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不閉幕_風聞
一起拍电影-一起拍电影官方账号-2019-07-30 11:21
作者 / 曹樂溪
閉幕前一天,閉幕片沒了。
2019年電影市場最大的攔路虎“技術原因”,讓原定於明天與觀眾見面的FIRST影展閉幕電影《寄生蟲》取消放映。
西寧是座魔幻的城市麼?
答案是肯定的。在新崛起的商區唐道637,胡歌的微笑(當然是海報)在風中搖曳,隔壁就是蜀味鴨爪爪火鍋店的招聘廣告;熱褲辣妹與包裹得嚴實的僧侶擦肩而過,一旁大媽們跳着頗具藏族風情的廣場舞;如果此刻你抬頭,青海天空上方的雲就像皮克斯動畫一樣夢幻飽滿。
但今年FIRST影展卻更加接地氣了,超過7成的項目已經擁有資方和製片團隊,展映單元的策展主題被定義為“敍事現實”,產業放映和創投會成了創作者與市場代表最直接的溝通平台,共識正在逐漸形成:電影的藝術性與商業價值並非此消彼長,曲高和寡的形容被受眾細分取代,再説了,誰説作者電影就不可以是叫好又叫座的作品?
不止影展,年輕一代的創作者們也在發生變化。與前輩們相比,接受過良好教育、擁有更廣闊視野的青年導演不再描摹苦難,而是通過記錄大時代中的個體命運,去試圖解讀當代中國的人際關係。
是“對話”不是“喊話”,正讓FIRST影展在探索一個健康電影市場的多樣性之路上,走得更遠。
“我覺得我不是在FIRST,而好像在蘋果發佈會”
“史上最強片單”,是不少影迷和從業者對本屆FIRST競賽單元作品的初印象。
幾萬塊錢拍出的質感粗糲的獨立電影少了,擁有製片團隊和投資方的作品在FIRST徵片名單中高達71%。主競賽單元的電影不乏明星光環保駕護航,比如《春江水暖》的音樂總監是竇唯,《春潮》和《馬賽克少女》背後有郝蕾、金燕玲、王傳君與王硯輝等演員加盟;而汪涵監製的《第一次的離別》,背後整整齊齊碼了9家出品方。
即便是像《平原上的夏洛克》這種導演自己掏錢開拍的小片,也通過平台創投找到了合適的投資方與後期團隊,由饒曉志擔任監製。隨着電影市場環境與製片環節的日趨成熟,正如影展組織不斷完善一樣,在這屆FIRST影展上我們目睹了中國新一代青年導演作品,由草莽式發展走向更為精細化運作的工業系統,影片的質量整體高於往年。
百花齊放一直是FIRST的優良傳統,今年更像是一次國家地域文化大穿越的見證:《春潮》與《慕伶,一鳴,偉明》讓觀眾意識到東北與廣東家庭關係的迥然不同,《魚樂園》講述北京爺們兒不停換“嬸”的經歷,《世外桃源》營造了重慶餐廳洗腦騙局,人們沉浸在《春江水暖》描摹的繾綣水鄉市井生活長卷中,也在《第一次的離別》裏體味到西北邊疆藏在豐茂草原深處的詩意與柔軟。
來自河北衡水的《夏洛克》導演徐磊同一天看了《慕伶》與《春江水暖》,“我挺震驚的,導演30歲出頭就能拍出這麼成熟的作品。另一個深刻感受是南方人和北方人真是不一樣的動物,他們的情感太細膩了,對比之下我們就太糙太直男了(笑)。”
一位製片人則向拍sir直言今年的片單有收穫驚喜:“今年的院線電影很少有特別真摯的作品,但在FIRST卻能看到不少,感覺青年導演們更成熟了,也更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資本的湧入與市場化帶來哪些變化?在FIRST創投會現場,“錢”成為評審與創作者交流不可迴避的問題,“300萬的預算有點吃緊?”、“有明確的電影節推廣設想嗎?”等此起彼伏。一些項目已經擁有了完整的製片和宣發思路,一些則碼好了演員與主創陣容,還有評審看中編劇口若懸河的能力,建議其不如開個直播安利自己的長篇故事。
“我覺得我不是在FIRST,而好像在蘋果發佈會,”一位評審説。
有人對這種變化表示了擔憂。一位青年導演認為,獨立製片的消失是今年FIRST比較明顯的變化。“一直以來獨立電影都缺少媒體空間和放映空間,帶有獨立電影性質的影展只有FIRST還在做。錢多了是好事嗎?我覺得這東西是相輔相成的,當你可以找到更多錢,更多的慾望和目的也會隨之而來。”
我們最直接的感受是,和商業市場上的導演們一樣,年輕導演們開始要求採訪看稿,一些涉及投資或內容的敏感問題被謹慎避開。
“我沒關係,但怕影響背後出品方,”他們坦言。
市場變化也在無形中影響着年輕導演的創作方向。近兩年現實題材電影開始叫座,各大片方也拋下魔幻IP,開始新一輪對真實事件改編和非虛構的爭搶。而年輕導演基於人生閲歷的單純,頭幾部作品創作往往不會脱離家鄉和自身生活,自然也成為片方追逐的對象。
但取材現實就一定是好的麼?FIRST影展評委會輪值主席刁亦男認為,部分年輕導演對於現實題材的創作仍停留在模擬現實的階段。“在後面的創作過程中,他們需要通過想象力來跨越完全靠自身經歷的闡述,用更多不同手段達到內心想要訴求的東西。簡言之,從生活當中截取原材料,把它孵化和釀成他想要的那杯酒。”
FIRST評審、著名編劇述平則表示比起個人經驗的真實表達,他更喜歡從地面起飛的作品,“這屆作品中似乎沒有看到。”不過令他欣慰的是,這屆電影節影片還沒有直奔商業而去,都是在自己的敍事狀態裏堅持原有的想法。
目的性過強,也可能導致不必要的激進。在FIRST放映的頭幾天,FIRST聯合創始人李子為一番關於競賽片豆瓣評分不應低於6.5的言論引起軒然大波。李子為的出發點當然是維護年輕導演,畢竟在口碑至上的今天,評分完全有可能影響影片後續市場發行表現。
但誰又能取代觀眾的投票權呢?後來在另一場放映前交流中,李子為坦言回去後被同事拉到房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批評教育。雖然脾氣是改不了了,但她選擇放權,“電影就是電影,而世界上最偉大和最正確的是時間。”
“記者之眼”與貼地飛行,FIRST還能“撒野”麼?
“電影節的好壞以及未來如何,只有一個評判標準,就是它的片子怎麼樣,”今年首次擔任FIRST競賽單元評審的秦昊認為。
平心而論,本屆FIRST影展的片單並未令人失望。貼地感是強烈的,城鎮拆遷,父母贍養,新聞公正,民族兒童教育甚至新農合成為年輕導演們關注的議題,用鏡頭記錄時代變遷,成為一個快速發展社會里的迫切使命。
“所有人包括我們自己每天都像過山車一樣,過着沸騰的生活。對創作者而言這是很好的時代,你有講不完的故事。”《春潮》導演楊荔鈉認為。
年輕導演頭幾部作品的創作往往更依賴於個人經驗,比如《春江水暖》中三位小輩,就分別代表了導演顧曉剛對於年輕一代家庭觀念的變化:有離開故鄉試圖對抗系統的海歸派,有接受和認同家族的小鎮青年,也有曾經叛逆如今與家人和解的轉變者。
一個頗具玩味的現象是,當導演們希望藉助影像來洞察人與社會、人與人的關係時,他們不約而同選擇了記者尤其調查記者的角色:在《馬賽克少女》、《春潮》或者《送我上青雲》中,通過記者的視角觀眾會瞥見那些大時代滾滾車輪下,被日常忽視的部分。
比如被捲入重要事件中的個體命運。《馬賽克少女》放映結束後,部分觀眾認為電影前後割裂、像是《嘉年華》+《狗十三》的合體,結局也分外迷離,導演翟義祥並不感到意外,也願意讓電影進入更廣泛的討論空間。
“產生斷裂可能是因為不太習慣,”他告訴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大家可能把它當做特別敏感或特殊的題材,但影片最後討論的方向卻是事件以外,人與人之間關係或者人性多重角度的審視。(性侵)事件發生後,所有影響作用到女孩身上,大家都在追尋事件真相和反轉,等待一個結果。就不能盯着人看,理解她的處境麼?”
而電影映後觀眾的爭論與導演的不做澄清,形成了戲裏戲外微妙的互文。“我的處境有點像影片裏的當事人,”翟義祥覺得。“我特別能理解很多觀眾問片子裏女孩為什麼不説(侵犯她的人)是誰,她説了有用嗎?語言是很乏力的,大家的爭議總是奔着他們認為對的方向去,而你處在漩渦中,説什麼都會被牽引到別處。”
不再訴苦成為年輕一代導演們的共通特點。《馬賽克少女》從2015年創作劇本,如今與觀眾見面已經過去將近4年,翟義祥並不認同所謂“四年磨一劍”的感覺,“就是正常做事,該幹別的幹別的,該生活生活(笑)。訴苦太乏味了,你做這件事艱難是很正常的。”
從對事件的關注迴歸到對人自身的體恤,也正在逐漸成為這個時代的共識。前兩天音樂廳裏《魚樂園》放映到一半突然畫面停止,被“技術故障”支配的恐懼讓觀眾惶惶然以為又要出什麼幺蛾子,但隨後通知響起:原來是席間有觀眾突發哮喘,需要徵集現場是否有人帶了應急藥物,很快得到了大家積極響應。
同樣關注人際關係的徐磊,則將目光聚焦在農村老年羣體。《平原上的夏洛克》靈感來源於他親身經歷的事件:老家親戚被車撞了,徐磊建議報警,親戚關心的卻是“報警花錢嗎”,以及如果不報警説是自己摔的,還可以通過新農合報銷一大筆醫療費。
最終親戚決定先找人再報警,幾個人蹲在田間地頭像偵探一般分析起肇事者的行蹤,“那一瞬間的荒誕打動了我,”徐磊説。於是在《平原上的夏洛克》裏,老兄弟樹河被撞不省人事,超英和佔義開啓了一場帶有賭博性質的法外追兇,一路上遭遇各種啼笑皆非的意外。
導演將自己關心的社會命題以及農民基層生活狀態融入其中,塑造了兩個莽撞卻仗義的平民偵探形象。農民“夏洛克”身份的錯位頗具喜劇效果,但故事走向卻流露出傷感:兇手懸而未決,超英拿翻新房子的錢墊付醫藥費,還險些賣掉自己的馬,“仁義不值錢”,殺價的賣方句句扎心。
但這羣社會轉型中被實實在在拋棄的人,依然積極地生活,在徒勞而不自知的努力中保持着堅韌與豁達,這也是徐磊並不想用苦大仇深的敍事表達的原因。同時,農村熟人社會下人際關係的緊密,與城市高樓林立卻鄰里疏離的狀況形成鮮明對比,片尾幾個老哥們坐着拖拉機在夕陽下顛簸,微涼中又帶着些許暖意。
而在戲外,《平原上的夏洛克》似乎是個幸運兒,去年4月徐磊萌生想法開始寫劇本,到9月初就拍攝完成,“拍電影沒覺得特別難,肯定有各種問題,但解決問題就是了。”他覺得自己也許誤打誤撞走了一條捷徑,“剛開始我覺得自己是不幸的,既不認識人也找不到錢。後來才發現幸虧自己不認識人,特別乾脆把這事給辦了。”
新的輪迴:FIRST浪潮水暖
我們正與徐磊聊着,他的一個熟人走過來寒暄。聽説我們在做採訪,“我告訴你,”這位朋友毫不猶豫地大聲説,“今年他是最大的贏家,他以後就是我們所仰望的大導演了!”
一旁的徐磊有些不好意思。不過FIRST的氛圍就是這樣,觀眾對於眼前一亮的作品從不吝嗇自己的掌聲與讚揚,伴隨着觀眾席一片“牛逼!”聲走上舞台的主創們,往往會被撲面而來的熱情擊中,那一刻他們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也許並不遜色於已被載入電影史冊的前輩們。
《春江水暖》在西寧的亞洲首映,可能是本屆FIRST觀眾掌聲最密集的一場,10分鐘如夢似畫的江邊長鏡頭結束,全場為之沸騰。“我們真的被(多次鼓掌)震撼到了,”顧曉剛覺得。“當然也知道在哪個影展可能都會有類似流程,但像今天這樣看到每個工作者被致以尊敬時,會覺得是一種莫大的厚愛,感覺你被世界大大的善待了(笑)。”
與觀眾面對面交流,也許比獲得影展獎項更有意義。楊荔鈉落地西寧就馬不停蹄來到露天放映的場地,此時等看《春潮》的觀眾隊伍已經排成了蜿蜒的蛇形。“你為什麼來看電影,”她隨口問一位現場觀眾,對方也很直白地講,“看了影展評分來的,您的片子是(觀眾選擇榮譽)最高分嘛。”
在成為劇情片導演前,楊荔鈉已經是國內資深的紀錄片導演,相比很多年輕導演在找錢投資上的問題,她坦言自己的困境在於從獨立製片的自由體系進入電影工業化體系中,適應新的叢林法則需要時間。
首部劇情片作品《春夢》無緣與國內觀眾見面,此次《春潮》能夠首次走上大銀幕,難免要遭遇創作上的反覆溝通與妥協。楊荔鈉沒有過多描述其中的曲折,而更多感謝幕後的製片團隊,以及觀眾們的接納與包容度。
如今的藝術電影早已擺脱人們印象中的晦澀,而走向普適性的羣體共鳴。《春潮》中三代女性之間的相處和拌嘴煙火氣十足,“當你推開一扇門窗,可能每個家裏都坐着一個同樣的姥姥和母親,”楊荔鈉喜歡捕捉這種日常生活中的共性。
她並不諱言電影中郭建波與母親的關係部分來自於自己的成長經歷,“比如拉手風琴唱歌那個情景,就是我媽,而我女兒坐在後面折騰。如果我媽看了電影,大概會覺得那個媽媽太討厭了,但肯定不是她(笑)。”
拋開女性主義的話題,《春潮》其實是一部真實描摹中國當代家庭關係的電影,上代人的壓抑與劍拔弩張,被孫女帶着喜感東北口音的童言無忌部分消解,甚至把觀眾逗得哈哈大笑。
但這通常並非導演們的刻意討巧與迎合,正如徐磊所言,創作者的趣味決定了電影的面貌,“我們也不知道觀眾是誰,天天去想他們想看什麼沒意義。很多以觀眾和市場為導向的片子,最終也是失敗的嘛,還是做好你自己覺得好的電影。”
創作者逢迎市場的舉動同樣不受歡迎,在FIRST創投公開陳述上,當有項目方表示出可以壓低預算,以獲得投資方青睞的傾向時,就有資方代表很不客氣地直言,“我們是來投好項目的,不是投便宜的項目。如果你不是好項目,即便便宜我們也不想投!”
由市場與內容端單向喊話,到雙方走向理性對話,在每一天的FIRST現場上演。今天的聯席論壇上,阿里影業高級副總裁、淘票票總裁李捷談到他們與路畫影視引進《何以為家》的細節。按照“小真正大”的選片標準以及試映反饋,他們發現觀眾更希望片中的小男孩有一個美好歸宿,他們在片尾增加了一些素材,來放大結局積極和正能量的一面:他和家人離開了難民營,全家移民挪威。
最終這部預期不過千萬的黎巴嫩小片,在國內取得3.7億票房,超過全球其他地區票房總和。
獲得高收益是所有投資方喜聞樂見的結果,而現場卻差點讓製片人梁靜和轉型監製的姚晨直接diss起來,“你們改的時候徵得導演同意了麼?”
現場沸騰起來,似乎一場圍繞市場端與內容端博弈的辯論一觸即發。“當然,我們要保護創作者,”李捷選擇用共識化解爭議。“平台從來不是創作者的對立,只是通過互聯網手段和技術真實反映用户的評價,告訴大傢什麼是叫好又叫座的‘雙9分’電影,創作者並不需要服從誰的意志。”
投資人愈發尊重內容,創作端也在嘗試傾聽外界的聲音。“我挺願意挺李捷講講現實的殘酷與不確定性,”編劇張家魯笑道。“電影是商業行為,我們必須面對這樣的事情,哪怕是以比較激烈的溝通方式。我們並不追隨觀眾,因為我們追不上,但你要去理解你的觀眾。”
當文牧野、忻鈺坤、陸慶屹等從FIRST走出的導演們逐漸走向大眾市場,獲得更廣範圍的關注,越來越多人意識到藝術性與商業性從來不是二元對立,而是休慼與共的存在。從開拓市場到引導市場,FIRST影展也由行業邊緣逐漸走到舞台中心。
文藝與商業有邊界麼?年輕導演自己都不清楚。在獲得姚晨公司壞兔子影業投資前,《送我上青雲》導演騰叢叢原計劃拍一部小成本文藝片。但遏制不住的惡趣味讓電影充滿了不自覺的喜感流露,放映時觀眾捧腹大笑。
“我就是很喜歡講笑話,很想和觀眾溝通,”騰叢叢坦言,可能自己本身就不是孤冷清高的類型,也無法拍出拒絕和觀眾交流的電影。
前幾天影展發生了一個小插曲:由於西寧美食節今日開幕,政府需要徵用露天放映的場地做活動,要求將放映幕布換成LED大屏。
拆換設備需要時間,當晚的放映差點就取消。但後來經過多方溝通,當晚放映照常進行,今天我們路過場地,LED屏已經重新換回了更樸素的幕布舞台。
西寧的夜微涼,看着影迷觀眾與越來越多本地居民佔滿露天放映的席位,周遭美食節的攤位鱗次櫛比,傻傻分不清文藝範兒與煙火氣。
對話正讓電影與生活都變得更好,沒有“閉幕”的FIRST就讓它繼續撒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