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大消失的狀元,回到了清華_風聞
高老庄朱刚烈-“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2019-07-27 14:39
文章來源丨每日人物
那一個月裏,在31號樓230寢室能看見的日常是:每日清晨,常母輕聲進門後,先是踮起腳努力伸手夠到4號牀的上鋪,然後湊到牀邊搖搖埋在被子裏的兒子,一邊搖一邊輕聲喚着常書傑的名字。
**文 |**敍瑾
7月2日上午,北京大學邱德拔體育館,常書傑沒能出現在2015級本科生的畢業典禮上。
他是選擇提前退場的人。
離開寢室是哪一天,高子傑快忘記了。當天,常書傑在收拾行李的時候,舍友們心裏都明白,他肯定是要離開了。高子傑問,“你是要搬走了嘛?”他點了點頭,輕聲地回應一句:“嗯。”
他沒有跟任何人告別。“就像跟沒有存在過似的。”大一舍友劉雲這樣説。他的其他同學、老師,更不會知道此次他的去向。
從北大燕園31號宿舍樓搬離十個月後,曾“消失”於同學視野的常書傑,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迴歸”了。
退學
今年夏天,常書傑以2019年湖北省理科狀元的身份,再次被媒體拉回公眾視野。
時隔四年,這是常書傑的第二次高考。
2015年6月,還是湖北鍾祥高三理科學生的常書傑參加了人生的第一次高考。那一年他考出690分的成績,全省第八名,被北京大學錄取,進入信息科學技術學院就讀。
到了2018年秋天,原本該升入大四的常書傑從北大退學,回到鍾祥重新復讀。
據澎湃新聞此前報道,北大一名負責學生事務的工作人員表示,常書傑系自己申請退學,但是當時常書傑的成績也達到了勸退標準。
常書傑的大學同學馬曉宇告訴每日人物,“在北大,退學的很多,這不算新鮮事兒。”
據公開資料顯示,北大每年約有5%的人因各種原因未能按時拿到畢業證,每年約招收3000餘名新生,約150多名學生不能正常畢業。
2015年8月,常書傑和父母從湖北鍾祥來到北大燕園。此時31號宿舍樓剛落成,包括常書傑在內的200多名大一新生,是住進去的第一批學生。
北大燕園的宿舍樓。圖/敍瑾
大一舍友劉雲談起初次見到常書傑時,“開學很多人,大家也不熟悉,但是還是互相打了招呼,對他沒有什麼特別印象。”個頭不算高的常書傑,偏瘦,有着一雙小眼睛,戴着一副眼鏡。
常書傑父母看了看宿舍環境,整了整理新牀鋪。那時候的常書傑父母沒想到,兒子後來會退學。
在同學僅有的記憶中,北大讀書期間的常書傑並不顯眼。
大學同學馬曉宇的印象中,剛開學還是正常的,他們會在選課相同的時候碰見彼此。馬曉宇覺得常書傑沒什麼不同,“他平時就是個比較少話靦腆的人。”他們也會在寢室偶爾聊聊上課或者遊戲。
另一室友高子傑則評價常書傑是個透明人,很悶,從來不會主動打擾別人。高子傑説,當時他們四人間的寢室屬於沉默型,大家基本都不太愛説話,有時候必須要交流,其他舍友問常書傑,他也是“嗯”一聲來回應。
常書傑的小學和高中同學,大多也是這麼描述常書傑,“性格較為內向。”
和大學裏的沉默相比,高中時的常書傑更多的被當作是鍾祥一中的楷模,“學習天賦很高,聰穎,經常被老師喊去講台上答題,並且也會給同學講題,是常年佔據年級前三的學霸。”
他四年前的高中同桌記得,常書傑上課時會認認真真聽講,還曾在2015屆高考學子百日誓師大會上,作為學生代表上台發言表決心。
鍾祥一中的高考演講。圖/網絡
在知乎上,如今仍可以翻到一些用户以常書傑高中同學的身份回答問題。其中一位匿名用户還曬出一張常書傑2015年第一次高三的英語月考答題試卷,卷面十分整潔,字跡娟秀。
《北京大學2015年新生獎學金評審結果公示名單》顯示,常書傑曾獲當年新生專項獎學金“高通獎”,獎勵1萬元。2015年,北大共有44名新生獲獎。新生獎學金是北大從2008年起,根據新生入學考試成績、學業成績以及綜合表現來評定的。
對比後來常書傑在北大的表現,這份獎項像是一份提前得到的禮物,顯得格格不入,也無法慰藉常書傑在北大三年裏遭遇的內心掙扎。
遊戲
常書傑的“反常”是從2015年的十一開始的。
劉雲記得,開學前四周,常書傑還是照常去上課的。但十一後,就很少看見他了。
這時候的常書傑,一直窩在寢室打遊戲,開始過起與舍友們作息不一致的生活。“熄燈後我們睡覺,他打遊戲。白天我們上課回來,看見他在睡覺。”劉雲説。
高子傑回憶,他曾有一次熬夜到早上五點,看見常書傑剛打完遊戲起身離開書桌,上牀睡覺。
在舍友的印象中,常書傑經常穿一件酒紅色夾克衫,蜷在自己的桌位裏。偶爾遊戲打累了,還會看看主播“蕪湖大司馬”的遊戲直播和一些動漫。常書傑也會顧及到舍友的感受,打遊戲時,會戴上耳機,也會使用聲音很小的遊戲鼠標。
當代青年打遊戲的常態。圖/視覺中國
常書傑當時所在班級的兼職輔導員也證實,常書傑屬於基本不怎麼去上課,也不去考試的。
“他一玩遊戲後,我們在生活上基本沒有交集。”劉雲説,常書傑經常和高中同學聯機遊戲,在遊戲中説的話比現實生活要多。
在北大的這1000多天裏,能真正走進常書傑心裏的人幾乎沒有。
那時接觸過他的多位師生,均能感受到常書傑“很迷茫”,他們也不知道,只是隱約覺得,“他應該是受到了什麼打擊,才把打遊戲作為出口的。”
即使這樣,很少上課的常書傑仍在第一學期高等數學的期中考試中拿了70分。這讓馬曉宇感到驚訝,因為他高考拿了150的滿分,那次卻只考了35分。
但大一第一學期的成績,顯然不足以讓常書傑繼續留下來。
馬曉宇透露,當時公佈的一張北京大學信息科學技術學院大一成績績點排名表,常書傑成績乘以係數後為0.91,未達到及格線1的標準。
無人知曉,此前一直是學霸的常書傑,看到這成績單作如何想。迄今,他也沒有透露過那段時間他所經歷的一切。對每日人物的多次問詢,常書傑沒有做任何的回覆。
大一下學期,常書傑依舊如故,沒有改變。不去上課,照常遊戲。期末考試時,常書傑無意外地再次沒能達到及格線。
就這樣,在大一結束時,常書傑已累計了兩張不及格“黃牌”。而連續兩學期績點都沒達到1.5,也已達到了北大的退學標準。
試讀
在當時班主任的爭取下,常書傑繼續保留學籍,並獲得了為期一學期的試讀機會。
據《北京大學關於本科生退學試讀的意見》顯示,試讀需在學院老師組織下對學生以及學生家長評估並書面協議,由學生本人提交試讀書面申請,教務長會議批准試讀學生可試讀一個學期,在規定試讀一學期內必須取得14學分,若不得,學校則有權註銷學籍。
與此同時,大一結束的那個暑假,常書傑和他的同學都需要面臨專業分流。
據北京大學信息科學技術學院公開的本科生培養方案顯示,新生入學一年後,會根據開學時自由選擇的培養方案進行結課評估,在尊重個人最初意願下,進行專業分流,績點過低的人會面臨調劑。
2016年8月,常書傑被調劑到通信工程專業,一個只有8個人就讀的專業。常書傑同一學院的同學大多數被分到就業前景較好的計算機專業。三年後,從通信工程專業正常畢業的僅有5人,其中不包括常書傑。
北大電子學系教室。圖/敍瑾
與此同時,由於分班,常書傑的寢室也從31號樓的一樓挪到了二樓。原本住在一起的室友被打散了,其中包括一名全年級第一的“學霸”室友,今年畢業的他,已申請到斯坦福大學計算機專業,攻讀碩博學位。
就是那個時候,高子傑成了常書傑的新舍友。而劉雲不再和常書傑住在同一個寢室,但劉雲和常書傑的關係沒有斷。
劉雲有了一個新身份:聯絡員。一般在班主任和輔導員都聯繫不上常書傑的時候,劉雲就被派去新宿舍找常書傑。
劉雲回憶那時,自己去新寢室也只是幫老師傳話,提醒他一下,可常書傑要麼在打遊戲,要麼在睡覺。”他會回應“嗯”、“好”,但從來沒行動過。
久而久之,“聯絡員”不見成效。大家因課業壓力,都忙於學習,與常書傑的交集愈發減少。
此時的常書傑,似乎沒有意識到後果的嚴重性。
“陪讀”
就連從湖北老家趕來陪讀的父母,也未能扭轉兒子的心意。
一年前來北京,他們是送考上北大的兒子上學;一年後再來,是因為兒子快沒書讀了。
高子傑記得清楚,大二開學的9月,常書傑母親每天早上都來看常書傑,每次來都是待上半天,但常書傑不會理她。這樣的場景,持續到了10月。
“我記得他母親每次都是在早上的時候來寢室看他。而那時,常書傑剛睡下,一般都不會回應他母親。”一位室友語帶惋惜地回憶。
那一個月裏,在31號樓230寢室能看見的日常是:每日清晨,常母輕聲進門後,先是踮起腳努力伸手夠到4號牀的上鋪,然後湊到牀邊搖搖埋在被子裏的兒子,一邊搖一邊輕聲喚着常書傑的名字。
常書傑是不回應的,雙方處於僵持狀態。常母有時趁着“僵持”,會去幫兒子收收桌子、洗洗衣服,然後接着試圖叫醒他。來來回回的叫醒回合,一直持續到中午。常母叫醒聲也是越往後越顯急迫,同時上手拍打兒子的頻率和力度也有加大。
最後得不到回應的常母,拿着常書傑的飯卡去食堂吃午飯。下午再來看兒子的時候,會跟高子傑和室友都説上一句“幫忙多多照顧常書傑,勸勸他”之類的話,然後就走了。
劉雲説,其實老師和同學們都很關心常書傑,可是他把自己“關起來”了。
當時的兼職輔導員告訴每日人物,在大二的一次期末,班主任專門安排了輔導員帶常書傑一起復習,可是聯繫不上人,找劉雲帶話,他也不來。
事後,班主任和學校老師在瞭解情況後,也都找過他談話,但都無濟於事。
高子傑在大二時和常書傑選過一門相同的《光學》課,記得每次老師點到他的名字,都沒人應。“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明白了。”
高子傑也曾見到常書傑的另一面。試讀的第二學期,他白天在寢室看書,很安靜地一頁一頁地看《線性代數》,這是一門原本在大一上的基礎課。這樣的生活,常書傑持續了一週,一週後,他又恢復了白天睡覺晚上打遊戲的狀態。
但木已成舟,無法改變。據輔導員透露,試讀期間,常書傑仍未修完所需學分,導致學業未能繼續,在大二結束後自行退學。每日人物向班主任追問常退學的原因,被以涉及隱私的理由回絕了。
退學的常書傑沒有回鍾祥,而是繼續留在230寢室。這一待,又是近兩年。誰也不知道常書傑原本一學期的試讀期,為何延長了兩年。
直到他走時,很少有人知道他的離開。
退學後的常書傑,回到鍾祥一中後,變化很大。每天除了上廁所,一直都在座位上待着,安靜沉穩地看書學習,不説話也不和別人玩耍。
選擇
正值畢業季,230寢室牀位很空。在靠近陽台的角落裏,4號桌落了一層灰,桌邊還留着常書傑曾經用過的長衣櫃和書架,但是上下三格的置物區被收拾一空。
在寢室裏,高子傑比劃着,4號牀的主人已換了新人。桌面看起來很新,零散地放着一些後來入住同學的生活用品。
高子傑形容常書傑當時的書桌,東西很少,卻很整齊。上面曾擺放過常書傑的專業書籍,以及幾本課外書,其中一本是名人隨筆集。
他曾無意瞥見常書傑書桌半掩的抽屜裏,放着一張看起來拍了有兩三年的舊照,邊角有些許泛黃。照片上,常書傑揹着雙手,微微抬起下顎,過曝的閃光燈在夜色中模糊了周圍環境,但仍能看到當時的常書傑是作仰頭挺胸狀。
高子傑未能預料到常書傑還會再次高考,並且高中。
2019年6月,常書傑以712分的成績獲得湖北省理科第一名,其中數學差一分滿分。語文132分,英語144分,理綜287分。
成績出來後,劉雲和常書傑曾聊過一次志願。他稱,常書傑再次報考了電子信息科學大類,只不過志願院校不再是北京大學,而是隔壁的清華大學。
“這次的選擇僅僅是想換個環境,沒有太多想法。”他告訴劉雲。後者沒有再追問。
正如他退學重考期間到底經歷了什麼一樣,這次選擇清華,其中的原因也只有他一人知曉。
7月末,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開始寄送,一個月後,常書傑將在距北大31號樓三公里外的清華羅姆樓,開啓一段新的生活。
(文中涉及採訪對象皆為化名)
原文鏈接丨https://mp.weixin.qq.com/s/dTy-Jq9kjBRI80CZORTOm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