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儀式感,非得花錢嗎?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7-28 19:11
不知道從啥時候起,談到儀式感,好像就得……花錢?
我理解的儀式感,大到拜天地祭祖先,小到考試前習慣深呼吸三次,都算。
大多數人類的儀式,最初都有訴求對象;其目的,或多或少,都是為了對他人或自我致敬,以獲得某種確認。
比如,向超自然力祈禱,比如祭天求雨拜神還願,那是對變幻不定的天氣,尋求一點控制力:下雨吧!
像中國古代結婚拜堂,最是明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就是向自然+羣體+彼此致敬。
所謂禮數周到,説白了,也就是追求儀式感,以獲得他人的尊重。
許多人自有一套儀式。可能是向超自然力表達訴求,冥冥之中的什麼保佑我吧,我執行了這一套,我就是特別的,我是與眾不同的!
也有些儀式,並沒有一定訴求對象。而是,用心理學或行為學的説法:用某些個人重複的系統化行為,進行自我暗示,以克服對不確定性的焦慮。
“我上次考試是帶這幾種顏色的筆考好的,這次也要如此。”
“我上次演講是穿這件衣服演講好的,這次也要如此。”
“我昨天是早起喝了咖啡吃了蛋糕後心情好了一天,那麼今天也要這樣;這樣按順序完成了一遍後,就覺得一切都在可控制範圍內了!”
要求儀式感,也可以看做一個人是否在積極地自我暗示。
但,這種鄭重其事,跟花錢其實沒必然關係——沒錢的人,就不能有儀式感啦?
我爸以前,常被我媽訓,認為他“窮講究”。按我們那裏的傳統民俗,從來被訓導:不挑食、不嫌貧、食蔬飲水也要樂在其中,咬得菜根則百事足。紅燒肉好,不能貪戀;紹興酒好,不能沉迷,酒肉於我如浮雲。
但我爸就講究,還是窮講究。比如説,沒買到合適的菜,晚飯只好配碗醬油湯了——我們這裏美其名曰神仙湯——我爸還要特意切點葱放進去:香。
現在想起來,這也是種儀式感。
類似的儀式感,我被我爸傳染了許多。
比如,我和我爸對紅白湯很敏感。擱紅燒肉的碗裏滴進鮮雞湯,就會起身去廚房洗一遍再説,反之亦然。
比如,吃蒸魚必要葱絲才襯得蒸魚體格纖細,一看見葱葉就覺得不合身,辜負了魚的好身段。
比如,早飯吃香菇菜蒸包,配清豆漿和湯都可以,給他配個牛奶,就會滿心疙瘩心慌手汗。
比如,必要先吃小籠包,再吃湯餛飩,次序不肯亂。
比如,拌乾絲如果不是三合油,就會吃不痛快;如果老媽説麻油瓶見底了就將就吧,寧肯跑出去買瓶麻油,就為了回來點上幾滴。
比如,蒜泥白切肉如果買的淨是瘦肉,興致就會跟肉一樣乾瘦下來——一定要有肥有瘦,才覺得對了。
類似的儀式感,許多地方都有。
我一直聽説,蘇州以前的老饕,都趕早去館子吃頭湯麪。因為面下多了,湯就不清澈,所以頭湯麪最好。
説,有朋友給我演示做醬方,出鍋後醬汁再加糖熬,以澆肉方。我天真地問加什麼糖,直接連汁帶肉一起吃唄,朋友嚴肅的説加糖這手續看着貌不驚人,但不能免,不然傷了醬方甜香粘濃的味道。
《我愛我家》裏親家母來家,吃不慣米飯,要吃打滷麪:“打滷麪不費事,弄點肉末打倆雞蛋,擱點黃花木耳、香菇青蒜,使油這麼一過,使芡這麼一勾,出鍋的時候放上點葱姜,再撒上點香油,齊活了!”——江湖兒女,家常吃碗麪,也可以有儀式感的。
妙在還不止如此。唐魯孫寫老北京的打滷麪,混滷麪不宜細,不能瀉油,專門有人勾羊肉滷澆豆腐腦或下面吃的。
我讀王敦煌老師的書,裏頭説得更細:正宗北京打滷麪,得是白煮豬肉的肉湯加水澱粉勾芡,打出來的才叫打滷麪。要有口蘑、海米、黃花、木耳、五花肉片,才算好打滷麪。
跟北京朋友吃鍋子時,朋友説,老北京以前涮羊肉,沒現在這麼多華麗的鍋底,也不需要,就認準好羊肉。上腦兒、三岔,片肉師傅都是庖丁,精準得心明眼亮。説羊裏脊不能用來熬湯,為何?答:裏脊肉嫩,和其他羊肉擱一起熬,硬得發柴,可惜了。芝麻醬、韭菜花,都得有。哪家敢用花生醬糊弄人?哼!
儀式感不一定得體現在堂皇氣象上。
一碗麪、一塊醬方、一份滷子、一片羊肉,也能莊重起來。
安貧樂道食蔬飲水與儀式感,其實並不是你死我活有你沒我的關係。
我覺得,吃東西過日子有兩種態度:
甲:材料已經這麼不起眼了你還窮講究,隨便吃了唄;等有錢了再講究!
乙:材料已經這麼不起眼了你更不能浪費,得好好講究吃個味道啊!
我個人相對喜歡後者。
我覺得,追求細節的趣味,隨時隨地都適用。聖人都説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嘛。
人並不一定是得豪奢了吃上了鮑翅肚參,才有資格去談儀式感的——杜甫看見一點好葱、一條魚和一碗好米飯,就快樂得很了:
“無聲細下飛碎雪,有骨已剁觜青葱。偏勸腹腴奎年少,軟炊香粳緣老翁”。
所以説,追求儀式感不一定得花錢,也可以是對現有一切——不管是多是少——的珍惜和欣賞。日子的滋味,不是專門砸錢堆個儀式感,而是佔個頭湯麪、琢磨個勾交滷、嚼個飯是否燜熟、咂吧一口湯鹹淡是否適度,這麼些細講究,累積起來的。
恕我直言:吃過好館子的諸位,大概都知道,嘗試許多昂貴的酒食,更多是個滿足好奇心的過程。去過了就去過了,平常日子該過還得過。日常生活裏,也可以有自己的儀式感,只要自己用心。
至於談到儀式感就強行跟錢掛鈎的概念,多少是被消費主義糊弄住了。
《鏡花緣》裏,對此有個很妙的説法,大概意思是:
與其那樣變着法折騰,還不如直接在餐盤裏堆滿白銀,上桌來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