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對話節選:人工智能什麼時候控制人類?可能已經悄悄開始了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08-01 21:35
在2018年的IDG資本閉門私享會上,IDG資本與科幻文學創作者、《三體》和《流浪地球》作者、IDG資本首席暢想官劉慈欣進行了一場大開腦洞的對談,其中不乏許多上帝視角的想象,例如關於人類的未來、人與人工智能、虛擬與現實、腦機接口與基因改造問題;另一方面,投資人與作家也就一些現實熱點話題展開了探討,比如馬化騰的知乎提問,馬斯克的火星計劃等等。

以下是關於人工智能的部分對談內容節選:
過以宏:現在從投資、創業各個角度都會碰到一個概念,就是人工智能(AI),IDG資本也是全球人工智能獨角獸企業商湯科技最早的機構投資人,我們看到很多科幻作品也在討論這個。比如人通過機器人在改變一些事物,過程中就失控了,人工智能反過來控制和打擊人類,開始作惡。目前似乎還看不到這樣的失控轉折點,這樣的點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有,我們該如何提前捕捉到一些訊息?
劉慈欣:舉一個有意思的例子,我們説人類被自己創造的某種力量控制了,或者統治了,比如AI。但我要提一個問題,此前沒有過嗎?也許在上古時代就出現過。比如小麥。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裏提出的一個觀點,是我們馴化了野生的小麥成為農作物,還是野生的小麥馴化了我們。仔細想一想,可能後者更合乎情理。農民要照顧小麥,很辛苦,要給它澆水、除蟲、耕地,辛辛苦苦就是為了讓它一代代繁衍下去,而且繁衍的越多越好,**某種程度上就是小麥控制了人類,但是我們意識不到這一點。**你説人工智能什麼時候控制人類,可能現在已經悄悄開始了。
我前兩天去了一趟雄安新區,那邊的超市沒有店員,酒店沒有櫃員,都是自動化的。街上行駛的都是無人車,送快遞、送外賣都是自動的,這個可能就是你説的一個節點吧。
過以宏:如果再往前延展一點,從科幻電影來説不光是不知不覺的控制,而是要作惡,取代人類,把人類作為他們的工具。
劉慈欣:要達到電影裏面的強人工智能,在現在看來中間還有很多技術障礙。現在的人工智能,前面有多少智能後面就有多少人工。所以説距離真正的人工智能離那一步還差的很遠。真正的智能是什麼呢?
舉一個例子。大家都知道圖靈測試(編者按:指測試者與被測試者(一個人和一台機器)隔開的情況下,通過一些裝置(如鍵盤)向被測試者隨意提問。進行多次測試後,如果有超過30%的測試者不能確定出被測試者是人還是機器,那麼這台機器就通過了測試,並被認為具有人類智能。)
現在很多機器已經通過圖靈測試了。但我不這樣認為,真正的智能是什麼呢?**這個機器能通過圖靈測試,但他假裝通過不了,這才是真正的人工智能。**還有比如説AlphaGo贏了柯潔,這個也不叫人工智能,它就該這樣,那就是他最擅長的東西。真正的人工智能是什麼,他贏不了柯潔,惱羞成怒,拿起棋盤往柯潔腦袋上砸,這個才是。但是到這一步,人工智能還很遠。

牛奎光:台下很多科技企業CEO,特別關心科技的發展。關於科技加速發展的問題,您如何思考?技術越來越進步,同時也帶來了很大的焦慮,那麼快速進步是一個好事嗎?
劉慈欣:我覺得不管好事、壞事,進步肯定不能停止,這是我們生存必需的。而且技術本身,用凱文·凱利的話説,本身就是自我進化的東西,無論如何都是要進步的,不以我們的意志所轉移。除非發生某個不可預料的災難,社會肯定會進步。
你的問題本質可能在於,人在不斷進步過程中,所處的位置是什麼樣的。人的位置肯定是漸漸變得沒有用處了,以後可能會出現所謂的“無用階級”。
從目前來看,最需要人做的工作,基礎科研。但有一個很令人擔憂的趨勢,傳統的研究思路越來越多被大數據所取代,而對大數據的分析不是靠人分析,是靠機器分析,就是科研中相當一部分工作是由機器來完成的。這種情況如果發展下去也是十分可怕。
牛奎光:這確實是很可怕的事情。在數據化的生存狀態之下,一個新的關於公平和自由的問題是,當人越來越多被數據化以後,數據的擁有方和產生方之間存在着巨大的不平等,擁有方甚至逐漸擁有壟斷性的力量。
再舉個例子,比如説導航,此前是人類看了路線自己做決定,現在導航每次做決定比人好以後,人類慢慢就不做決定了,導航説怎麼走就怎麼走。機器是收集全局的信息,進行全局的優化。人變成一個局部的信息,做局部的優化,人類很可能幹不過機器。慢慢機器可能變成一個超級力量,而個體變成一個小力量,可能到這樣一個時間點事情就失控了。
公平和自由的定義分別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大劉您怎麼看?
劉慈欣:這個問題是兩方面的:一方面大數據確實侵犯到個人隱私或者自由,被少數人操縱可能造成對個人權力的某些損害,甚至發生更嚴重的事情。但是另一方面,大數據也好、IT技術也好,有另一面常常被忽略。它在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提供了一個機會,每個人有了向整個社會發表意見的機會。個體有直接的渠道讓自己的聲音被所有人聽到,這是整個民眾的意願,它會在網上形成前所未有的力量,這個力量是相當巨大的。
牛奎光:您剛才也提到人會變得越來越沒用、越來越宅,《三體》也寫到。
劉慈欣:現在已經是了。
牛奎光:技術對人在這個方面的改變會是什麼樣的?
劉慈欣:首先這個改變沒有辦法,現在人們對人工智能的未來最擔心的,其實有點走偏了。無論是學者、政治家還是普通民眾,最擔心的就是剛才所説的,智能機器逐漸代替人的工作,在這個方面提出了兩個可能性:
一個可能性很黑暗、很可怕,我們和機器的關係理不順,大量的人失業找不到工作,社會越來越動盪,19世紀的盧德運動,一幫人砸毀機器,現在可能就是破壞網絡、砸毀電腦。長期的動盪下去,這是一種可能性。
另一種光明的可能性是,人和機器終於理順了關係。建立了新的社會分配製度,讓機器代替了大部分事務,同時給每一個人更富足、更優裕的生活,工作時間大幅度的減少,甚至不用工作。這是兩種可能性,他們認為前面一種很黑暗的可能性,後面一種是很光明,我認為恰恰相反。
如果前一種可能性發展下去,整個人類因為AI搶了工作,亂七八糟,到處打砸搶,社會動盪。雖然不是一個好事,但是至少社會還能正常發展下去,因為人類歷史上這種事情多了。如果真的出現後面那種事情,我們的社會分配製度、經濟制度、政治制度發生徹底的變化。
之前人類文明發展所有的動力都是我們生存的願望、改善的願望,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精神動力。假如這個動力突然沒有了,“不勞者不得食”改變了,整個人類社會可能從精神上完全失去力量。當然有人會説,我們沒有工作了,我們可以從事藝術和科學,這個是想當然而已。少部分人會的,但大部分人不會的,不信可以試一試。

過以宏:挺有意思,思考為創業者提供新的機會。本身我們請大劉來做IDG資本暢想官也是想有更多思想碰撞,幫助激發更多想象力,希望在中國,科幻的力量也能成為創新的重要來源之一。
牛奎光:我沿着大劉的思路,在已有的宇宙規律之下考慮人與機器的關係,還是假設人這個事情是穩定和不變的。現在有很多基因技術,人已經開始嘗試自己改造自己了,這個其實是完全不同的。之前的基因改變都是靠突變,這個突變的概率很低,十幾萬分之一,幾百萬分之一突變,改變一下。但是人改變自己的基因之後,或者改變動物的基因之後,這個多樣性有可能一下子就爆發了,如果再加上您説的技術也不可逆,改變可能拉不回來,聽上去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場景,也可能導致人類很快就玩完了。
劉慈欣:你説的有兩點:一個是人改造自己的基因,第二個就是人建立了某種接口與機器結合。
牛奎光:是的,虛擬與現實。
劉慈欣:這兩點確實,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真正的轉折點。
舉一個例子,比如把一個石器時代、原始時代的屍體放到停屍房,驗屍官基本不會發現異常,他認不出這是一個古代的人,因為跟現代人在各方面都極其相似,甚至是智力上。一個石器時代的人如果讓他生活到現在,只要教會他認字完全可以生活,其實我們就是原始人,只不過是生活在現代環境中。
但一旦我們介入了自身的進化,科學技術真的侵入到人類生物學特徵上,這個改變即便是科幻小説也很難想象。很可能會把我們的價值觀,我們的社會、文化、哲學徹底改變。
比如現在各種亞文化作品裏的“第三種性別”的人類,在21世紀以前有誰能想得到?
牛奎光:既然説到哲學問題,究竟現在的科技發展是讓人變得越來越強,還是因為人變得越來越弱而不得不進行的一種智力進化?
劉慈欣:我認為人是越來越強,包括我們的生存能力,其他能力也好。即便生存能力很強的細菌,也是藉助外界的力量支持自己的生存,他也要從周圍提取能量。
而人類能夠作為一個社會來協同,一旦協同起來就變成地球上最致命的物種。當年的智人沒有科學技術,但是能協同;智人到了哪個大陸,哪個大陸的物種都開始大量的滅絕,包括劍齒虎、猛獁象這些都被他吃了、殺了,這是很厲害的。
牛奎光:我在知乎上看到過一個問答,“有什麼讓你細思極恐的問題”,當時有一個回答大意是這樣的——機器比如電腦,機器因為天然的聯合,會比個體的人和人之間的聯合更有效率,最後達到的就是機器不需要意識就可以把人幹掉。當時我看了之後嚇出一身冷汗,這個您怎麼看?
劉慈欣:我承認機器協同聯合的效率確實比人高很多。
牛奎光:求存還是付諸於感性,以後我們可能全都是機器了,這樣想一想是非常冷冰冰的。
劉慈欣: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也就是現在還沒有發生的進化進程。假如人類只是一個生存階段,然後你所創造的東西在地球創造出更好的智慧、更高的文明,那也沒有辦法,我們只能作為中間的一個形態。
牛奎光:一個過渡形態。
劉慈欣:對。
牛奎光:這個還是蠻悲觀的。
劉慈欣:不是,我們之前已經發生過了。人類作為哺乳動物之前有很多了,包括剛從海里走到陸地上的一羣兩棲動物也是早就滅絕了,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