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的那些湖泊與河流,經歷了怎樣的變遷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7-30 15:03
作者| 温駿軒
來源| 地緣看世界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16節]
泗水之濱——徐州(2)
禹貢九州對徐州的設計是“海、岱及淮惟徐州”,岱很顯然不能單指泰山,而是整個“魯中南山地丘陵”。從這個角度説,無論是將徐州的範圍向北延伸至沂沭河谷及魯東丘陵,還是像今天的江蘇省這樣,止步於魯東、魯南丘陵的邊緣,都算是符合了這個初始設定。然而在漢之徐州的南境,情況卻發生了改變。因為兩漢所設之徐州並沒有止步於淮河,而是一路延伸到了長江口。
東漢徐州地理行政圖(公元1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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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之南是揚州,這一調整使得原本用來分割徐、揚兩州的天然邊界,由淮河變成了長江。以至於身處長江北岸,後來繼承揚州之名的“揚州市”,無奈的成為了徐州的一部分。
在漢代,現在的揚州市還叫作“廣陵”。以之為中心建制的“廣陵郡”,覆蓋了徐州所擁有的江淮之地大部。當然,既然在禹貢九州的設計中,徐、揚二州的分割線就是淮河,從這個原教旨的設定來説,廣陵在隋唐之際更名為揚州,也算是一種拔亂反正吧。
滄海桑田,世異時移。根據地緣政治需要和環境的變化,對行政區設定做一些調整,本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需要正視的是,在祖先崇拜思維深厚的華夏文明,理想化古人的一些做法,並希望恢復“古制”的思維還是很有市場的。至於這個古制到底合不合現在的時宜,抑或只是古人的一個設想,反倒不重要。
在兩漢更疊之際,曾經出現了一位著名的崇古政治家,他就是那位在互聯網時代被很多人認定為“穿越者”的王莽。在王莽式的“文藝復興”運動中,漢王朝修正過的“十三刺史部”,被重新按禹貢九州的設計合併為“九州”。
後面的事情,相信大家都是知道的。王莽那不適配環境的改制,讓他所建立的“新朝”成為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笑話。重新恢復漢室江山的“東漢王朝”,則重新恢復了“十三刺史部”的設定,並根據西漢的運營情況做出了一定調整。
這其中最大的調整,是撤銷了無力支撐一個州部設定的“朔方刺史部”。至於現在正在展開的徐州,則繼承沿用了之前的設計。從這個角度説,徐州的範圍能夠跨越淮河、延展到長江,必定得到了地理基礎的有利支撐。
連接長江、淮河兩水的“邗溝”運河,是造成徐州概念南延的重要原因。吳王夫差的北上爭霸之舉,讓漢朝在設立徐州刺史部的時候,能夠順着水運交通線,將徐州的範圍由淮河一路向南延伸至長江北岸。
夫差伐齊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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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説到這裏,你可能又會有一個疑問,那為什麼不能是位置更南的揚州,順着同一條路徑向北擴張領地。最起碼當年挖通邗溝的吳國,所期冀的就是這樣一種結果。有句話叫作“存在既是合理的”,這句話更準確的表述應該是“每件事物存在的背後,都有其存在的道理”。
除了邗溝這條人式工程的助力以外,今人之所以難以理解這一變遷,更多是因為地理環境的變遷。在山形水勢中,山地的存在是最為穩定的。類似愚公移山的故事,只能存在人類的想象之中。相比之下,水勢的變化則要複雜的多。以漢之徐州境內的變化來説,2個千年的時光最起碼改變了三點。
首先是海岸線的變遷。徐州所對應之北起山東半島南緣、南至長江口的這部分海區,屬於黃海的一部分。在兩漢時期,整個黃海海岸線的江蘇部分,比之當下要更為偏西,大體在連雲港、鹽城市、南通三市的連線之東。在黃河、淮河、長江三大河流所帶來的泥沙共同助力下,江蘇的海岸線在兩千年間向東平均擴張了約40公里。至於山東部分,在丘陵阻擋和庇護之下,海岸線的位置倒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
其次是淮河的變遷。在兩漢三國時期,淮河還能夠享受着大禹治水所帶來的福澤,免受黃河奪淮入海之苦。只是800年後隨着南宋王朝人為開啓黃河南流時代,淮河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事實上,僅僅在南宋存續期間,黃河水就三次捲入戰爭中,被當成攻擊對手的武器。除了南宋王朝徹底放棄中原南撤那次以外(公元1128年),南下的蒙古軍隊在進攻金朝和宋軍之時,還曾先後兩次主動決堤黃河,致使黃河徹底變成了一條南流之河。
黃河南侵的歷史,對淮河水系結構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幾乎所有的左岸一級支流都曾經被迫接受過黃河水。最終黃河選擇的入淮口,是泗水與淮河相接之地(與西漢的時泗水河口的位置,有些許東移)。
在這個位置上,你能看到一個面積僅次於鄱陽湖、洞庭湖、太湖的中國第四大淡水湖——洪澤湖。不過洪澤湖在三國時代並不存在。正是因為黃河後來奪取了淮河下游河道,使得原本分佈於淮河中下游相接之地的一些小型湖泊,得以在黃、淮兩水的共同作用下連片形成了洪澤湖。
中國向有“五大淡水湖”之説,從水系劃分角度來説,上述排名前三的三個淡水湖,以及排名第五的巢湖都屬於長江水系,只有位於江蘇中西部的洪澤湖屬於淮河水系。然而要是嚴格從這點來認證的話,洪澤湖的水系歸屬還真有值得商榷之處。
在黃河奪淮入海期間,洪澤湖和淮河實際被迫成為了黃河水系的一部分。尷尬之處在於,在黃河自住結束南流時代,重新在山東丘陵以北入海(1855年)之後,淮河水系依然沒能恢復自由身。
鑑於黃河下游的含沙量,但凡被黃河長時間佔用過的河道,都逃脱不了河牀抬高的命運。黃河之所以在南流700餘年後,再次通過決口的方式改道北流,歸根結底是因為把能利用的淮河水道,都淤塞的差不多了。只是黃河倒是可以另尋出路,留下來的淮河卻無力打通被黃河淤高的下游河道。失去了出海口的淮河,看起來只能將洪澤湖當成最後的歸宿。
這並不意味着洪澤湖所收集的淮河之水,就必須就地消化。事實上,這種情況在多雨的季風氣候區也不可能發生。但凡一個地區的降雨超過“十五英寸等雨線”,雨水總是會找到路徑奔向大海的。那麼被黃河廢掉入海通道的淮河之水,又是從哪裏入海的呢?答案是長江。
不要忘了,2500年前的吳王夫差,曾經打通了溝連江淮的“邗溝”,這段河道後來又變成了“京杭大運河”的一部分。在淮河之水沒有辦法東向入海之後,理論上可以通過這段運河將淮河之水導入長江。假使這種情況得以發生,原本被迫委身於黃河的淮河,等於又變成了長江的一條支流。
可以明確的是,一個半世紀以前這種情況的確發生了。無法東流入海的洪澤湖,被迫將更多的淮河之水向南傾注。一如洪澤湖的生成一樣,氾濫的淮河之水將運河周邊原本分佈的數十個小型湖泊合併成為了一個新的湖泊——高郵湖,然後再打通水道由揚州東南方向注入長江。
説起來如果不是一定要合“五湖四海”之數,排列出“中國五大淡水湖”。面積僅比巢湖面積小一點的高郵湖(巢湖為780平方公里,高郵湖為760平方公里),完全可以因躋身“中國六大淡水湖”之列而更著名一點。
實際上,即使沒有運河的存在,在淮河之水必須尋找出路的情況下,淮河南流入江的情況也是大概率會發生。運河的存在,更多是驗證了這一地區的地形足夠低平,能夠成為淮河的泄洪通道。只是説淮河之水雖然可以從藉助長江口入海,但作為中國流量最大的河流,長江在多雨季節的泄洪壓力也很大。在洪峯到來之際,南流的淮河之水很難在不影響兩岸安全的情況下,轉移到長江之中。與此同時故淮河下游地區,卻又因失去了上游來水的補給,而陷入了缺水的境地。
要想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最好的做法是以人力重新為淮海打通一條入海通道,而這需要強大的組織力及人力、物力支持。黃河改道北流的1855年,正值清朝歷史上最混亂的太平天國運動時期(1851-1864)。此後一直到1949年的將近百年,內外交困的中央之國都沒有精力去操作新的水利工程。
1951年10月-1952年5月,當秩序重新回到這片土地上之後,戰天鬥地的中國人再次以運河的形式,挖通了全長168公里,被命名為“蘇北灌溉總渠”的淮河入海通道。
半個世紀後的2006年,又修通了一條新的“淮河入海水道”,進一步疏導淮河之水。儘管如此,目前仍有大約有三分之二的淮河之水是由長江入海。
在人力的干涉下,變化的不僅僅是淮河水系的歸屬問題。同一時期,作為淮河下游最重要支流的泗水流域,地理歸屬亦發生了微秒的變化。淮海下游水道並不是黃河奪淮入海的唯一犧牲品。要想讓黃河水注入淮河干流,還需要藉助一些淮河支流的河道。
自江蘇宿遷以下的泗水下游河道,便是這樣一個犧牲品。黃河之水及其所帶來的泥沙,不僅淤塞了淮河下游河道、造就了洪澤湖,還在侵入泗水河道的位置上,再次蓄積出了一個新的湖泊——駱馬湖。
在下游河道為黃河所侵佔,並在中下游的節點上蓄積出駱馬湖後,剩餘的泗水部分和沂水、沭水一樣,成為了三條獨立注入駱馬湖的河流。為了進一步緩解淮河的泄洪壓力,當洪澤湖之水開始通過“蘇北灌溉總渠”入海的同時,承接了泗、沂、沐三水駱馬湖,也修通了被稱之為“新沂河”的東向入海通道。這條入海通道,等於讓那些來自山東丘陵的河水擺脱淮河水系,成為一條被稱之為“新沂河”的獨立水系。
對於一條河流來説,獨流入海其實是一件幸事。唯一對此感到失落的可能是原本在整個水系中,發揮主角作用的泗水。如今,除了沒能成為新水系的代言人以外,泗水還失去了它的大部分河道。
如今,宿遷至淮安的這段泗水下游故道被人們稱之為“廢黃河”;駱馬湖至微山湖之間的泗水中游河道,被認證的標籤又是“京杭大運河”。只有微山湖以東,流經泗水、曲阜、兗州三個區縣的泗水上游部分,還在以“泗河”之名講述着過往的歷史。
新沂河的開通,以及淮河之水的重新入海,並不意味着溝連沂淮的“廢黃河”及洪澤湖的入江通道就此放棄。在現代水利技術的控制之下,這些水道的存在可以為人類調配水資源提供更多的解決方案。往上追溯的話,從吳王夫差開通“邗溝”運河之日起,淮河及其支流的命運就已經與長江交織在了一起。如果不是黃河硬性插入,江淮兩水之間的關係要和諧穩定的多。
**好了,現在我們知道了。在黃河這個破壞者的作用下,淮河水系不僅誕生了包括:微山湖、駱馬湖、洪澤湖、高郵湖在內的一系列湖泊,還迫使人類為淮河修復新的入海通道,及把古泗水流域從淮河水系中剝離出去。**只是不管是淮河水系在公元12世紀之後的變化,還是海岸線的變遷,都還不足以解釋為什麼是徐州藉助邗溝向南延伸,而不是揚州向北擴張的問題。
對比古今地理結構,你會發現除了上述兩點以外,長江口的形態看起來也有很大的不同。而這第三個穿越兩千年曆史的變遷,才是解鎖這一謎題的鑰匙。
黃河並不是唯一將泥沙帶入下游的河流,理論上每一條河流都會將中上游泥沙帶入下游地區,只是這些泥沙的量,通常不足以像黃河那樣,多到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淤平一段河道罷了。大多數情況下,這些泥沙會在江河入海口處遇到水質和密度不同的海水,沉積為沙洲,然後漸漸擴大並與大陸連成一片。“滄海桑田”這句用來形容世事變化的成語,原意所指的就是這一江河造陸現象。這意味着,兩千多年前的長江口,勢必要比現在的位置更為偏西。
**今天長江的江口灣位於上海與江蘇省南通地區之間,中間還夾着一個即將與北岸連成一片的崇明島。而在吳王夫差打通邗溝運河的春秋時代,南通地區及上海市區都還在海平面之下,長江口則位於現在的揚州與鎮江之間。**一直到兩漢、三國時代,長江口的位置都沒有發生明顯的東移。揚/鎮以東這段整體呈東-西走向的長江下游河道,當時都是寬廣的喇叭形河口灣。
受古長江河口灣的阻隔,鎮江以北直至淮河下游的這部分江淮平原,與河口灣以南的蘇南地區,天然地緣聯繫較之現在要弱上許多。儘管吳王夫差在當時的長江口,也就是現在揚州市的位置,修築了一條邗溝運河以連通長江南北的水路交通,但僅憑這樣一條水上通道,長江南北的地緣聯繫並沒有得到太大的改善。
更大的問題是,作為一條人造工程,邗溝並不總是具備通航能力。它的南部河道需要在喇叭形的河口灣漲潮之時,藉助潮水倒灌抬高水位之後,才能用來行船。一直到東晉時期,邗溝才通過壩堰和水閘,做到了對水位的控制。即便如此,如果不定時加以疏浚,脆弱的運河仍然會面臨淤塞斷航的風險。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淮河的地緣隔斷效應卻要弱得多。在這種情況下,將廣陵所代表的這部分江淮平原劃入徐州,而不是遵循禹貢九州的設計初衷留在揚州,要更為合理。此一時,彼一時的是,隨着時間的推移,長江口的位置也在逐漸向東推移。
在兩漢先秦時被視為天塹的古長江河口灣,後來慢慢萎縮成了能夠正常橫渡的河道。同時隨着江南地區的深度開發,整個中央之國的經濟中心開始向長江以南地區轉移。在此基礎上,情況開始發生逆轉。蘇南、蘇北開始結合成了一個以蘇南為地緣重心的行政區。
順便説一下:較之長江,黃河在為中央之國擴張土地的問題上貢獻更大。這一是因為黃河的含沙量大;二是由於黃河下游河道變遷頻繁,今天渤海灣及黃河的海岸線,都曾經是黃河泥沙輸送的對象。其中山東省東營市境內,那個明顯向渤海突出的“黃河三角洲”,便是近代黃河的貢獻。
下一節,我們將繼承把視線南移。去看一下東吳的根基之地,江東地區又與揚州有着什麼樣的地緣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