的,隱蔽在上海的就立即和共產黨取得了聯繫,如武和軒,他的兒子武重年在紀念上海解放60週年座談會上就説:“1949年5月25日,經過前一夜的槍戰,解放軍沿着大路順利挺進上海市中心。那天一早,隱蔽在我家樓上的地下共產黨員蔣岱燕等就出去聯繫組織,很快黨組織就來人了,我們慶賀天亮瞭解放了!”
而在5月24日清晨,解放軍已長驅直入抵達上海市郊,毛人鳳還給王方南打來電話,命令把軍統等特務機關文書、人事和會計檔案,分裝在木箱和皮箱內,乘由毛人鳳特別撥出的兩艘機帆船,一定要押運往台灣去,並命令軍統上海站文書股長和人事股長,要將上海市政府調查處所存的情報檔案,全部運往武定路923號上海市政府調查處職員宿舍,在那裏的大草坪上燒燬,以免留給解放軍。
王接到毛人鳳的密令,一面燒燬或轉移隱匿軍統檔案,一面自己悄悄隱蔽起來,留在上海等待解放,堅決棄暗投明。解放軍進城,王通過陳同生見到了市公安局長揚帆,為了工作需要,揚帆命令王,繼續以特務身份,在市中心區經營一爿小日雜商店,以作敵特聯絡點幌子,暗中與公安局保持單線聯繫,偵查情報,協助偵破敵特案件,他獲取了不少信息。1955年4月,受“潘、揚”冤案株連,王被定為被庇護的反革命分子,被逮捕判處無期徒刑,在上海提籃橋監獄等處服刑達20年,至1975年12月特赦出獄。
十一屆三中全會後,在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原上海地下黨情報策反工作領導人張執一的證明下,王的錯案得到糾正。張還特意評價:“他是做過好事的人。”1982年,王被增補為湖南省政協委員。同時,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撤銷錯判,恢復他的政治名譽,按起義人員對待。此後,王方南任湖南省政府參事、省政協常委等職。2005年在長沙逝世,享年9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