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亡於黃巢,而禍基於桂林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07-31 12:43
文:孫宇
緣起
歐陽修的好友、《新唐書》主筆宋祁在總結唐朝滅亡原因時曾説:唐亡於黃巢,而禍基於桂林。此言何意?這要從一次叛亂説起。
公元859年,唐大中十三年,南詔國王世隆自封皇帝,改國號“大禮”,終止了與唐帝國之間的藩屬關係,並進犯唐朝邊境。大禮國從四川、貴州、廣西以及越南等不同方向,同時或輪流向唐王朝發難。兩三年間播州(貴州遵義)、交州(越南河內)、邕州(廣西南寧)相繼失陷。
唐王朝首尾難顧,應接不暇。單憑交戰地區原有兵力已根本無法抵禦對手,不得不從其他地方調集兵力前來支援。但是從哪裏調兵是個問題:安史之亂後,河北地區各藩鎮已經脱離朝廷控制,形成高度自治,不會搭理朝廷。江南地區素來安定,駐軍本就不多。能夠奉命支援戰爭的,只有中原地區以及運河沿線的藩鎮,他們手上有些兵,偶爾也會勉強聽朝廷的招呼。
不過,河北藩鎮的日子過得那麼逍遙,一水之隔的這些中原藩鎮,難道不想像他們一樣嗎?
南下
公元862年,鹹通三年二月。朝廷徵調八個藩鎮共三萬兵力南下支前。其中,攤派給駐節徐州的武寧節度使的指標是三千人,任務是防守廣西各州郡,約定三年後輪換。
詔令到達徐州,卻不見徐州兵將有動靜,任憑朝廷派駐徐州的節度使温璋喊破喉嚨,徐州兵將仍是木然。結果,温璋倒被趕出了徐州,趕走他的是銀刀軍。
銀刀軍是一支徐州本地人組成的軍隊,由徐州地方財政供養,名義上歸武寧節度使管轄,實際情況卻不一定。只要武寧節度使不是徐州人自行擁立、而是朝廷指派的,銀刀軍就會憑藉武力跟那傢伙唱對台戲,逼其就範,或者乾脆就像温璋那樣將其趕走。《資治通鑑》中形容銀刀軍説:其兵浸驕,小不如意,一夫大呼,其眾皆和之,節度使輒自後門逃去。
銀刀軍是徐州吏民與朝廷博弈的核心籌碼,因為銀刀軍的存在,徐州雖然不能像河北藩鎮那樣幾乎完全脱離帝國體制,但也能對來自朝廷的號令擁有選擇權乃至否決權。只要銀刀軍不願意幹,即使是皇帝的臉面,在徐州也毫無價值。
接到詔令的其他各藩鎮都關注着徐州的動向,徐州不動,他們也不動。這份詔令看樣子又會像這百年間曾經的許多回一樣,淪為一紙空文,任人笑話。
南方戰事緊急,朝廷必須要和徐州爭個高下,他們很快給徐州送來了一個新的節度使,公元862年,唐鹹通三年七月,王式奉詔來徐接任。這位新節度使剛剛為朝廷鎮壓了浙東裘甫起義,他的軍隊要回原藩鎮歸建,途中會經過徐州,王式説要送他們一程,就跟着大軍一起來徐州上任。
三天後,王式為他的部下設宴踐行,還特意請來了徐州的銀刀軍將領。晚上,銀刀軍的頭目們都來了,酒一杯接着一杯,喝得甚是暢快。在他們醉眼惺忪時,忽然看見王式把酒杯摔了,然後他的兵全都抽出了刀……那晚,銀刀軍連兵帶將幾千人,全都被王式殺掉。此後,徐州總算聽話了,王式湊足朝廷要求的指標人數,讓他們南下為朝廷賣命。
之後,朝廷還撤銷了武寧節度使建制,原轄區被分成好幾塊,軍政長官的級別也由節度使降格為觀察使。其中徐州、泗州、宿州被分在一起,由新設的徐泗觀察使管轄。

北歸
六年後的公元868年,唐鹹通九年七月,南疆戰爭已陷入僵持。大禮國隨時有可能發動下一波攻勢,唐朝只能提心吊膽地四處設防。
徐州人龐勳和他的八百同鄉在桂州(廣西桂林)駐守。按照最初約定,本該在三年前就有新兵前來接替他們,讓他們回家,但並沒人來替他們,他們無奈地在前線超期服役一個週期。
第二個三年即將過去,徐州兵將期待着歸期到來。而他們等來的卻是一個令人絕望的信息,他們又回不去了。據家裏人傳來的情報,徐泗觀察使崔彥曾説府庫沒錢,無法安置回家的士兵。因此他不願換回戍邊的徐州兵,提議將服役時間再延一年,想讓他們在桂林自生自滅。

崔彥曾的狠毒,點燃了徐州兵的憤怒。七月底,趁桂林守將調離,城中無人負責,徐州兵發動兵變,推龐勳為首,洗劫桂林府庫,然後走上了回家的征程。
兵變消息北傳長安,朝廷的憤怒冷靜下來後,發現了自己的無奈與尷尬。對於這幫臨陣脱逃的士兵,朝廷沒辦法將他們緝拿正法。徐州兵將悍勇善戰,本就不好對付,而南方各地駐軍都不多,唐王朝手上所有能夠機動的兵力又都在南疆守備,一旦這幫逃兵回到內地,就會像瘋牛闖進了瓷器店。朝廷只能原諒返鄉團的臨陣脱逃,條件是他們停止劫掠,安分走回徐州。
八月,一位宦官將朝廷的條件帶給了即將進入湖南地界的徐州返鄉團,開始與龐勳談判。朝廷的談判條件,是龐勳最初想要的結果,他和他的戰友們只想平安回家。於是他認可了朝廷的條件,嚴令返鄉團停止劫掠。隨後,返鄉團進入湖南。
朝廷眼見有效,於是指派湖南監軍再次與龐勳談判,要求他們解除武裝。龐勳也同意了。
九月初,返鄉團走出湖南節度使轄區,來到嶽州地界。嶽州是如今湖南嶽陽,當時歸鄂嶽觀察使管轄,周邊與四個藩鎮交界,除湖南外,還有東南方的江西,以及西邊的荊南和北邊的山南東道。幾個藩鎮都密切關注着返鄉團。
龐勳決定往北走,從山南東道取道襄陽回徐州。但擋在他北方道路上的山南東道節度使崔鉉,卻不想龐勳借道。在他的防區背後,就是長安和洛陽,如果龐勳別有用心,鬧出事情來就麻煩了。崔鉉在其轄區邊界擺下重兵,嚴守各處關隘,禁止徐州返鄉團入境。
雙方對峙時,山南東道的官兵甚至拔刀相向,而憤怒的龐勳想作出同樣的回應,卻發覺他的腰間一無所有,這才想起路過湖南時,他們已經繳械了。山南東道的冷酷態度,打破了返鄉團的温暖幻想,他們重新評估了對中央以及各地政府的信任,覺得回家的路上一定還寫滿了各種未知兇險。在這種形勢下,沒有武裝將會十分被動。
返鄉團的另一位領袖許詰向龐勳進言:吾輩罪大於銀刀,朝廷所以赦之者,慮緣道攻劫,或潰散為患耳,若至徐州,必菹醢矣!
我們的罪過遠大於當年慘死的銀刀軍。朝廷如今的寬容不過是投鼠忌器,我們到達徐州的時刻,將會是他們圖窮匕見的時刻。
無論這個問題該當何解,當務之急都是把返鄉團重新武裝起來。在冷兵器時代,只要手上有錢,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返鄉團搶了桂林的府庫,還在進入湖南前洗劫了不少城池,他們手上有錢。這些銀兩很快又化作三尺春冰,掛在這八百人的腰間。他們又可以耀武揚威了。
龐勳改變路線,不去跟山南東道硬碰,掉頭沿江東下。那裏沿途的藩鎮不過是朝廷豢養的肥碩奶牛,沒有配備多少軍事實力,無法阻止返鄉團前進。果然,一路上的江西、宣歙、浙西三鎮官府,害怕返鄉團手上的鋼刀,一路開綠燈,不敢多問。
龐勳品嚐到了擁有武力的甜頭,他有些欲罷不能,東下的路上,他開始招募亡命徒加入他的隊伍,很快,返鄉團隊伍擴充到一千多人。看着強盛的陣容,龐勳漸漸覺得,只求平安回家的這個初衷會不會太過謙卑?
九月,返鄉團在浙西首府潤州登陸,準備轉入運河,繼續北上進入淮南。淮南是唐王朝東南方最重要的節度使轄區,這裏有南方最多的軍隊,最豐厚的財富,是唐王朝南方統治的根基。這裏也是返鄉團回到徐州之前要經過的最後一站,淮南節度使對待返鄉團的態度十分關鍵。時任淮南節度使的是時年七十四歲的前宰相令狐綯,他不願再拎着自己這把老骨頭,主動為帝國分憂。既然朝廷都沒説要做些什麼,他又何苦多事?
令狐綯的部下進言説雖然朝廷沒有下詔剿滅返鄉團,但是這些人回到徐州之後,必定作亂,建議令狐綯誘敵深入,在淮南腹地高郵設伏,等他們走到高郵將其一網打盡。令狐綯卻説:“彼在淮南不為暴,聽其自過,餘非吾事也。”就這樣,淮南成了龐勳返鄉旅遊團的最後一個普通景點。
公元868年,唐懿宗鹹通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歷時三個月,行程三千里的返鄉團進入徐泗觀察使所轄的泗州地界,離徐州已經很近。

野望
回家之後怎麼辦?到了該做決斷的時候了。既然大家都扛着大刀從那麼遠的地方轟轟烈烈地回來了,就不可能再甘心去過曾經的苦日子。那麼,怎麼才算過上了好日子呢?
龐勳是土生土長的徐州人,人到中年的他有足夠的閲歷歸納出徐州有哪些日子算是好日子,哪些日子不是。他總結出:自唐德宗貞元年間徐州建藩以來,凡是徐州地方長官是朝廷派來的,徐州就需要承擔朝廷苛刻的財税政策,還要為朝廷鎮壓各地藩鎮割據而賣命,之後也得不到多少補償,這種完全聽命於朝廷日子不好過。而凡是徐州長官是本地人自行擁立的,徐州處於自治地位的時候,財税政策自行決定,也不需要承擔永無休止的軍事任務時,日子過得就要好些。
龐勳決定要做當年銀刀軍做過的事,為徐州贏回自治地位,而他自己將是這支新銀刀軍的首領。為此,龐勳開始煽動返鄉團的情緒,告訴戰友們説朝廷有密旨,等他們回家之後將被滅族,與其如此,不如鋌而走險,説不定還能搏個榮華富貴。況且徐州城裏的百姓,都是我們的實在親戚,一定會站在我們一邊,到時候裏應外合,奪取徐州易如反掌。
龐勳威望甚高,大家毫不猶豫地取信了他的説辭,決定跟龐勳幹一場。公元868年,鹹通九年十月十日,返鄉團攻佔宿州,開始與政府對抗。十三日,龐勳率領返鄉團擊敗前來挑戰的徐州政府軍,十七日,返鄉團進抵徐州城下,此刻他們的隊伍已經擴充到七千人。
接下來的攻防戰可能是徐州史上經歷過所有攻防戰中最輕鬆的一次。徐州軍民全部倒向龐勳一邊,幫着他一起攻城,不到一個時辰,龐勳就拿下了徐州。返鄉團的士兵們進城後,終於找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父母妻兒。
隨後,龐勳上書朝廷,要求任命他為新的徐州長官。他的申請書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寫的:伏乞聖慈,復賜旌節!不然,揮戈曳戟,詣闕非遲!意思是朝廷你最好趕緊封我做徐州長官,不然等我殺到長安城裏自己來拿官印,也不遲。
朝廷雖然窩囊,但也受不了這種赤裸裸的威脅。況且,從來沒有哪個王朝在丟失了徐州這樣的核心領域之後,還能被稱為王朝。朝廷必須與龐勳一爭高下。唐懿宗鹹通九年,公元868年十一月十四日,唐王朝徵調數萬人馬,由大將康承訓出任總指揮。居住在山西北部的突厥沙陀部落的騎兵,也在其酋長朱邪赤心的帶領下參戰。
這場戰爭完全是一場硬碰硬的角力,雙方都沒表現出什麼高人一籌的智謀。人們記得的,只是多次戰況膠着的時候,朱邪赤心總會帶着他的沙陀騎兵闖入戰陣,以一種幾乎難以理解的瘋狂悍勇,沖垮龐勳部隊的一切抵擋。然後,康承訓就帶人來收拾戰場。
就這樣,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唐王朝終於絞殺了徐州人民的反抗,贏得一場慘淡的勝利。
公元869年,鹹通十年九月六日,也就是返鄉團回到徐州整整一年之後,在朱邪赤心的瘋狂追擊下,龐勳在蔪縣陣亡。朱邪赤心割下他的首級,親自前往設在符離鎮附近的討伐軍指揮部,向主帥康承訓邀功。
戰後,朝廷論功行賞。主帥康承訓榮升河東節度使,但這無關緊要,影響更為深遠的是對戰功卓著的沙陀人的封賞,朱邪赤心被賜以國姓,賜名“國昌”,將其部落的居住地雲州升格為“大同軍”,李國昌出任節度使。自此,沙陀部落正式闊步走進帝國政治舞台。
沙陀人志得意滿地回到了雲州,多年後,當李國昌的兒子李克用帶領沙陀人再次從這裏出發時,將一發不可收拾。而在離徐州不遠的曹州,也就是今天的山東菏澤,那裏有個中年人一直在觀察着徐州這一年所發生的一切,認真總結其中的經驗教訓。
那人姓黃,單名一個巢字。
西方人畫筆下的沙陀騎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