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 原來是一條河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7-27 15:33
作者| 温駿軒
來源| 地緣看世界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13節]
河濟之間4
鴻溝一詞在中央之國的知名度,是在楚漢相爭時被打響的。當時的西楚霸王項羽,與後來的漢高祖劉邦約定以鴻溝為界分割天下**(鴻溝以西為漢地,以東為楚地)。**這條實際沒有發揮作用政治分割線,在後世被用來形容事物間明顯的界線,甚至被視為不可逾越的象徵。
只是對開始挖通這條運河的魏國來説,初衷絕對不是打造一條水上長城。恰恰相反,魏國是希望這條打通三大水系的運河,能夠加強自己領土間的連接性,並據此增強自己在中原地區的話語權。
鴻溝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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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61年(魏惠王十年)鴻溝工程開始修建。魏國並不是第一個有類似想法的國家。早在春秋末年(公元前486年),北上中原爭霸的吳王夫差就已經****用兩條分別叫作“邗溝”和“深溝”的運河,將長江、淮河以及濟水連接了起來。
邗溝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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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溝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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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溝連淮齊的“深溝”正位於兗州的中南部。大家應該還記得,橫穿中原地區的濟水在向東北方向轉折時,曾經蓄積成為一個湖泊——菏澤。其實在荷澤的東南方向不遠處,還有一條名叫“菏水”的河流,是淮河下游最重要支流——泗水的南源。
**在用深溝將菏澤與菏水連接起來後,由長江經“邗溝”進入淮河,再溯泗水而上的吳軍,便能夠通過濟水進入中原爭霸。**問題在於,儘管吳人留下的運河工程,打通了江、淮、濟三瀆,但對魏國來説卻用處不大。
由於位置原因,這條在中原東部溝通南北的水上通道,主要是齊、楚兩國爭霸的戰場。對於在山西高原和中原腹地都擁有領土的魏國來説,它更急迫的是打通一條連通河、濟,兼顧淮水的漕運通道。
基於這一要求,魏國與當年的吳國一樣,最起碼要選擇兩個地點挖通運河。相對而言,黃、濟相交這個點比較容易選擇。雖然濟水在滎澤一帶穿黃河而過的想象,是古人的一個美麗誤會,但黃河與濟水在這一帶無限接近卻是客觀事實。
這意味着,魏人只要在三皇山(又名廣武山)北的黃河南岸尋找一個點,用很小的工程量就能夠真正打通完成溝連河濟的水道(這段運河大致對應的現在滎陽北——鄭州北的這段黃河河道)。
做到這一步之後,鴻溝工程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再修建一條連通濟水與淮河的運河。從位置上看,這樣一個連接點已經深入中原腹地。考慮到中原爭霸的需求,魏國最起碼需要在這樣一個樞紐位置上,修建一座城邑以提供戰略保障。
**公元前339年,處在鼎盛時期的魏國將都城從位於山西高原的安邑(今山西省夏縣北),遷至今河南開封西北部的大梁。**正因為如此,此後的魏國經常會被記錄為“梁國”。做出這項決定的魏惠王亦因此被稱之為“梁惠王”。
**是的,你沒有猜錯,大梁城就是溝通淮、濟的樞紐點。**從滎澤北的黃河南岸一直到大梁城西,直線距離大約為80公里,大部分藉助了一條叫作“汴水”的古河道(最早寫作同音的“汳”字)。因此這段西接黃河、東連大梁的鴻溝運河,也被單獨稱之為“汴渠”。知道了這一點,你應該會突然明白,為什麼把都城定在開封的北宋王朝,會將自己的都城稱之為“汴梁”。
汴渠位置請看圖(橫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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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在當時中央之國的所有河流中評選一個最重要者,連通司隸、兗州兩個州部的“汴渠”無疑是最有力的競爭者。那麼,這樣一條在戰國時代由魏人開挖的運河,在三國時代還存不存在呢?答案是肯定的。而且它在當時還有一個大家聽完後,會恍然大悟的名字——官渡水。
對的,歷史就是這麼弔詭。500多年前魏國開挖的運河,後來成為了另一魏國的崛起之地。再從地緣政治角度來看待當年的“官渡之戰”,你會發現這就是一場,大河南北在中原地區的決戰。誰是最終的勝利者,誰就將手握統一天下的鑰匙。
回到鴻溝的問題上來。東西向的汴渠只是整個鴻溝工程的一部分。大梁城在位置上的重要性,並非體現在它與濟水或者黃河地理接近,而是在於它的東、南方向,有許多淮河左岸水系的上源。
**其中與大梁城位置最近的,是兩條淮河二級支流——獲水與睢水。**兩條河流在斜穿現在的河南省東南部之後,都匯入了源出山東的淮河一級支流——泗水。前者在當時的戰略要地彭城,現在的江蘇徐州市接入泗水中游;後者則在更南一點的江蘇睢寧縣東,接入泗水下游。這意味着,魏國不用經過深溝,也有機會將勢力範圍延伸入泗水,進而覬覦江淮下游地區。
不過從戰國格局來看,魏國更現實的想法還是將擴張方向更多的鎖定在河南省的西部。因此自大梁南下的鴻溝工程,並沒有在對接獲水和濉水之後止步,而是繼續南下,利用淮河水系縱橫交錯的河道,又連接了渦水的上游,並在河南省項城市(袁世凱的老家)匯入了穎水的中游。
上述兩條河流是淮河左岸的一級支流,最終都在安徽境內匯入了淮河中游。這意味着,這段自開封而起,經通許、淮陽,直至項城的南北向鴻溝,與四條淮河一二級支流一道,編織一張覆蓋中原地區的水上交通網。
然而這些造就了大梁城的人工運河,固然為魏國開拓中原作出了巨大貢獻,但也為它帶來了安全隱患。**公元前225年,秦軍在攻滅魏國之時便以水代兵的堵決了這些運河,讓整個城市毀於一旦。**以至於後來在漢代,被重建的大梁城暫時喪失了地區中心的地位,被重新命名為“浚儀”,成為了兗州西端的一個縣。
魏國這樣開挖運河,卻在最後的決戰中反受其害的事例告訴我們:**凡事都是有一利必有一弊。**人類固然可以通過自己的力量,一定程度改變地形地貌,以滿足當時的需求,但也要對這種改變所產生的負面影響,有充分的考量和心理準備。
客觀上,人工水利工程的的存在多少有些違背自然規律,即便不考慮生態再平衡的問題,也需要不斷的進行疏浚、維護。比如讓成都平原享有天府之國美譽的都江堰工程,如果不是每年整修的話,設計得再巧妙也不可能維持運轉。
**讓人無奈的是,一旦進入戰亂時期,這種必須的維護工程幾乎必然會被迫中斷。**在鴻溝工程開通400年後,受西漢末年-東漢初年這段動盪時期的影響,整個黃河下游及對接黃河的汴渠工程,便遭遇到了一次重大威脅。不僅黃河河堤岌岌可危,汴渠也經常因黃河漫灌導致無法使用。
公元69年,東漢王朝開始了一項針對黃河和汴渠的整治工程,由於主持工程的官員名叫“王景”,因此後世將此項治河工程稱之為“王景治河”。
在針對汴河的整治工程中,除了疏浚河道之外,之前曾經被秦人運用在靈渠的一項技術創新,被運用在了汴渠的修復工作中。靈渠是秦帝國在征服南越過程中,於湖南與廣西交界之地,打通長江、珠江水系的運河工程。
關於它和邗溝的具體解讀,在相關板塊都會展開。在靈渠修築過程中所使用的新技術被稱之為“陡門”。所謂“陡門”又稱“斗門”,通俗講就是用磚石構築活動船閘,以調解運河的水量。這一方法在現代水利工程中,同樣被廣泛使用。區別之在於,現代人用機械閘門取代了古人以人力或畜力升降的石門。
在汴渠中修建的十幾處斗門,不僅讓東漢王朝可以方便的調節被引入的黃河水量,更為定期的清淤工作提供了便利。每當進入農閒季節之後,官府便可封閉石門,組織人力對河道進行疏浚。需要説明的是,這次整修並不意味着整個鴻溝工程的全面恢復。
從技術角度看,以鴻溝打通四條淮河支流的工程有些過於複雜。**如果一定要選一條溝通淮濟的節點重點維護的話,那麼獲水將是最好的選擇。**它的源頭不僅與汴渠最近,而且末端對接的彭城,就是徐州的政治中心。在東南地區開始成長為中央之國的經濟重心之後,這樣一條線路也是洛陽、長安這些政治中心,與東南地區間最接近直線的線路。
有鑑於此,整個打通黃河、濟水、淮河的運河工程,在王景治河之後,逐漸簡化成了一條由汴渠與獲水相連,西起黃河、東至泗水,西北-東南向斜穿中原腹地的水上交通大動脈。這一變化還使得受黃河水影響較大的古獲水上游(商丘至開封段),在東漢時期被更名為了“汴水”。
**及至隋朝,這條被重新疏浚的這條大動脈,又被重新命名為了“通濟河”,與在貫穿河北地區的“廣濟渠”一道,開啓中央之國大運河時代。**一直到十三世紀之後的元、明、清三代,由於北京取代西安、洛陽、開封這些位於中西部的古都,成為中央之國的政治中心,整個溝通中國南北方的大運河,才向東位移到貼近山東丘陵的位置,向華北平原北部延伸,而鴻溝工程亦漸漸湮沒於歷史。
**現在我們知道了鴻溝工程的前世今生,以及大家耳熟能詳的“官渡”,原來是這樣一條無比重要的運河,並且在曾經利用“陡門”這樣巧妙的方法加以維護。**然而這些用在運河維護上的方法,在“王景治河”時卻沒有辦法用來治理千里黃河。
以當時的技術水平而言,即不可能在寬闊的黃河中構築陡門,更沒有力量徹底清淤黃河河牀。加高堤壩幾乎是阻止黃河決堤的唯一手段。只是考慮到黃河的含沙量,逐漸變身成為地上懸河的黃河,遲早有一天會突破堤壩的束縛另尋出口。而亂世對於堤壩的疏於維護,更多是讓這一天更早的來到罷了。
既然對堤壩的修補,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漢志河河牀高出地面的問題,那麼還有沒有什麼辦法來穩定黃河呢?答案是有。具體的做法就是主動引黃河改道,進入一條河牀較低的河道。這種疏導法其實就是當年大禹治水之法的延續。只不過隨着堤壩技術的成熟,此時的華夏先民們已經不再需要一個寬闊的“九河”泄洪區,而是能將黃河固定在新的河道之上。
通過疏導之法,在“王景治河”之後,黃河開始從兗州與冀州分界處的“漢志河”河道位,南移到了靠近今黃河的位置之上。雖然從更長的歷史跨度來看,這種做法還是治標不治本。東漢黃河遲早有一天,還是會被那些從黃土高原而下的泥沙所淤平,但新的河道仍然為華北平原帶來了800多年的穩定期。一直到北宋初期,方因泥沙的累積及北宋王朝建立之前,那個被稱之為“五代十國”的那個亂世所催化,出現大範圍的改道位移現象。
特別提醒:東漢初期的“王景治河”,為黃河帶來了長達800餘年的穩定期,但請記住這裏説的穩定只是一個相對概念,並不代表黃河就不會再小範圍的泛濫,也不代表黃河下游的某些河段不會出現小範圍的位移。
**根據歷史記錄統計,僅在公元前602年至1938年間,黃河下游的決口次數1590次;**局部或大改道26次。以至於有黃河“三年一決口,百年一改道”之説。具體到我們正在展開的三國時代,雖然因距離黃河上一次改道時間尚短,河牀的高度還不至於造成黃河下游全面改道的現象,但包括黃河堤壩在內的很多水利工程的日常維護工作,還是受到了很大的程度干擾。這其中尤為讓人憂心的,就是與黃河血脈相連的汴渠運河。
作為一項有逆自然規律的人工工程,鴻溝需要它的使用者,傾注較天然河道更多的精力加以維護,尤其是直接與黃河對接的汴渠。一旦那些用來調解黃河水量的陡門,因年久失修而無法發揮作用的話,那麼自汴渠而下直至穎河中下游都會受影響。
**更重要的是,修建這些水利設施,並不僅僅是為了獲得一條通暢的水路。****在打通漕運的同時,還會與周邊的農田水利工程相配套。**也就是説,如果這些運河達不到原有的設計要求,那些受原本受益於此的農田也將受到影響。東漢末年的諸侯紛爭,再一次讓整個鴻溝工程陷入了缺乏維護的窘境。氾濫的黃河水經常讓被鴻溝串連起來的兗、豫兩州遭受額外的壓力。
在這種情況下,統一北方曹魏曾經對這項工作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的維護,而這一工程的實施,又與一位在三國後期登上歷史舞台的英雄人物——鄧艾有關。關注三國故事的人,都知道鄧艾在征服蜀漢時的功績,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在此之前寫過一篇**《濟河論》**。
在鄧艾的建議之下,魏國重新修復了汴渠之上那些充當水閘的石門、清淤了河道,恢復了整個運河系統的漕運功能。並且在穎河以東至泗水的淮北地區廣開河渠、屯田積穀,為後來晉國對吳國的征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並不是所有的政治家,都能夠在權衡之中作出正確的抉擇。這是由於興修運河等水利工程,需要非常高的人力物力投入。一旦這些資源被用為修建基礎設施,勢必暫時會影響其它方面,尤其是正面戰場上的投入。
歷史上甚至出現過,韓國為讓秦國無暇東征而主動送上水利專家,幫助秦國修築“鄭國渠”的做法。然而任何一個有遠見的政治家都會衡量清楚其中的利弊,就像戰國時代的秦國,縱然識破了韓國人的詭計,卻依然將鄭國渠修築完畢。
因為秦國人知道,雖然進行這項規模浩大的水利工程,會遲滯自己的東征計劃,但完工之後卻能夠幫助關中平原的農田大量增產出,進而增強秦國的國力。事實也的確如此,公元前230年,在鄭國渠完工後的第六年,自以為聰明的韓國成為了關東六國中,第一個被秦國所征服的國家。
好了。通過上述解讀我們全面瞭解了。河流及運河是兗州板塊的靈魂。濟水及淮河水系,通過其境內的“鴻溝”、“深溝”,成就了一張四通八達的水路交通網。你會發現放在東漢王朝的行政格局中,所世所稱的“得中原者得天下”,很大程度可以變化為“得兗州者得天下”。
至於這當中的關鍵先生“大梁城”,則可以被認定為是一個由運河而興的城市。這與2000多年後,鄭州因鐵路修建取代開封成為河南政治中心,儼然基於同一邏輯。只不過這次以工業革命為背景的轉移,讓因水運而興的開封城,無奈的退化成為了一個二線城市。
解讀至此,兗州部分便告一段落。下一步,我們的視線將向東轉移,去看看曾經為曹操提供的“青州兵”軍團的青州,以及一度有機會為劉備所有的徐州,在地緣結構上又呈現什麼樣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