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破紀錄已無懸念，但多數動畫電影人還在為錢發愁_風聞

文 | 繆佳斌

編輯 | 師燁東

“我命由我不由天！”

經過數輪點映、口碑不斷髮酵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下稱“《哪吒》”）於今日開畫。

《哪吒》豆瓣評分已經達到8.8分，並且貓眼，淘票票皆在9.5分及以上。截至毒眸發稿，目前其總票房已經破億，上映首日排片33.2%，遠超當年《大聖歸來》的7.25%。而隨着影片口碑的持續發酵，業界普遍預測《哪吒》票房將過15億，超越《大聖歸來》成為國產動畫新冠已無懸念。

業界普遍預測《哪吒》票房將過15億

自2015年《大聖歸來》以9.56億票房登頂國產動畫電影榜首，“國產動畫電影崛起”呼聲一度高漲，但縱觀這四年來的國產電影市場，超過5億票房的國產動畫電影寥寥無幾。**“《大聖歸來》之後，一些資本對動畫電影產生過興趣，但是很快它們發現動畫電影產出作品太慢了，並沒有真正投入多少。大部分動畫電影人現在在資金上還是捉襟見肘。”**一位動畫電影人告訴毒眸。

這一次的《哪吒》，能給國產動畫電影帶來真正的改變嗎？

成人向動畫電影為什麼消失這麼多年？

《哪吒之魔童降世》目前在豆瓣的評分高達8.8，是十餘年來國產動畫電影的最高分。實際上，對於中國的動畫作品來説，早在40年前就有口碑不輸的作品——1979年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製作的《哪吒鬧海》，超12萬人評價，豆瓣評分高達9.0。

超12萬人評價《哪吒鬧海》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前，中國動畫就曾湧現出一大批高質量的作品，直到今天仍為人們所熟知，有些作品甚至影響過不少當下日本的動漫大師。

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國聯合影業公司就推出萬氏兄弟執導的動畫電影《鐵扇公主》，成為中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動畫電影，同時該片還是亞洲地區第一部長動畫片。1961年，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斥資100萬，《大鬧天宮》橫空出世。這兩部影片先後播出後不僅轟動全國，而且聲名遠播，引發了世界的關注。

據《中華讀書報》報道，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曾表示，在看了《大鬧天宮》後，才萌發將動畫創造作為自己終身目標的想法；根據上述報道，被稱為日本“漫畫之神”的手冢治虫，看到《鐵扇公主》後，決定放棄學醫，也轉向動漫，最終創作了《鐵臂阿童木》等一系列經典作品。

萬氏兄弟執導的《鐵扇公主》

“雖然早期的國產動畫有過輝煌時期，但那些經典作品並不是商業化操作，很大程度上是國家層面的任務，為了傳承經典中國文化。國產動畫真正的市場化運作要到2000年以後才開始，彼時國家才開始重視動畫等文化產業的商業化問題。”多年動畫從業者、“天工藝彩”創始人鄒龑對毒眸表示，“這就導致了國內動畫產業的人才斷層。****六七十年代老藝術家技藝沒有傳承，21世紀以後才有新鮮血液注入動畫產業。”

國內人才斷層的同時，八九十年代起，《變形金剛》《藍精靈》《攻殼機動隊》《風之谷》等國外動畫進入中國，進一步壓縮了國內動畫的生存空間。而在創作層面，中國動畫與相對成熟的日本、美國差距越來越大，僅有1999年的《寶蓮燈》取得不錯成績，當年其取得2500萬元的票房，位列1999年票房第三。

《寶蓮燈》海報

中國的動畫不是沒有機會崛起。2000年後，國家開始大力扶持動畫產業，針對原創動畫的扶持政策陸續出台，以税收優惠和補貼大力扶持國產動畫。根據補貼政策，動畫製作公司可以向地方政府申請立項，只要動畫在電視台或影院播出，製作公司就可以拿到補貼。其他還有三費減免、辦公場地租金減免、人才獎勵基金等優惠。

**但是扶持國產動畫產業的補貼規則並沒有對質量考核，而是多從產量、播出平台等標準核定，這也造成了不少從業者通過製作更為迅速簡單低幼向動畫來去套取政府的補貼。**至2014年各地政府減少補貼力度以前，市場上充斥着大量同質、抄襲的國產動畫片或是動畫電影，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是抄襲《賽車總動員》的《汽車人總動員》，豆瓣網友評價吐槽“就算做動畫騙國家補貼，也不可以這麼糊弄人”“看過後向之前所有的山寨電影致歉”。

豆瓣網友毒辣吐槽《汽車人總動員》

“當年為什麼大家會扎堆拍低幼動畫，因為想要拿國家的補助，當時的政策按照動畫時長為標準進行補助，就導致很多人去做這種粗糙的動畫，沒人願意去做吃力不討好的高品質、成人向動畫作品。”有業內分析師告訴毒眸。

人才斷層、低幼粗糙作品氾濫、加之觀眾的內容欣賞品味不斷迎合海外作品，成人向動畫電影早期的嘗試一度非常慘談。

2008年上映的《風雲決》，製作週期長達五年，花費近千萬美元，這樣的投資規模在當時甚至超過許多真人大片，但僅取得了2400萬人民幣的票房，投資方損失慘重；同年上映的進口影片《功夫熊貓》則在國內狂攬1.86億票房。《風雲決》的失利讓國內的成人向動畫一度處於令從業者談虎色變的尷尬地位。

此後幾年中，雖然中國電影市場飛速發展，票房從2008年的43億元增長至2014年的294億元，但是國內動畫電影人在成人動畫上的的幾次嘗試，幾乎都以票房上的失敗告終。包括《魁拔》（2011，500萬）《秦時明月之龍騰萬里》（2014，6003萬）都因票房不高而沒有積攢太多聲量；2014年唯一一部票房過億的國產成人向動畫電影《十萬個冷笑話》雖然取得不錯的成績，但較當年的進口影片《馴龍高手》（2014，4.03億）《神偷奶爸》（2014，3.24億）仍有較大差距；而當年票房最高的國產電影《心花路放》已超過11億。

《十萬個冷笑話》票房較當年進口動畫片的票房仍有差距（數據來源：燈塔專業版）

**相反，國內低幼向動畫電影隨着質量的提升，在票房表現上也不斷走高。**2009年《喜洋洋與灰太狼》取得近億元票房，此後兩年的系列作品票房皆過億，2014年《熊出沒之奪寶熊兵》票房達2.47億，創下國產動畫電影新的紀錄。低幼向動畫電影在國內的市場不斷票房上得到印證，也使得更多的製作公司發力低幼向動畫。

“其實在《大聖歸來》之前，對於真正意義上國內的成人向動畫作品來説，幾乎沒有成功的案例，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敢輕易承擔這樣一個風險。”動畫電影《羅小黑戰記》的製片人馬文卓對毒眸表示。而商業上過高的投資風險、人才斷層，加之國外作品的衝擊，在早期基本堵死了國內發力成人向動畫這條路。

《大聖歸來》之後，這個市場變了嗎？

平地一聲驚雷。

2015年，《大聖歸來》橫空出世，以9.56億的票房登頂國產動畫電影，震醒了此前寂靜的成人向動畫電影市場。不少業內人士普遍認為這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作品，越來越多的業內外人士開始關注成人動畫這一領域。

無論是動畫單片票房還是票房總佔比，中國一直遠遠落後於北美。在好萊塢，動畫電影單片早就可以達到北美3億美元票房的成績，而2015年的《小黃人大眼萌》更是在全球狂攬超過11億美元（摺合人民幣74.8億元）的票房，位居當年全球票房榜第二。

《小黃人大眼萌》全球狂攬超過11億美元

因此當年《大聖歸來》的票房釋放出了國產動畫也可以在票房上有巨大突破的信號。“國漫崛起”的呼聲在當時絡繹不絕，國產動畫電影的春天看起來就要來臨。

從《大聖歸來》之後的市場反應來看，似乎確實如此。根據廣電總局公佈的立項數據，2014年9月至2015年8月，12個月共計有116部動畫電影立項備案；而在《大聖歸來》上映後，2015年9月至2016年6月中旬，10個多月裏廣電總局共公佈184部動畫電影立項備案；前者月均立項備案9.6部動畫電影，後者月均19.1部，是前者的兩倍；2016 年，資本也逐步加碼動漫產業，根據新元智庫研的數據，動漫產業的融資規模從2015年的14.46億元增至2016年的24.5億元，增長近70%。

“《大聖歸來》商業上的成功讓大家看到了動畫電影的生產原來也有可有作為，更多的資本資源和渠道就在那個時候（對動畫領域）傾注了更多的關注。”《羅小黑戰記》的製片人馬文卓在接受毒眸採訪時表示。亦有多名業內人士告訴毒眸，當年《大聖歸來》之後，身邊不少從業者開始成立公司進行動畫創作。

《大聖歸來》（票房：9.56億）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國產動畫電影真的要崛起了嗎？面對當時剛進入動畫行業的年輕人，《大聖歸來》的導演田曉鵬當時給出的建議是：“別急着脱秋褲。”

2016年到2018年，國內電影票房從455億到突破600億，而拓普電影智庫的數據顯示，國產動畫電影票房三年來總票房分別為13.2億元、13.3億元、15.7億元，相較於大盤幾乎沒有增幅；大盤單片票房最高紀錄也已達到《戰狼2》的56億，而動畫電影的最高票房保持者依然是《大聖歸來》9.56億；而這三年票房最高的國產動畫電影《大魚海棠》（2016，5.65億）《熊出沒·奇幻空間》（2017，5.23億）《熊出沒·變形記》（2018，6.05億）的年度排名也徘徊於25名以外。

此外，在動畫電影整體低迷的情況下，票房過億的動畫電影也主要是低幼向動畫影片，包括《熊出沒·變形記》（2018，6.05億）《熊出沒·奇幻空間》（2017，5.21億）等。一些低幼影片即便口碑不好也能取得不錯的票房成績，例如《新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3：俄羅斯奇遇記》（2018，1.58億）。

2017、2018年動畫電影TOP10中的國產動畫電影以低幼向為主

當然近年來也有口碑不錯的成人向作品，《大護法》《風語咒》《大世界》《昨日青空》等都獲得了觀眾和業界一定的認可，但由於內容、題材及圈層侷限等原因，幾乎都沒有收穫良好的票房表現，《大護法》（2017，8760萬）《昨日青空》（2018，8382萬）票房仍未過億，《大世界》僅收回200多萬票房；僅有《風語咒》（2018，1.13億）《白蛇：緣起》（2019，4.5億）票房過億。

《大聖歸來》從振奮人心的崛起信號，變成了日漸遙遠的孤例。市場上生龍活虎的身影仍舊是進口動畫和低幼動畫。

“《大聖》當年的火爆確實讓一大波人堅持下來了，也讓一些資本產生了興趣。但動畫電影的項目週期都是三年起的，好的成人向動畫電影項目從創意到製作完成至少要四五年的時間，創意期需要兩三年後才會進入大規模製作。對於資本來説，真正有耐心三年等一個項目的錢太少了，因此很多資本在產生興趣之後其實並沒有能夠扎入到這個行業裏來。”有從業者告訴毒眸，當年其與一家有資金的公司談手上一個動畫電影項目的投資意向，對方直接問：明年能上映嗎？

目前國內大部分動畫公司都是初創型公司，製作電影大筆的份額都需要靠融資解決。沒有資本紮根，一個精品的成人動畫電影項目數千萬資金的投入，往往對於他們來説就是一個“成王敗寇”的投入。“我們這種創作為主的動漫公司可能在電影裏所佔的份額都不是最大的，都要依靠大的影投方，我們用創作置換其中一部分的版權收益。”鄒龑坦言。即使依賴融資，對於大部分創作團隊來説，投入一個項目都是“梭哈”狀態，團隊所有資產都投入其中，帶來極大的風險。

《大聖歸來》出品人路偉曾表示，“目前市場上的動畫公司抗風險能力較弱，一部作品就會影響一個公司的生存狀況，爆款動畫電影稀缺讓動畫公司舉步維艱。”

不少動畫電影的從業人員告訴毒眸，由於大投資動畫電影的投資份額往往不在自己手上，因此即使影片獲得巨大的成功，票房收益大部分歸於投資方，自己的團隊無法分到大額的收益進行後續多個項目的佈局。“現在還堅持在做動畫電影的人，必須得非常非常有熱情，因為大部分動畫電影人都幾乎不賺錢，也很少有資金願意扶持大的項目。”一位從業人員告訴毒眸。

國產動漫電影，什麼時候才會真正崛起？

“為什麼這個行業好的動畫電影不多？因為好的動畫電影必備條件太多了，尤其是資金和人才，缺一不可。”“Pinta Studios”聯合創始人雷崢蒙告訴毒眸。

對於中國的動畫產業來説，2000以後才真正發展起來國內動畫電影產業仍處於初級階段，國內動畫電影產業很難因為一部電影的火爆、部分資本的入局就徹底改變。動畫創作公司自身抗風險能力的薄弱和人才的缺失，在很大程度上制約國產動畫電影的開發與製作。

《哪吒之魔童降世》

在雷崢蒙看來，人才仍然是動畫電影行業最大的痛點。雖然現在的動畫電影行業初見規模，人才也開始慢慢顯現，但是隨着資金規模更大的遊戲行業的興起，特別是手遊的爆發，遊戲公司搶奪了大量動畫人才。

“動畫電影公司之間的競爭並不大，目前動畫電影公司面臨的最大競爭其實是遊戲公司，很多優秀的動畫人去了遊戲公司。”雷崢蒙告訴毒眸，“我們公司有一些很好的技術人才，如果在行業內稍微嶄露頭角，遊戲公司可能會出數倍的價錢挖走。我們的薪資體系和遊戲公司不是一個量級，如果不是熱愛動畫，很多人真的堅持不下來。”

遊戲公司搶奪動漫人才

“人才短缺這個問題，本質上需要資金，如果動畫行業薪酬待遇提升，人才才會湧入，但這不是短期能解決的。”在鄒龑看來，只有當這個市場發展的越來成熟，國產動畫電影產業發展到一定規模，才能在本質上解決這個問題。

而事實上，這兩年的資金對於動畫電影仍然處於試探的態度。“每當有了還不錯的影片，就會有人來問項目。”雷崢蒙告訴毒眸，今年《白蛇：緣起》上映之後，有影視投資公司來詢問他們正孵化的原創動畫電影、由《大聖歸來》編劇米粒做導演的《烈山氏之降世神農》是否需要資金，而此次《哪吒》點映之後，又有公司找其諮詢項目情況。

資本的猶豫不是沒有道理。除去項目時間週期較長，對於現在的國產動畫電影來説，具備質量過關的劇本的作品都不多。“成人向動畫需要更深刻的價值觀和思想，來挖掘更多的目標觀眾、主流人羣的想法，調動他們最大情感以及價值認同，創作者需要對文化的迴歸及整個社會有宏觀層面的把握，再具體落實到人物和故事和打磨，這是一個綜合能力的體現。”《龍之谷：破曉奇兵》的導演宋嶽峯對毒眸表示，迪士尼等國外的公司願意在前期花兩三年時間來尋找這樣一種精神內核，從而確定故事及劇本，但是國內的公司往往沒有這種紮實的劇本創作環境。

**《哪吒》的出現，無疑在動畫電影的人才、劇本等方面給了市場更多的信心。**在眾多業內人士看來，無論是思想情感層面的表達、故事完整性，還是動畫特效及節奏感，《哪吒》整體上都比《大聖歸來》更上一層樓。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出現給了市場更多的信心

頭部公司的出現及發展壯大，對於動畫電影行業來説也將起到一定帶動作用。無論是彩條屋還是追光動畫，目前都在不斷試錯中走向成熟與穩定。

2015年成立的彩條屋隸屬於光線旗下，在《大魚海棠》後推出的《大護法》《昨日青空》等作品皆票房平平，不過，隨着《哪吒》提前預定國產動畫電影票房冠軍，公司未來的作品無疑有更多底氣；而成立於2013年的追光動畫深耕動畫行業多年，到如今共推出四部動畫電影作品。雖然近兩年因為《小門神》《阿唐奇遇》《貓與桃花源》屢受挫折，今年也靠着豆瓣評分8.0、票房4.5億的《白蛇：緣起》打了翻身仗；此外，光線參與投資的十月文化在《大聖歸來》後在市場上沉寂了近4年的時間，如今作為《哪吒》出品方之一重回人們視線，其後續作品《深海》《大聖鬧天宮》也預計於明年上映。

國產動畫電影何時能崛起？《大魚海棠》《哪吒》等影片的出品方光線傳媒總裁王長田曾説：“國產動畫真正的崛起，需要每年都誕生五到十部《大聖歸來》《大魚海棠》這樣的作品。”

《哪吒》是否會給市場真正注入一劑強心劑？我們還有待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