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副研究員張春滿：特朗普時代的美國政治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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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2016年，特朗普的上台讓所有人始料未及。這樣一位具有鮮明個人特色的總統給美國的政治生活帶來了深刻的影響。特朗普獨特的領導方式的讓美國政治充滿了鬥爭，攪亂了平衡的政治生態。特朗普時代下的美國政治現象是什麼？表現出哪些特徵？特朗普對未來美國發展路徑的影響是什麼？

受訪嘉賓：張春滿，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政治學博士，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副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比較政治、中美關係和國際關係等。目前，他已經在國內外SSCI和CSSCI權威期刊《政治學研究》《世界經濟與政治》等期刊發表論文20多篇。他是American PoliticalScience Association和InternationalStudies Association會員，併兼任SSCI期刊 Journal of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編輯。

**特朗普會因通俄門下台？****問：**儘管米勒對通俄門調查的特別報告現已公佈，如今眾議院司法委員會仍馬不停蹄地傳召關鍵性證人針對通俄門一事公開聽證，籌備彈劾特朗普總統。然而，目前來看，民主黨人能夠成功彈劾特朗普的可能性十分低。眾議院也在7月17日否決了彈劾總提案。請問張博士您認為，**本次通俄門調查未來是否會得到如水門事件一樣的結果，讓特朗普不再掌權？**您認為通俄門後續的調查會對特朗普連任總統有何影響？

**答：**首先，如果要把通俄門和水門事件放在一起比較的話，首先就需要了解水門事件的一個基本的情況。簡單地説，水門事件就是當時尼克松為了贏得大選，派人去竊聽民主黨的競選信息，最終事情敗露了，被新聞爆出了醜聞。而他本人不僅試圖掩蓋真相，拒不承認所作所為，欺騙美國公眾、白宮工作人員、司法部門等各部門，還阻礙調查，濫用職權。最後眾叛親離，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和支持，不得不辭職下台。

**那麼，在很多方面通俄門與過去的水門事件看起來非常像。因為通俄門是藉助俄羅斯的幫助贏得大選，水門事件也是為了贏得選舉，兩者都是與總統大選有關。另外，兩位總統的競選助手也都被調查了，被判刑了。但是水門事件結果導致的是尼克松下台，而目前通俄門卻並沒有在根本上損害到特朗普，那為什麼會這樣呢？****我認為主要原因是通俄門遲遲沒有拿出最要害的證據來直接證明特朗普本人做出了違法的事情。**儘管這個報告已經出來一段時間了。但是這份長達400頁的報告，一方面，沒有拿出重磅的直接證據，來證明特朗普通俄，同時也沒有為他完全洗白。所以目前特朗普是處於一種犯罪和沒有犯罪——“薛定諤的貓”的狀態。

7月24日，按照日程，米勒將會去國會參加聽證會，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米勒在聽證會上的態度和他的證詞表現出，或者是強烈的暗示，特朗普及其競選團隊是有罪的，那麼民主黨肯定會繼續窮追猛打。對特朗普的消極影響就肯定會持續到明年的大選；如果聽證會上他的證詞是繼續維持出一種特朗普屬於犯罪或沒有犯罪的那種“薛定諤的貓”的狀態，那麼我認為通俄門調查的後續影響對明年的大選可能就沒有那麼大。

美國政制出現問題？

2.**問：**特朗普充分運用了總統的行政權，強有力地推行了許多政策，但同時也遭到民主黨人譴責其濫用權力，在許多問題上如邊境非法移民問題、中美貿易戰、朝核問題等推行不利於美國的政策。如今美國民主黨人甚至是共和黨內部也難以牽制剛愎自用的特朗普，因此有聲音認為，這説明了美國三權制衡機制的失靈，請問張博士您怎麼看待這種聲音？

**答：**這個問題的核心，在於理解美國的三權制衡及其機制。**美國政治體系的最主要特點之一，就是制衡的普遍存在。**制衡的本意，是為了防止出現個人或者一股勢力獨大。美國的國父，都知道這個對於建國非常重要。美國的三權制衡，從制度設計上看，它非常的巧妙，體現了深厚的政治智慧，也為維護美國的長治久安，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任何制度都不是真空的，制度是離不開人的因素。**所以三權制衡搞得好與不好，不僅在於制度本身，還在於處於這三權之內的人的相互關係。**如果熟悉美國曆史，或者我們翻看美國曆史，我們就能發現美國的這種制衡理念，從建國到現在基本上沒有大的變化。

**然而，三權制衡的機制卻在發生改變。**我認為在美國，三權制衡機制的運行，主要是受到三個因素的影響：第一個是總統的個人因素；第二個是美國所處的國內外環境；第三個是政黨的因素。

首先，從總統的個人因素看，我們今天覺得特朗普是一個非常另類的美國總統，但是在美國曆史上也曾經出現過很多另類的總統。**舉個例子，美國的第七任總統安德魯·傑克遜就是一個與特朗普非常接近的一個典型。**無論從個人脾氣、秉性、行事的風格、還是政策主張，特朗普都有與傑克遜總統非常相似的地方。比如説，傑克遜是軍人出身，教育水平不高，為人非常粗魯、脾氣暴躁，他也對精英階層多有怨言，非常受底層民眾的歡迎。這和特朗普是非常的相似。特朗普也是軍校畢業，而且脾氣非常暴躁。傑克遜總統簽署印第安人遷移法案，把印第安人趕得遠遠的，這和今天特朗普對非法移民的態度和方法也是如出一轍。所以説，特朗普今天的所作所為並不是沒有先例的，200年前傑克遜和他都是一樣的。

**與此同時，我們應該發現，大環境的趨勢是美國總統的權力在擴張，這是很重要的因素。**這主要得益於美國內外環境的一個變化。另外，即使沒有這種大環境的改變，美國總統所支配的行政權也比立法權和司法權要強勢。這個道理非常簡單，總統是一個人，國會參眾兩院幾百人，最高法院是九人。那麼，參眾兩院幾百人，最高法院九個人，只要人數較多，都將面臨集體行動的困境。而總統就一個人，他少了很多束縛。所以奧巴馬當總統的時候，因為國會受共和黨的控制，奧巴馬也是多次利用自己的總統職權，直接繞過國會推進自己的議程。這不是特朗普本身，作為總統，用很多肆意妄為的權利。這是一個趨勢——總統權力的擴張。儘管有這樣的趨勢，三權制衡的理念還是在的。

第三個因素就是政黨因素。看美國的三權制衡到底搞得好不好，政黨的因素是除了前面所説的總統個人因素，和大環境的變化之外，第三個最重要的方面。如果總統的行政權、國會的立法權和最高法的司法權全部是由一黨來掌控，那麼這裏面就沒有三權了。一黨就不會有三權。**所以三權的運行主要在於兩黨要勢均力敵。**如果兩黨不是一個勢均力敵的狀態，而是出現三權全被一黨所控制，那麼三權制衡這個機制就很難把握。現在總統是共和黨的，通過特朗普的努力，現在最高法院也變成保守派為主（政策偏向共和黨）。然後，美國參眾兩院也不是完全被民主黨牢牢把控，所以，這就屬於民主黨處於弱勢。如果國會也被共和黨控制，參眾兩院全面共和黨控制，那麼這個三權制衡基本就沒有。

貿易戰中的利益集團博弈？

**問：**特朗普代表着美國的農民及藍領階層利益向中國發起了貿易戰，但不可否認，愈演愈烈的貿易戰傷害了美國精英階層的利益。美國內部的反全球化利益集團，與支持全球化的利益集團是如何在鬥爭中影響着美國外交政策的制定？中美貿易戰的反反覆覆又是否與兩大利益集團的博弈有關聯？

**答：**我不確定特朗普是否代表着美國農民和藍領階層的利益。特朗普是有錢人的代表，他本身是特別有錢的人，是紐約的地產大亨，可以説是一個資本家。那麼資本家會代表農民和工人階級的利益嗎？我覺得不會。資本家肯定永遠代表資產階級利益，或者説精英階層的利益。**但是儘管資本家不會代表工人和農民的利益，這並不妨礙資本家為了選票去迎合他們。****迎合不代表會維護工人和農民的利益。**至少從中美貿易戰來看，美國農民的利益是被傷害了，美國農產品出口到中國是在減少的。而且美國藍領階級是否真的從貿易戰中受益，我覺得也不一定。中國出口美國的產品被徵收高額關税之後，部分的成本肯定會轉移到美國的消費者手裏。**美國的精英階層不會在乎中國的產品是否貴15%還是貴20%，但底層老百姓肯定會在乎。**我在美國生活學習多年，可以看到美國普通民眾的生活壓力還是比較大的。物價上漲會對普通人生活造成很大的影響。我認為特朗普還是主要代表精英階層的利益。這聽起來勢必讓人覺得有點兒奇怪。

大家發現特朗普非常反感建制派，而且有很強的民粹主義傾向，但我覺得他是代表精英階層而非代表底層人民的利益。**我認為要理解特朗普，重點在於觀察他做的事情，而不是觀察他整天説了什麼。**他做的事情到底是讓誰在受益，讓誰在吃虧？首先是減税，他上台後就開始搞大規模減税，毫無疑問是精英階層最喜聞樂見的事情。普通老百姓在美國本來就繳納很少的税，而富人繳納的税是很多的，所以減税的受益者只有精英階層，而受害者就是普通老百姓。道理也非常簡單，因為國家税收減少之後，福利支出就會縮減。那些最終依靠國家福利的人，接受國家救濟的底層人士就要受苦。而且特朗普打擊移民，因為這些非法移民造成美國的社會不安、犯罪等各種問題。有錢人比沒錢的人肯定更擔心社會動盪不安的。另外，特朗普取消了奧巴馬醫改法案，這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當時醫改方案通過之後，對窮人是非常有利，對富人卻比較苛刻，因此特朗普把他取消了，那麼他到底是在幫誰？他肯定是在為富人謀好處，這一點還是很清楚的。

**很多人説特朗普反對全球化，我覺得也不對。**如果他反對全球化，那麼他就不會支持華爾街精英搞金融開放的要求，也不會滿足硅谷精英搞知識產權保護的要求。特朗普不是反對全球化，**他只是反對對美國精英不利的全球化。**他代表了一部分美國精英的利益，但是他沒有代表所有的精英的利益，他忽略了有些利益，因為在精英階層內部，他們利益都不統一，或者很難統一。不僅是特朗普，其他的總統如布什、克林頓、奧巴馬，他們都是代表一部分精英階層的利益，不可能代表所有的精英階級利益。那麼有些精英在與中國做生意的過程中吃虧了，有些卻賺的盆滿缽滿，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不同的利益肯定會開展鬥爭。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到，美國精英階層面對中國崛起，他們具有一種非常複雜的心態，或者説是一種矛盾的心態：一方面他們想要維護與中國的關係來發展自己產業，做生意、賺錢；另一方面，他們擔心中國超過美國之後，他們無法再主導遊戲規則，這導致他們有時候出現非常矛盾的一個做法。

特朗普2020能否連任？

**問：**從美國的選舉制度的角度，據您分析，特朗普能贏得2016年大選的原因是什麼？請問他仍能憑藉同樣的理由贏得2020大選並連任嗎？

**答：**坦白來講，我不知道為什麼特朗普能夠贏得2016年大選。大選結果出來的時候我就在美國，我是始料未及的。我本身並不是選舉研究的專家，我專攻政黨研究比較多。在2016年，我不相信特朗普會贏，但是事情的發展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相信很多人都很吃驚，特朗普能贏。**我後來反思，覺得特朗普勝利的過程有兩個關鍵：**第一個關鍵是準確地找到了自己的支持羣體，並且成功地動員了這部分支持羣體出來投票，這在搖擺州表現的是最為明顯；第二個關鍵是他的競選對手——希拉里。希拉里在美國其實並不那麼討人喜歡。很多人覺得希拉里很好，但實際並不是那麼討人喜歡，而且我也不確定當時美國人是否已經做好準備要迎接一位女性總統。

**對於明年2020****年的大選，我認為現在預測還為時過早，畢竟是到明年十一月份才會投票出結果。**目前來看，特朗普的贏面還是比較大的，因為至少他比2016年做的更好。在2016年，他找到了自己的支持羣體，現在支持羣體還擴大了。在2016年，他的競爭對手很強。但現在開始競選的民主黨候選人恐怕都不如希拉里。但是一年的時間充滿變數，我們還是要持續關注通俄門後續的一些情況，還需要看美國經濟的表現，因為現在經濟的表現很好，作為特朗普主要的一個牌在打。

除此之外還要觀察美國內鬥的情況。**坦白講，我有一種預感，我認為未來的一年會發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美國內部的情況會在明年有很多變數，很多情況都可能發生。**因為美國社會現在已經發展到內部爭鬥非常激烈的程度，這種情況在歷史上來看，一定會發生很多變數。甚至不排除會發生很多意外，包括特朗普本身有可能發生很多意外。極端一點來講，甚至不排除他被襲擊、暗殺或其他“黑天鵝”事件爆發。誰會贏得美國大選，答案並不在今年，而是在明年。

特朗普的政治遺產？

**問：**拜登如今在競選時稱若他當選後，他要將世界恢復至特朗普以前的世界，請問張博士您覺得拜登的這句話是一句政治口號還是一項有可能實現的政策？白宮最終仍會易主，但您認為，特朗普對美國社會留下了怎麼樣的政治遺產嗎？他的上台不僅加劇了美國社會的分裂，也讓兩黨分歧更加巨大，請問張博士您認為，未來的兩黨關係及兩黨合作將會是怎麼樣的？

**答：****首先，拜登是幾乎不可能當選為總統的，因為他的歷史包袱太重，而且已經有些跟不上美國的政治形勢的發展。**如果大家觀看了民主黨初選的第一次電視辯論，我相信大家會認同我的這個觀點，因為在電視辯論中，他的表現並不好。如果他被最終選為民主黨2020的候選人，他肯定是要敗給特朗普了。但是他提出的這個問題很有意義，那就是説要恢復到特朗普以前的世界。白宮肯定要易主，那麼易主之後會產生新的美國領導人，他將如何面對特朗普的政治遺產，美國將會何去何從，其實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

**現在談論特朗普的政治遺產還為時尚早。距離競選結束還有一年時間，他明年還能做很多事情。不過基本上，我們可以説他對美國的影響已經很大。**我之前談到安德魯·傑克遜，我説這兩位總統很相似，因為傑克遜對美國曆史的影響就非常大。也許特朗普在下台後，對美國也會產生非常大的影響，或者是類似的和傑克遜一樣的影響。首先可以確定的是，美國最高法院將會以保守派為主，這將對美國未來產生重要的影響。

特朗普是非常幸運的，他在任內已經成功提名了兩個保守派大法官，使得最高法院目前是保守派佔據上風。**在很多時候，美國總統在任內都沒有機會來提名大法官。**而特朗普卻在三年時間內成功提名了兩個大法官。大法官都屬終身制，因此美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是一個保守派的最高法院。那麼，三權中的一權——司法權一直屬於保守派的勢力，這個影響會持續很長時間。

另外可以確定的是美國內部的社會分裂會更加嚴重**。美國本來就不是一個非常一致的社會。美國社會的特點之一就是內部的鬥爭不斷。我認為特朗普的上台是大大地激化社會內鬥，導致美國公民的身份意識更強烈。表現在每個人都在選邊站隊，這對於美國社會的發展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而且往往在美國內部鬥爭最激烈的時候，美國的對外政策也會很強硬。**因為通過樹立一個敵人，它能夠把內部團結起來。美國的政客也不希望看到美國社會出現大分裂，所以他們希望通過樹立一個敵人把內部團結起來。**這就意味着在未來，很可能隨着社會分裂的加重，會形成一種獨特的兩黨關係——兩黨在內部問題上爭鬥不休，但是在對外關係方面卻出奇的一致。**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兩黨在對內和對外問題上會區分的非常清楚。內部爭鬥不休，但對外卻一致。這對於美國的發展，對於美國與其他國家的關係會產生很重要的影響。

**而且談到特朗普的政治遺產，我們應該更加關注明年的表現。**因為如果他覺得自己明年連任無望，他可能會推出更加激進的一些措施；如果他認為他連任有很大概率，那麼在第二個任期，我認為特朗普也會做出更加激進的事情。因此在很多方面，特朗普對美國的影響都會很大。

採訪、整理：胡冠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