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21世紀的觀眾定製長安 ——馬前卒工作室專訪《長安12時辰》作者馬伯庸_風聞
马前卒-马前卒工作室官方账号-万丈高楼平地起,NB社区在这里2019-07-26 22:59
7月22日,受蛋卷同學吸引,馬伯庸就正在熱播的電視劇《長安12時辰》接受了馬前卒的專訪。下為對談內容:
**1. 馬前卒:**我看了小説和電視劇,最直接的感受是:這個世界 “精準”過頭了!無論是複雜機械設備,還是組織機構的信息處理能力,都明顯超出了農業社會的水平。
我舉幾個例子,比電報還方便的望樓,威力接近噴火坦克的花燈,縣級小吏嚴格遵守的標準化工作流程……社會發展水平可能比80年代的社會還高,我到2000年前後才能在中國普遍看到。這明顯是發達工業社會的產物,早期工業社會都不一定能滿足。
我看了其他媒體的採訪,你側面解釋過這個問題:
“大數據斷案、密碼傳訊等,這些東西有歷史原型,但是在那個歷史節點並不存在。我只是想表達,從技術上來講,當時唐代的人理論上是可以做到的……在這種歷史的基礎之上,加上一點點傳奇和誇張的色彩,讓大家能夠讀出一些新奇的感覺。”
我想追問一下,你覺得這個“誇張”程度有多大?
**馬伯庸:**我不建議大家把它當成真正還原的歷史劇來看,這是一部傳奇作品,在歷史的基礎上有誇張,有渲染,類似於《三國演義》和《封神演義》。比如説,《三國演義》貌似是歷史小説,但諸葛亮自帶很多玄幻劇情。我的作品裏面沒有玄幻力量,而是引入了一個超前的工業化思維,替代傳統作品中的神仙地位。這是附着於現實故事的工業化想象。
**2. 馬前卒:**這麼説,你的設定接近於金庸小説。和傳統小説比,金庸小説也沒有神仙,而是引入了一個“內力”設定。所以在不大幅改變歷史的前提下,金庸打造了一個平行的“武俠世界”,但又能保持一定程度的自洽。我的問題是,如果金庸武俠社會和現實的距離是10,你的作品和現實的距離是多少?
**馬伯庸:**這個很難量化,但我可以和你説説設定小説背景的思路。
我企圖在24小時內完成這個故事,讓主角在12個時辰內解除一個危機,那麼首先就要回答一個問題:這個危機是什麼?如何在24小時內毀滅80平方公里的城市?
自然災害當然可以做到這一點,但一個不修仙的主角對付不了自然災害,所以我必須設定一場人造災難。從當時的人類手段來看,只有火災能在24小時內毀滅長安,所以張小敬的目標就是阻止一場大火災。
我還查了歷史資料,天寶十一年(752年),京兆尹王鉷之弟王銲跟反賊合謀,要火燒東西市,破壞全城,殺死李林甫,還要去幹掉皇上。可見當時的人也認為火災是毀滅長安的合理手段。我開始考慮如何引發一場全面火災。
根據記載,唐朝末年已經發現了石油,所以我在這個基礎上做了一定誇張,設定了“猛火油”作為工具,讓整個作品具備合理性。但這個合理性不是原始出發點,而是倒推回來的結果。
和現代的反恐精英相比,古代英雄最弱的方面不是力量,而是信息傳播速度。一把火可以在一天內燒光城市,但一個人再強,也沒法一天內踏遍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現代人應付危機的手段包括電話,衞星,古代人沒有,所以我為主角強行設定了“望樓”,用來跨越整個城市傳遞信息。
我和通訊方面的專業人士討論過,當時的技術可以造出這種編碼望樓,但考慮到損耗和誤差,它沒什麼實用價值,我只是需要為小説提供“貌似合理”的設定而已。
**3. 馬前卒:**你設定的這個社會類似18世紀後期的法國,《雙城記》的時代,處於農業社會最高水平,距離工業革命、距離現代社會只有一步之遙了,這時的技術才勉強能支撐你的設想。電報出現前,法國就很流行光學信號機。
從這時起,再過一代人,凡爾納就要出生了,他童年肯定有過很多類似的見聞和狂想,所以他的一些作品會有《長安12時辰》的風格,堆積低技術設備,來構成他想象中的未來工業世界。比如説《機器島》,《從地球到月球》。這是現代科幻小説的起點。
**馬伯庸:**我的設定把更古老的時代作為出發點,從中古唐朝的視角去設定“低技術堆積的高技術”。如果讓我命名,我樂意稱其為“工幻”,是純農業時代的工業革命幻想,是古代人想象的工業社會。
**4. 馬前卒:**和這個設定最接近的文學作品風格,我目前想到的是蒸汽朋克,比如《差分機》或者動畫片《天空之城》、《蒸汽男孩》,乃至《大內密探零零發》,都是用低技術水平理論上的“貌似可行”,來搭建一些大型高科技“奇蹟”。裏面的道具在技術上存在“可以用”的一線希望,但當我拿出工程師的基本原則來評價時,它們完全沒法運轉。
依我看“大案牘術”就是“差分機”的翻版,那麼所謂“工幻”就是“農業朋克”?用現代人可以理解的設定,在“古風”奇幻時代構造現代故事?是不是因為中國工業化進程走的太快,蒸汽時代太短,所以由“農業朋克”來佔領類似的市場空間?
**馬伯庸:**不太一樣,“農業朋克”和“工業幻想”是對稱的關係。農業朋克是現在工業時代的人往回看,我這個“工幻”是企圖進入古代人的視角,從農業社會往後看,看未來。
你用凡爾納來做比照我的書,我更喜歡另一個樣板:清末張小山的《平金川》。這本書設定了熱氣球、挖地機,但説不清其中的原理和應用細節,算是半神魔半幻想小説。
**5. 馬前卒:**貌似符合時代,實際上超出時代的技術設定,我在你之前的《風起隴西》中也看到過,時代和唐朝又差了幾百年。你似乎想通過類似的設定,搭建一個“強技術版本”的中國古代史體系?類似於“內力”設定支撐的的射鵰—倚天世界?一個平行空間?
馬伯庸:我設定的歷史沒有金庸世界那麼“平行”,我的小説裏沒有超現實的鬼怪,也沒有難以形容的“內力”。真實歷史的動力是科技,我在真實歷史上疊加了另一種科技,就是在理論上有合理性,現實中沒搞定的那些科技。比如説現實中,哥倫布之前的美洲沒有輪子,我用小説給他們引入輪子,雖然不嚴格符合歷史,但也算一種“現實”。
至於説搭建一個“工幻”世界,我沒有刻意去做,但是隨着寫作,無心插柳形成了。我一直有一個隱藏的世界觀,給古代中國曆代都設定一個技術上無所不能(相對同時代),行動上很有工業氣息的機構。在《長安12時辰》裏它是靖安司,在風起隴西里也是,到了明朝它可能是錦衣衞,總之可能貫穿歷史埋一條暗線。
**6. 馬前卒:**你在技術方面的設定我理解了,但我還想説説社會設定問題。我讀過很多古風作品,尤其是那些標榜“還原歷史”的古風作品,經常因為“上層建築”太大而“出戏”。
我認為,古代社會和現代社會最大的差別,除了技術水平外,就是社會結構。當時大約90%的人口是農民,剩下的10%專業人員,幾乎也都是賣力氣的簡單勞工、士兵。他們是社會的被動因素,不是驅動力。除非到了吃不上飯的時候,否則他們不會主動去參與或策劃事件,因為任何改變都意味着吃不上飯的風險。
你的《長安12時辰》恰恰有很多類似的設定。比如一個縣吏掌握的龐大情報網,還有《無間道》級別的卧底團隊。在不超過100萬人口,大多數人仰仗“體制”吃飯的長安,無論基於什麼邏輯,我都很難想象有一個獨立運行的黑社會網絡,這些東西放到冷戰期間,由KGB執行我可以理解,放到唐朝的長安……我覺得誇張了。
咱倆是同齡人,是老鄉,都見過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過渡階段,應該知道80-90年代一個幾十萬人口的城市有什麼樣的基礎設施,有什麼樣的市民。工業城市再落後,也不會輸給長安這樣一個農業社會的中心。我想問一下,拋開超前的技術不説,你認為古代是否會有這麼複雜的黑白社會結構?一個城市內是否會有如此複雜的諜戰?只論複雜程度,不説具體細節。
**馬伯庸:**這當然是小説的設定,但它符合現代讀者的需求。
《長安十二時辰》裏面這種設定,是相對於古代社會的溢出,也是“工業幻想”的一部分。裏面各種龐大的組織,複雜的人與人關係,都遠超過農業社會應有的水平。比如城防系統、黑幫、恐怖分子、反恐機構,這都是借用的現代概念。我借古代的舞台,講述一個現代故事的內核,否則讀者為什麼會關心千年前的故事?怎麼對這些遙遠的往事產生共鳴?
有了共鳴,他們才有興趣。比如説你看到外地讀書人來長安,可以體會今天“京漂”的心態;你看到長安市民的日常生活被打破,可以體會今天白領對風險的恐懼;看到複雜的檔案和官僚主義,會想起今天的各種辦事機關。
任何歷史作品都是在寫現在的故事,古代作品裏真正吸引人的是東西也恰恰是“現代性”。比如徐興業抗戰期間開始寫《金甌缺》,那明顯就是個抗日戰爭的故事。張恨水1943年出版《水滸新傳》,其實跟《水滸傳》已經沒什麼關係了,説的也是抗戰。
《長安十二時辰》裏,張小敬有這樣一段話:
説着這些全無聯繫的人和事,張小敬語氣悠長,獨眼閃亮:“我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每天打交道的,都是這樣的百姓,每天聽到看到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對達官貴人們來説,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這些事更是習以為常,但對我來説,這才是鮮活的、沒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長安城。在他們身邊,我才會感覺自己活着。”
他説到這裏,語調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讓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這樣的人。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過着習以為常的生活,我會盡己所能。我想要保護的,是這樣的長安——我這麼説,你能明白嗎?
為了相識和不相識的普通人戰鬥,守護他們卑微的生活。這是現代人文主義精神,在唐朝顯然不可能出現。唐朝人是看不懂我這本書的。
**7. 馬前卒:**説起這個,我想起一個概念“唐宋之變”。唐朝開元盛世和21世紀之間不僅僅隔着一個工業革命,還有唐宋之間一次世家政治崩潰的大變革。張小敬是個底層小軍官,不是世家子弟,在唐玄宗年間是不會對“社會”或“人民”負責的。起碼要等武則天時代崛起的那些寒門發展到第二代,類似的想法才會擴散。真正的變革還得等黃巢來推動歷史。
**馬伯庸:**世家子弟就算為全社會負責,也是居高臨下的憐憫,而不是現代人的責任感。至於説寒門,那也不是普通人了,只是相對世家子弟要多一些而已。
**8. 馬前卒:**那麼,整個長安社會的設定,都來自你對現代社會的理解麼?
**馬伯庸:**我推薦一下克里斯提昂·賈克的《埃及三部曲》。他創造了一種用古代社會寫現代故事的模式,尤其擅長用古代社會來模仿現代社會的複雜結構。
我最喜歡裏面的官僚體系,裏面的簽字過程,看到各個角色帶着不同的文件闖進各個機構,這是一種“官僚美感”。雖然知道古埃及不可能有這樣嚴密的官吏體系,但我喜歡這個感覺。現代人捧着一摞文件,滿頭大汗地到處蓋章,他拿個泥板到處簽字,是不是格外親切,是不是特別帶感?
**9. 馬前卒:**我看過他的書,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美感,而是意外。古埃及只有幾百萬人口,一個邊境基層單位,管轄的平民還不知道有沒有1000人,結果這裏的長官隨隨便便就能派出幾百士兵,還是針對當地環境特別訓練的,非常超越生產力水平。如果這個設定放在中古拜占庭帝國最發達的年代,我勉強能接受,放在古埃及就覺得很不對勁。
不過,如果理解成這是用古埃及風貌包裝的現代故事,我就能接受了。看書不能太較真。
説起讀書,我在知乎和其他社區看了很多和《長安12時辰》相關的話題,發現你的書的讀者和電視劇的觀眾幾乎是完全分離的兩個羣體。經常是電視觀眾在一個話題下討論了幾百篇文字,猜測後面的情節,卻沒意識到網上到處都有原著小説。
你的兒子長大以後也會接觸你的作品,你希望他先讀書,還是先看影視作品呢?
**馬伯庸:**我總歸希望他先看小説。你應該理解,作為“保守的中年人”,我們總是覺得讀書比看劇“高級”一些。讀書有想象空間,你看到書裏面的張小敬,會想象他是什麼樣的人,會有各種“腦洞”來增色。但是如果先看電視劇,你的思維會被限定,張小敬就只能是雷佳音的樣子。
當然我兒子還小,現在看不懂,但他以後一定會看出和我們不同的感覺。
我現在給兒子講一些傳統民間故事,比如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愚公移山、精衞填海。我在講《愚公移山》時,馬小煩説:“為什麼不讓精衞把山叼走呢,正好可以填海。”(兩邊方便)
古人肯定沒想過把這兩個故事連成一個體系來考慮,我們小時候也很難這麼想,畢竟這是個統籌學概念,他需要在故事體系中尋找合理性。
我還給他講《牛郎織女》,説一年才見一次,好悲慘。我媳婦在旁邊説:“挺好的啊,兩個孩子讓爸爸帶,媽媽輕鬆。再説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織女每天出門一次,見見孩子稀罕稀罕,接下來回家,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玩大半個月,孩子就該考大學了。”
你看,不用改變原文,不用刻意扭曲,現代人就會從同樣的文字中讀出新意,會依據原來的設定構建一個新世界,這是讀書有趣的地方。
**10. 馬前卒:**我一個朋友説過類似的觀點,古代人看書往往只看故事,現代人看故事之前要先在腦海裏設定一個世界,一個合理的世界。你兒子這一代人是伴着電腦遊戲長大的,對合理性的要求更高。
接下來我想先確認一個事實。你在寫《長安十二時辰》的時候,是預先就計劃要拍成電視劇嗎?
**馬伯庸:**不是的,書寫到一半,製作方看到了,然後上門來買。我就是寫小説,編劇和拍攝過程完全沒參與,事先也沒想到。
**11. 馬前卒:**這就很意外了。作為臉盲症,我是先看了書,然後去追劇的,否則我看到第二集就會弄混角色。我讀書的時候雖然沒看電視劇,但已經開始想象一些動態場景了。因為這些文字的畫面感很強,對場景變化描繪的很細緻,我還以為你寫小説的時候就考慮影視化了。
曹破延被聲音吸引過去,不過幾個彈指的時間,當他再度回過頭來時,亭子內外空蕩蕩的,聞染的身影卻已經消失。
姚汝能注意到,張小敬在逃離爆炸區域時,居然還不忘拖出一個素不相識的皂衣小廝。
就在聞染踏上朱雀大街的同時,大薩寶恰好剛剛踏入靖安司的大門。
現在你説寫小説之前沒考慮拍電視劇,那麼,追求畫面感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為小説受到了“刺客信條”這個遊戲的啓發嗎?
**馬伯庸:**沒錯,我是先考慮畫面,然後才生成文字。我在知乎寫這本書雛形的時候,實際上就想象了一個類似預告片的場景,在心裏設置了一個虛擬的鏡頭。所以,雖然我並不知道將來會引發製片人的興趣,但是依然用了很多鏡頭語言。比如,如果我描寫幾個小時後的場景,會這麼寫:
“馬前卒放下筷子,在他視線所不及的地方,馬伯庸正在機場等待。”
這就是影視蒙太奇的手法,把所有人的視線聚集在一起。我從海明威那裏學到了一條寫作法則,多用動詞,少用形容詞。所以我寫作的時候不喜歡大段的描寫和渲染,而是在人物運動中完成所有的故事。
即便是這樣,小説和劇本區別也很大。畢竟文字再怎麼有畫面感,也不能取代劇情的邏輯線。比如人物內心獨白,鏡頭不能直接標上“內心OS(overlapping sound)”。所以編劇需要給人物上增加一些鏡頭語言,比如通過動作和表情,甚至其他角色來交代一些背景。
**12. 馬前卒:**等到讀完小説去看電視劇,我倒是覺得電視劇大段的台詞很“小説”,很多人物經常要説一些非常不“口語”的話,來介紹事件背景。小説像劇本,劇本像小説,你有這個感覺嗎?
**馬伯庸:**劇本像小説,是因為他們要給觀眾介紹一套新的世界觀。咱們開頭討論過這個問題,故事雖然發生在歷史上的長安城,雖然很有現代色彩,但它畢竟要依託一個浮起來的世界設定。我們必須讓觀眾接受這些設定,比如望樓等於現在的電報,然後再展開故事。
《魔戒》、《哈利波特》,這些故事的世界觀和現實不同,所以編劇需要冒風險來介紹世界觀。當然最好不是枯燥的介紹,而是最好能融到劇情故事裏。比如唐朝老百姓不説皇上説“聖人”,這就需要一個小橋段來固化設定。又比如那時基本不流通銀子,買東西時布帛能夠當貨幣,直接在主線劇情裏用這個設定,觀眾可能不理解,那麼就需要增加劇情介紹這個背景。
實在沒法用額外劇情介紹世界觀,就只能讓角色自言自語了,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13. 馬前卒:**看小説和看劇的時候,我除了不止一次地遇到《刺客信條》,還看到了《真實的謊言》,《教父》,《波斯王子》……大概幾十部80後熟悉的影視作品。
你在古代背景作品中應用這麼多現代橋段,是故意的,還是下意識的習慣?地下城的黑人老大,按照小説設定會抱着一隻教父貓出場。到了電視劇裏面貓沒了,你覺得是遺憾嗎?
他們走了半天,眼前一亮,裏面別有洞天,居然是一處磚石小院。院子不大,頗為整潔,院子正中灶上擱着一把漆黑藥壺,瀰漫着一股藥味。一個裹着猩紅大裘的人在灶邊盤腿坐着,懷裏還抱着一隻小黃貓。
張小敬道:“葛老,別來無恙。”
**馬伯庸:**沒錯,我是在刻意致敬一些經典作品,尤其是電影。
比如張小敬扣弩機的那個鏡頭,是致敬《槍火》裏的張耀揚;波斯王子擅長在石窟“跑窟”,其實就是刻意製造“跑酷”的諧音。張小敬説“這一切都是該死的時辰的錯”,梗是從日本動漫來的。
埋“彩蛋”是個人惡趣味,需要和大眾接受度取平衡。但我在寫作的時候除了取悦讀者,也想給自己一些福利。所以我埋一些彩蛋實現自我滿足,很多人能看出來這些橋段,我很高興。
我倒沒有要求電視劇裏的葛老抱貓,但是希望他説話能再含糊一些,就像教父馬龍·白蘭度。
**14. 馬前卒:**電視劇上映後,服裝道具得到的評價很高,很多人認為造出了盛唐風貌。我不是古代文化專家,但從觀眾視角看,和以往的中國古裝電視劇相比,我這次最滿意的一點是衣服終於有點髒了,符合古代人日常的裝束風格。
遺憾的是,街市還是太整齊,道路太平整乾淨。你我應該都見過清朝的北京照片,看過80年代中等城市郊區土街道的樣子。很多外國電視劇能描繪出那種農業社會的破舊、窮困氣氛,但這部電視劇還有差距。
如果讓你給電視劇的服裝道具打分,你會打幾分?
**馬伯庸:**我對“服化道”很滿意,但是我不想過度強調還原歷史。因為歷史還原是沒有盡頭的,不管怎麼精細,只要你自我標榜“還原歷史”,一定會被找茬。所以我建議,把電視劇當作傳奇劇來拍,依附於歷史,又有所發揮、有所昇華。
但最後出來的電視劇,我覺得呈現了非常豐富的維度,至少是有歷史文化深度可以挖掘。懂甲冑的人會討論劇中的盔甲;懂服飾的人就聊服飾;懂建築的就探討建築;甚至還有人注意到裏面的花卉是否合理——我看到有學植物的人指出,右相府裏的那些盆栽,唐朝還沒有。
總之,每一個人都能根據自己熟悉的話題展開討論,説明這部電視劇的維度豐富,經得起討論,這是個很厲害的事兒。
還有,我贊同你“衣服終於有點髒”的評價,不過也不是站在還原歷史的角度。這隻能説明場景終於有了生活氣息,説明主角配角都在過家常日子,生活質感很到位。
你看現在大多數電視劇,不説古裝劇,就是現代都市肥皂劇,家裏面都是一塵不染,傢俱上沒有一點雜物,佈景感太強了。90年代拍《我愛我家》不是這樣的,那裏面的每個鏡頭都看得到生活氣息,這次的長安,也讓我感受到是一個有人真實生活過的長安。
**15. 馬前卒:**讓你穿越成自己作品裏的一個主要角色,你會選擇變成誰?咱們考慮兩種情況,一個是穿越了就不回來;另一個是是穿越到特定場景,體驗一下就回來。
**馬伯庸:**如果是留在那裏回不來,我希望變成徐賓。因為他也是個宅男,對外界不感興趣,只在看書讀資料的過程中獲得樂趣,當然如果能對世人有幫助更好。這個形象有我自己的影子。
而且,既然要留在那個世界不回來,徐賓是會大案牘術的,這是謀生之道,是一技之長。我不需要和複雜的人際關係打交道,就能自力更生,大富大貴就不想了。
如果是體驗一下就回來,我想當李林甫(林九郎)。不是因為他權力大,而是因為他住在平康坊對面,平康坊就是當時長安城最火的青樓。
我喜歡平康坊也不是因為美女多,是因為妓院是一個能打破階級上下隔閡的地方,讓我看到那個社會最多的側面。
**16. 馬前卒:**有同感!現代人對打破階級隔閡的需求太強烈了。我看到唐朝長安地圖的時候,一開始覺得很宏偉,但只要想到絕大多數街區都是一個半封閉的小城,都是居民受身份和地域嚴格限制的地方,就會覺得壓抑。因為無論我是什麼身份,都不能隨意進入任何一個坊,這座城市並不是一個自由活動的空間。我很快理解了為什麼王小波在作品中把長安城描寫的那麼陰暗。
當然城裏也有讓人輕鬆一點的地方,比如東市西市,但太小了,相對整個城市可以忽略。平康坊也是個有現代氣息的地方,我喜歡,可以一起去,無論是不是以宰相的身份。
你不止一次説過,《長安12時辰》的創意來自刺客信條遊戲。現在書和影視作品都出來了,如果給你一筆投資,讓你把它改編成遊戲,你希望是什麼遊類型的遊戲?RPG?格鬥遊戲?解謎遊戲?戰略遊戲?
**馬伯庸:**我希望做成GTA(俠盜飛車),把長安城做成一個隨意行動的大沙盤。張小敬酒後騎馬馳騁,殺敵看景,馬丟了就在街上搶一匹,把別人踹下馬自己跳上去。然後同時自己頭上出現標誌,引來一大羣衞兵。
**17. 馬前卒:**你會給遊戲設置什麼結局?
**馬伯庸:**結局不重要,重要的是長安。主角完成幾個主線任務後,可以在長安隨意行動,體驗長安的風景和生活。
**18. 馬前卒:**你的作品出來後,我在微博上看到一句未必相關的評論,心有所感,因為似乎後半部分憑空製造的“巧合”有點多。
你如何看待這句評論?能否藉此機會説説作品的前半部和後半部的差異?
**馬伯庸:**必須承認,書的後半部有遺憾,因為在出版時大幅調整過內容,導致很多線索沒下文了。比如説徐賓留下了一個線索“四”,其實是指向四明狂客賀知章。但是現在賀知章這個角色都改掉了,線索就斷了,我必須製造新的線索來維護合理性。以後如果有機會出修訂版,我會解決這個問題的。
從書到電視劇,也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修改。導演曾經“怒斥”我:“你這個故事什麼都好,就是女性角色不對勁。一共三個主要女角色,一個在井裏待了半本書,一個在麻袋裏待了半本書,我怎麼去對女演員解釋?”最後,為了加女性戲,一個殺手被強行改了性別。
我不太會寫感情線和女性角色。但我希望筆下的女性角色都是獨立的,有自己獨立的觀點、立場和生活,不依附於任何男性而存在。張小敬和李必都對檀棋説過一句話,“你有比美貌更有價值的地方”。這也是作品現代性的一部分。
**19. 馬前卒:**如果你的小説(電視劇)情節真的在歷史上發生過,你認為會留下什麼樣的正史記載?
**馬伯庸:**正史裏可能見不到任何記錄。我之所以把故事設定在天寶三年,就是因為那年沒有發生過重大的事情。但在我的想象中,平靜的社會反而可能是最有故事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