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曾留意的街角小廣告,也許是中國最生猛的設計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4403-2019-07-27 21:09
文章來源丨新週刊
“野生設計”與城市的發展息息相關。圖/圖蟲創意
在設計師黃河山看來,“野生設計”有一種因地制宜的流動性。它隱藏着中國基層社會運作的密碼,見證着城市的差異與變化,也反映人與居住環境對話的最豐富可能性、租房廣告掌握着廣州石牌村的“傳播制高點”。
一套完整文案由手機號碼和最簡練的房屋信息組成,用記號筆寫在紙箱板上,通過鐵絲或紅塑料繩沿防盜窗護欄串起來,就達到了招牌的效果;打印成名片大小的招貼批量“上牆”,就能從塞滿涼茶店、肉鋪、水果攤、髮廊的窄巷裏收穫足夠多的注意力。
黃河山收集而來的各種“彪悍”廣告
信息欄裏整齊粘貼的長方形黃色傳單紙則展示着相對標準的操作方法。路人的目光只要停留超過3秒,坐在附近花壇上休息的中介就會迅速圍上來。
與之相比,設計師黃河山見過更“彪悍”的租房廣告。那是約5公里之外的棠下村,中介們把摺疊桌折起來拎到街邊,印有“住宿”字樣的紙貼在桌面,朝向行人;或者在裝滿沙子的大號礦泉水瓶裏插木牌,將色彩斑斕的拼圖式地墊改裝成活動信息欄。
穿插於“握手樓”縫隙間的摺疊桌和礦泉水瓶由此成為屬於棠下村的獨特風景線。
“這應該是經過人民羣眾檢驗的最有效的設計,儘管來源不可考證。”黃河山説。
最近,黃河山把類似的元素用在新作《野生設計》的封面上:白色背景,經過加粗、傾斜處理後的紅色宋體字印有“土味”“生猛”“廉價”“簡單”“實用”等字眼,就像隨處可見的小廣告。
觀察這些城中村裏“經過人民羣眾檢驗的最有效的設計”,是他過去三年一直在做的事。
2018年11月,北京,設計師黃河山在街頭調研。圖/吉井忍
在被稱為“作品”之前,
“野生設計”首先是工具
“我們面向全村所有普通家庭,是集生活美學和工匠精神於一體的日常傢俱品牌。我們把它命名為‘全家家居’。不管是洗腳、喝茶、聚眾賭博還是霸佔車位,村民都能用到我們的傢俱。”
這是黃河山為2017年深圳雙年展參展項目“假宜家”創作的惡搞廣告詞。在這個項目中,他以購物網站的形式呈現了一批從城中村收集來的“神器”:裝了滑輪的月餅盒蓋、用摩托車舊部件或電線線圈框重新組裝的椅子、可以拉開面板儲物的中空結構板凳……他給這些物件配上的描述是:“有温暖的原木自然風,也有明快的工業金屬風。”
無論“原研曾”還是“安藤忠楊”,製造“神器”的焊接工、修車工們都不理解黃河山安在他們頭上的這些脱胎於設計大師的花名,只是十分自豪地炫耀“神器”上體現的紮實手工——“都是邊角料做的”“用了許多年都沒壞”。
頗受中產追捧的“器物背後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以至於黃河山在“一席”完成演講後,一塊“烤冷麪”招牌的作者在後台留言,大意是:你怎麼這麼能説呢?做招牌的時候我都沒想這麼複雜。
黃河山2018年作品《假宜家》。在這個作品中,他展示了一系列由城中村居民自己設計的小板凳。
然而,當黃河山試圖帶走一對分別配備了靠背和旋轉裝置的板凳時,卻遭到主人的強烈反對。
解釋過靠背的護腰功效之後,從事自行車修理的他特意坐上板凳旋轉一圈,熟練地從位於不同方向的架子上取下工具,向黃河山展示因此而享受到的便捷:“我希望儘可能坐着解決問題。東西(板凳)要是被你拿走,我就沒法工作了。這不是出多少錢的問題。”
“**在被稱為‘作品’之前,‘城中村神器’首先是工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工具。**大爺大叔希望幹活的時候省點力氣,少費周折,於是它們就被做出來了。看上去別出心裁,特別體現創意和‘設計感’的部分,往往與他們最迫切的需求相關。”黃河山説。
從“城中村神器”到鋪天蓋地的招牌、標語、小廣告,黃河山把這些顛覆常人審美認知的物件統稱為“野生設計”。
以簡陋的材質、隨心所欲的結構和奇葩的視覺效果作為載體,它們肆意生長,卻不約而同地遵循“功用至上,效率第一”的原則,譬如把色情服務小卡片印成100元鈔票的樣子扔在地上,“套路”貪小便宜的行人;用中國人非常忌諱的紅油漆觸目驚心地刷出“此處允許畜牲撒尿”,以制止當街便溺行為……
如果你想強調自己是值得信賴的,只需要用初號、黑體打出“專業”二字並加粗,繼而讓其反覆出現即可。雜亂無章的表象下,其對受眾心理和行為方式的把握卻既精準又成熟。
黃河山收集到的“野生設計”。據他介紹,“野生設計”常常以廢舊物品作為素材,“設計者”通過改造增加其使用壽命,或在上面寫字,將其改造成可以傳達信息的媒介。
儘管美甲店招牌一貫使用的粉嫩色調、烤串攤用LED燈擰成的“串”字正在逐漸形成“行業性標識”,但黃河山坦言,“野生設計”的話術從來都單刀直入,而很少像平時經常見到的商業廣告那樣,在構建印象、營造氛圍上下功夫。
即使因為要規避法律紅線而不得不採取較為隱晦的形式,這些設計也會使用露骨的語言,來保證信息傳達的最佳效果。
穿越廣州城中村那條長達兩三千米的“一線天”式通道時,黃河山時常會看見一雙雙穿着漁網襪的腿從足療店裏伸出,並在黑暗中招搖。
正如類似環境中滋生的那些詐騙、賭博、“出老千”技巧廣告,即使被精心包裝成“投資機會”“一天回本”“月入××元”,它們還是會佔據最顯眼的位置。
“他們(設計者)務實地把顯而易見的好處羅列出來,再灌輸給觀者,不去理會手段夠不夠文雅禮貌、有沒有帶來舒適的感官體驗,甚至不管對方願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強行投餵。某種角度來看,他們對目標人羣的定位相當明確,很知道自己要什麼。”
黃河山拍攝的用來掛廣告的木模特。商家喜歡利用這種話術營造出“機不可失”的氛圍,但幾天後再去,你會發現它們仍在原處。
只有在低端產業密集、人員構成複雜的城市邊緣地帶,****“野生設計”才能找到與之匹配的生存土壤
因為活動空間有限,城中村居民通常彼此熟悉,面孔、裝扮都與之格格不入的黃河山也因此容易被那裏的人辨認出來。
當他舉起相機對準牆壁上的“開鎖、修鎖、配匙”“專業通下水道”等小廣告時,坐在巷口聊天的大媽會陷入沉默,並報以警惕的凝視;製衣作坊老闆會迅速拉下鐵閘,把自己的鋪面遮蓋嚴實,然後饒有興致地迎上來圍觀。
“他們把我當成了騙子、推銷員、希望曝光什麼的記者。他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拍攝街景,還是在窺探他們的生活。”黃河山説。
2017年3月8日,廣州北棠下村,市民騎着摩拜共享單車穿梭在城中村巷子當中。圖/圖蟲創意
**“野生設計”與城市邊緣地帶之間的關係本就盤根錯節。**據黃河山介紹,市中心或高端社區監管嚴格,“野生設計”會被視作違章行為而被迅速清理;農村人口密度低,消費能力有限,這使得依賴商業活動存在、廣告色彩鮮明的“野生設計”無法發揮作用。
只有在低端產業密集、人員構成複雜的城市邊緣地帶,“野生設計”才能找到與之匹配的生存土壤,也因此隱藏起了中國基層社會運作的密碼。
當通信技術消解越來越多的壁壘,當“扁平化”與“開放化”成為公眾對當下世界的共識,城中村生活仍然是由人結成的巨大網絡:紮根於此的中介阿姨掌握最優質房源,而只有和街坊混熟了,你才會知道哪家店的菜便宜、哪裏可以補衣服釘釦子……鏈家、自如、大眾點評通行的那套信息公開、貨比三家的機制,在這裏徹底宣告失靈。
“互聯網其實無法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在這些和‘現代化’保持若即若離關係的城市空間裏充分發揮作用。它首先不熟悉這裏的環境,運轉規則也和這裏的實際情況存在隔閡,提供信息、解決問題的準確度和便捷度都比不上告示、標語、招牌、小廣告。”
黃河山並不否認城中村中“信息不對稱”的事實,但他坦言,為這種事實貼上“閉塞”“落後”的標籤,或用居高臨下的姿態評估“野生設計”,都有些言之過早。
黃河山收集到的“野生設計”。
但**“野生設計”也並不是鐵板一塊,而是在隨時接受地理空間特質與城市發展進程的塑造。**
黃河山發現,在歷史文化名城舊城區長期生活的“土著”和長者,依然會花心思製作香港北魏真書體的手寫招牌,而深圳工業區裏瞬息萬變的廠房出租、材料交易的廣告,則以A4紙打印、噴布的形式出街,在受城市改造大潮波及的情況下,依然展現了某種紀律性——只集中於指定的信息欄、廣告欄,而不走“遍地開花”路線。
但到了京郊,規劃印痕明顯的“深圳模式”卻又行不通了——相比於華南城中村“沙丁魚罐頭”式的擁擠逼仄,大興、豐台、通州等區域地勢平坦、開闊,建築低矮,間距寬鬆,如果不能通過“廣泛撒網”確保距離優勢,小廣告就很難保證它們的信息傳播效果。
“‘野生設計’有一種因地制宜的流動性,所以在城市面貌逐漸趨同的情況下,你反而可以通過它瞭解差異與變化。”
他們每天都疲於奔命,但並不意味着對生活沒有觀點和表達欲
黃河山遇到過一個筆名“閆歡喜”的大叔,這位大叔北漂多年,生活拮据,開過一間只有幾平方米的“百貨”。“百貨”黃了後,閆歡喜住在那些因為長期積壓而堆滿灰塵的雜貨中間,為找不到工作發愁,卻仍然對寫作傾注熱情。
他把自己筆下那些長短不一、透出些韻律感的句子稱為“歌詞”,集結成一個紅色封皮的作品集。有時他也把“歌詞”張貼在光線昏暗、瀰漫着異味的“百貨”中間,等待和人舉辦交流會的契機。
2016年年底,黃河山推出了一個作品,名字叫做“平淡生活的文學”,在塑料盆、餅乾筒甚至一隻桃紅色的A貨香奈兒包上,黃河山抄寫了閆歡喜的“歌詞”——《做個好男人也不能太寂寞》《哥要去富婆堆裏找媳婦》《人生七大罪》。
因為“閆歡喜”,他將目光投向“野生設計”背後的人們:“他們似乎每天都疲於奔命,全力應對吃飯的問題,無暇思考所謂‘美感’。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對於生活沒有觀點,沒有表達欲。”
黃河山2016年作品《平淡生活的哲學》。他把“北漂”閆歡喜所作的“歌詞”抄寫在一些生活用品上,想象着“老閆可能身處的生存環境”。
黃河山與閆歡喜的人生軌跡原本不可能存在交集。進入清華美院學習視覺傳達專業之前,黃河山在廣東鶴山一個秩序良好的小鎮長大,平時難得見到外地人。那隻他頻繁在各種演講、訪談中展示的、身上貼着搬家廣告的流浪狗,最初是他在微博上看到的,但他把它歸類為“搞笑土味視頻”。
真正為“野生設計”項目帶來啓發的,是《向拉斯維加斯學習》一書中外觀惡俗而生猛的賭場、汽車旅館、加油站和霓虹燈招牌。
美國後現代主義建築之父羅伯特·文丘裏在該書中寫道:“向通俗文化學習不會使建築師脱離他或她在高級文化中的地位。但是它也許會將高級文化改造,使其符合當前的需要和觀念。”
美國拉斯維加斯的霓虹燈招牌。黃河山介紹,建築學著作《向拉斯維加斯學習》中呈現的那些看上去醜陋、奇葩的街景,給了他研究“野生設計”的靈感。圖/Celebfan
為了蒐集“野生設計”素材,黃河山曾去城中村生活了幾個月。那段時間,他置身於一種穩固而緊密的社區關係中,打開窗子就可以和鄰居説話,傍晚會被從附近商業區、辦公區湧出的年輕人裹挾着去街頭館子吃宵夜。
“髒亂差”與煙火氣碰撞出的活力,讓他開始重新思考新聞報道中類似“魚龍混雜”“非法勾當叢生”的描述,儘管伴隨着大規模的拆遷整治和流動人口騰退,黃河山的鏡頭已經難以追上這種活力的消失速度。
“**‘野生設計’其實與中國城市發展的現實息息相關,也是來自城市邊緣地帶的特殊生活需求所產生的。**如果這些需求無法得到滿足,改造和禁斷就會顯得一廂情願,並且迎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循環。”黃河山説。
黃河山新作《野生設計》封面
他認為,四合院裏屢屢失敗的“改造實驗”,面對的其實是相同的問題——由設計師精心規劃的室內空間,往往會在一個月之後恢復原狀,或者“被糟蹋得不成樣子”。
“這説明設計師希望實現的效果和場所內生活的人的需求存在差異。學院派設計師的首要考慮往往是好不好看,能不能形成個性化審美的一個標誌。‘野生設計’則只關注起不起作用,能不能達到目的。”
但人與居住環境的對話本就是豐富又多元的。無論形式如何,這種溝通都承載了對“審美”與“舒適”的各自詮釋。
愛好旅行的黃河山至今都難以忘記尼泊爾山區驛站裏的涼亭:當地人用泥土塗抹涼亭的地面,壘起簡易的桌椅,雖然做工和視覺效果都不值一提,但觸感卻非常順滑。
他覺得,涼亭裏的泥桌泥凳與“野生設計”的精神一脈相承——儘管條件匱乏,卻從不放棄改變,從來都在為人與居住環境的對話探索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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