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們的真正困境,在於中年人的故事被集體清空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3684-2019-07-30 17:07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家”
作者: 楊時暘
演員海清在First青年電影展的閉幕式上叫上了姚晨、宋佳和梁靜,一起站在舞台上發出了一次呼籲,她們希望導演和製片人能重視自己這些中生代女演員,希望青年導演們也能夠願意並且敢於與她們合作,為她們提供適合的角色。

在第13屆First青年電影展閉幕式上,海清姚晨梁靜發表感言,呼籲給予中生代女演員機會。
那段發言中,悲慼和勵志並存,更多的還有無奈和慨嘆。確實,**這些已入中年的女演員已經很少能得到像樣角色的垂青了,**只能重複地演繹一些嚼舌頭的事兒媽和愛翻白眼的兒媳婦,她們真正的才華、經驗和閲歷,無人賞識,空無一用。
這段發言的影響力很快就出圈了,但討論的方向卻出現了莫名偏差,雞湯營銷號開始將這一切納入了他們熟悉的女性權益、社會歧視、男性壓迫之類的話語系統之中。普通觀眾也開始跟進,紛紛以自己的觀影經驗作為基礎,表示中國電影的創作者在塑造中年女性角色時確實充滿蔑視。
但很少有人真正反思,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到底是什麼?難道真的是中國導演、編劇和製片人大規模的厭女症嗎?為什麼我們的屏幕上中只能看見大面積的青春美少女和是非老太太,而見不到複雜、多面、立體、有多維度解讀空間的中年熟女?
不是導演和編劇不想去寫出那樣的故事,而是在很多時候,囿於一些現實的外力原因,他們根本無法讓那些故事面世。所以,説到底,**海清她們抱怨的局面不只是女性演員在影視圈子裏的個人權利問題,而是這整個圈子與更龐大的權力之間的關係問題。**換句話説,造成這一切的根源恰恰在行業之外。

海清在微博曬出的照片
影視藝術的功能有很多,它可以是避難所,夢工廠,現實的鏡像,未來的預言,可以提供膚淺的感官刺激,放鬆的休閒娛樂,也可以成為現實的寫照,歷史的反思和未來的警醒,但在我們這裏,由於外部強力的過多幹預,影視作品的內涵已經被嚴重窄化了,只剩下謹小慎微不能過度的娛樂,以及儘量避開尖鋭真問題的偽現實生活的剖面。長此以往,觀眾對於影視劇的期待已經不一樣了,當我們看國內的影視作品,已經把預期放得很低,無非就想看看粉紅戀情,家長裏短,仙俠奇緣。**本質上講,我們的很多影視劇無非就是拉長版的、情節多一些的抖音快手小視頻。**而這些膚淺粗陋的故事裏哪裏需要什麼中年角色?
中年,一個最豐沛又最尷尬的年齡階段,野心、挫敗、慾望、無奈,向上的渴望,下墜的恐慌,混沌莫名,一併湧來,這一切映射在影視作品中註定會極為豐富,那麼這樣的作品中最應該呈現什麼?困難、困惑、困境。對嗎?但這一切在我們這裏又很難實現。
隨便舉個例子進行對照,提到中年女演員,註定會提及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可她在《三塊廣告牌》中的角色在中國有機會被塑造出來嗎?強硬、憤怒包裹的母愛必須通過那些極端的行為進行加固,不然人物就立不住,但我們沒辦法呈現類似的母親,你怎麼能寫一箇中國母親為了自己女兒未破的命案和權力死磕呢?我們虛構的懸疑片的結尾都要加一行罪犯被繩之以法的字幕的。不要總去説,我們可以迂迴,很多題材還是有空間的,當外力總突如其來地敲打,創造力註定會破碎不堪的。

電影《三塊廣告牌》的海報
客觀地講,我們的電影中,中年女人也不是完全缺席,他們出沒在哪裏呢?賈樟柯、王小帥 、婁燁等人的作品中。但賈樟柯有趙濤獨當一面,王小帥數年之功也才在今年推了個影后詠梅,婁燁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啓用了小宋佳,卻無奈被剪得七零八落,那些故事都是頂着怎樣的壓力才最終與觀眾見面的啊?即便如此,這些文藝片導演也消化不了那麼多中年女演員。而在我們這裏,那些受外力干擾最小的,能較為順利地走上大銀幕的電影大都是什麼?戰狼向的打戲,鬧劇向的喜劇,青春向的情事,這些都沒中年女人的事。那麼好,中年女演員嘗試多演電視劇。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的宋佳
好,我們再觀察一下電視劇,近年來,以英美市場為主的劇集,水準早就大幅度提升,早就沒人認為電視劇和電影相比低人一等,這是一種共識,朱莉婭·羅伯茨,妮可·基德曼,甚至梅麗爾·斯特里普不都在小熒幕上大放異彩嗎?其實,有一定篇幅承載量的劇集甚至比電影更適於中年故事,這樣的優秀劇集實在太多了,來自showtime的《婚外情事》,來自流媒體平台Hulu的《隨性所欲》,以及人們更熟悉的《傲骨賢妻》《絕望主婦》《大小謊言》,這些中年女性撐起大梁的故事,我們都無法複製,無一例外。

《傲骨賢妻》的海報
因為其中註定要刻畫人至中年情與性的困境,親密關係的撕裂,對生活的絕望以及自我救贖與重生,在我們的審核篩選標準中,那一切太灰色、太絕望、太真實,而我們面對的外力要求我們對這些必須進行修飾和掩飾。如果生活中黑暗的部分無法展現,人心深淵不能凝視,生活的慘烈無法詳述,我們強行模仿的結果就是空留一地雞毛,空撒一盆狗血,最終大談自我救贖就註定變成了糊弄人的雞湯,讓人徒生厭煩。
觀眾的厭煩反饋到創作者那裏,製片人很快得出了市場不接納這類戲的結論,但這結論的前期數據都是被污染的。費盡心思的迂迴,無奈退讓的重剪,死磕台詞和表演,最終只能以殘缺的作品面對觀眾的嘲諷,那何必不去拍點親親抱抱舉高高的快消品賺一點快錢呢?這個系統就是這樣進入惡性循環的。
其實,根本不只是中年女演員沒有好角色,中國的中年男演員的狀況同樣堪憂,濮存昕都發出過抱怨,更遑論其他人。想想看,中年男演員能出演什麼角色?反腐劇裏義正辭嚴的檢察官和道貌岸然的大老虎,或者走着四方步的帝王將相,前者經歷了多年斷檔之後,如今開始陷入了新的固定套路,後者為了避免歷史題材的一些麻煩,大都把歷史劇削薄成了古裝劇,變成了穿着古代衣服的小花鮮肉談戀愛鬥職場的變型。
年輕崇拜,哪裏都有,而我們這裏更甚,但在一個正常的影視劇市場中,是要有分層的,有平台和演員針對青少年,有的則針對熟年觀眾,影視劇中的很大部分説到底還是在對應現實生活,**現實生活中的中年故事那麼豐富,怎麼會在故事中被集體清空呢?**所以説,如果那些角色整體意義上失蹤,只能證明有一些別樣的力量讓那些角色適應的故事無法出現。
海清的呼籲和感慨沒什麼問題,她作為演員,那個系統中的微小一環,看到的,想到的,能表達的也只有這些,但另外的觀察者不應該只把那些感慨簡單地納入什麼女性要自強的陳詞濫調的雞湯中,而是應該真正看到鉗制這個系統的力量到底有哪些,又怎樣能讓這些外力慢慢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