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降世》解析:喪偶教育、囚徒困境與代際更替_風聞
更深的粽-2019-08-01 22:24
在觀賞了《哪吒之魔童降世》並走出影院之後,我又有了一種當時看完《流浪地球》的極為複雜的感受。不同之處在於,我完全理解《流浪地球》所引發的如潮好評和所創造的票房奇蹟,但只能部分理解《哪吒之魔童降世》。
唯物史觀告訴我們,當現實與腦海中的觀念不符的時候,應該先深入分析現實的真相與發生邏輯,再去總結為何與觀念之間出現了偏差。世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但世界總是可以以一種方式被理解的。
國漫崛起
從2015年《大聖歸來》出人意料地成為爆款後,之後的《大魚海棠》、《大護法》等,在票房、口碑上總是差了點意思,讓人有點後繼乏力的感覺。
觀眾們意識到,相比較喜劇、劇情片的全面開花,科幻、動漫這兩個類型,都是我們國家目前比較落後的電影類型。
正因為如此,當《流浪地球》火爆後,一種類型電影即將全面崛起的認識逐漸覆蓋了行業和大眾的意識層面。並且,每一種類型的崛起,都會被賦予“民族文化復興”的語境。
而正如我在流浪地球影評中所寫的,如何在影片中體現真正的“中國味道”、“中國風格”、“中國意識”,是個需要深入去發掘和嘗試的問題。
暗黑史觀
這幾年來,以周星馳改編的《西遊》系列電影為代表,一種重新解讀經典文本的潮流開始勃興。
而這一股潮流,可以説從周星馳的《大話西遊》系列就開始發端,到今何在的《悟空傳》是一脈,周星馳自己的暗黑系列則是另外一脈。而其他的西遊系列則相對更關注特效和合家歡的氛圍,在題材上突破並不多。
有很多觀眾從原著中發掘出了相當多的要素,指出八十年代的劇版《西遊記》等,並非真正的“尊重原著”,而周星馳的暗黑系列才真正體現了原著的精神。
我想指出的是,這種觀點雖然是一種解讀文藝作品的“文學藝術觀”,但歸根到底還是一種“史觀”。因為歷史典籍實際上也是一種“作品”,是人寫出來的,不可避免會受到人主觀意識的影響。那麼,從什麼角度去解釋這些文本,也脱離不了讀者的三觀。
已經有很多人指出,無論從《搜神記》還是《封神演義》等來説,原著中的哪吒都可堪稱是個魔頭,而上美版的《哪吒鬧海》從某種程度上“洗白”了哪吒。
我並沒有將任何一種已有的文本視為“元典”的先入為主觀點。對我來説,上世紀的《哪吒鬧海》、《封神榜》等都是深刻的記憶,但並不讓我對這個經典故事有任何“前攝干擾”。我關注的,還是作品與所處的時代之間的深層互動關係。
喪偶教育
《魔童降世》所做出的第一個重大改編,就是去掉了原來文本中的“父子對立”。
從影片中來看,哪吒的父母屬於“雙職工”屬性,不僅忙於工作疏於子女的教育問題,並且對於自己的身份職責,以及影片中展現的秩序體系沒有任何不滿,哪怕自己的兒子會面臨忽然暴死的命運,卻仍然表現的積極樂觀。這對父母堪稱“三觀很正”。
而在原著中,哪吒與父母的關係問題是整個故事的核心,同時我們也發現,歷代的哪吒故事改編都是從父母關係開始的。如上美版的《哪吒鬧海》乾脆直接隱去了哪吒母親這個角色。
那麼,整個《魔童降世》的戲劇衝突就集中在哪吒與命運的抗爭。
這個核定設定並不陌生,從古至今無數的作品都是以主人公與命運的抗爭為主題的。就拿二十年前的《悟空傳》來説,今何在在序言中説:
這也太噁心了,一邊讓人去西天一邊安排下九九八十一難,就想把你整死。所以整個西遊就是一出悲劇,是一場陰謀,不論你怎麼做,都是死路一條。你不服從神,不向西走,整死你;你向西走,一路上九九八十一難,都是神安排的,依然整死你。最後到了西天,你以為成功了,最後給你部經還是假的,全是白紙,你拿回去退貨,送了禮,給你部有字的,你以為是真的,是真的嗎?其實還是假的,因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所謂道不可道,我們説了別人的答案不是你的答案,如果有人要拿答案灌輸給你,那不是為了讓你聰明,更可能是想讓你變傻。
那麼,既然無法跟命運相抗衡,那麼個體的選擇是什麼呢?今何在説:
所有人都不可避免要奔向那個歸宿,你沒辦法選擇,沒辦法回頭,那怎麼辦呢?你只有在這條路上,儘量走得精彩一些,走得抬頭挺胸一些,多經歷一些,多想一些,多看一些,去做好你想做的事,最後,你能説,這個世界我來過,我愛過,我戰鬥過,我不後悔。
這種中二式的“我不後悔”,雖然仍然帶着少年激情,但終究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哀嘆。學者白惠元就直斥其為“雞湯邏輯”。(白惠元《英雄變格》)
而到了《魔童降世》,哪吒面對命運的態度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我是誰我自己説了才算”。這種態度並不新鮮,我們很多人年輕時都發出過類似的豪言壯語。但最終的結局,幾乎都是“生活教會了我們”。
正因為如此,哪吒的豪言壯語依然如同當年《悟空傳》電影將“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的眼,我要這地再遮不住我的心,我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我要這諸佛都灰飛煙滅”作為片尾字幕一樣,只能成為一種中二式宣言。
囚徒困境
若要説《魔童降世》真正做出了突破的話,那就是將哪吒和敖丙這對過去故事中的對頭,變成了攜手抗爭命運的朋友。
我們從片中得知,哪吒本來是靈珠轉世,被不服師尊的申公豹將其偷換成了魔丸,而真正的靈珠則被放到了龍王的兒子敖丙身上。
而龍王之所以與申公豹聯手,源於龍王也想抗爭屬於自己的命運:上古時龍王受天庭安排,鎮壓海底妖獸,從此將自己一族也永遠“封禁”在了海底。
而為了讓兒子擺脱“妖”的身份,龍王不僅讓申公豹偷來了靈珠,還特意為他安排了封神大戰的“鍍金工程”,以便其真正成為天界的一員。
也就是説,敖丙拯救村民,隨後又試圖屠滅村民,背後都有着功利化的動機,而他的拯救行為就不全是出於天性善良。
至於哪吒自小的頑劣,到底是因為疏於管教成為“熊孩子”,還是魔丸法力使然,也缺乏足夠的鋪墊。
因此,影片試圖反應的主題“抗爭命運”,問題就不再是靈珠魔丸的善惡屬性,而是“天雷”的最終審判和民眾的偏見。
而我們又會發現,民眾的偏見在影片中是以“成見”的形式表現的,具體來説就是“人妖對立”以及“善惡與生俱來”。
而民眾的成見,本身又是從既有觀念,以及被現實的“教育”所固化的,整體而言仍然是一種功利化的觀點,即你平時頑劣就是惡,在關鍵時刻拯救了我就是善。
正因為如此,民眾的成見天然的就存在內在的矛盾性,因而其正當性從立意的角度就被否定了。進而我們發現,這種成見實際上來源於天庭對世間萬物的秩序等級的劃分。
那麼,如果説功利性的“積德行善”是某種程度上給這種秩序體系“開了個口子”的話,那麼天庭對於萬物的等級排序本身就帶有一種“厚黑”或者深謀遠慮的成分。
這不由得讓人想起,在上美版的《哪吒鬧海》中,哪吒打死三太子後,龍王上門交涉不成,聲稱要去天庭告狀。
而他來到了天庭門口後,卻沒有任何鬼神回應,倒是哪吒假充天神將他戲弄了一番。
從這裏我們能發現兩部作品創作者的微妙的心態。在兩部作品裏,作為最高統治者的天庭都沒有正面出場,而所有的安排都是從當事人自己口述得來的。
那麼,天庭真實的用意就顯得越發的深邃且“不可言説”。《魔童降世》中元始天尊對太乙真人和申公豹擺在面上的“偏私”,比起天庭用鎮壓海妖的理由禁錮龍族,倒似乎是一種光明正大的行為。
正因為如此,申公豹的反抗反而有了一種正當性,從抗爭命運不公來説(無法反抗的師父之命也等同於命運),申公豹所做的與哪吒也別無二致。從片中來説,申公豹也不顯得多麼的邪惡,相反,很多次他做事的方式都顯示這個“人”是有底線的。
我們知道,分配不公的根源在於分配者和被分配者地位的不平等。而當被分配者試圖反抗時,分配者有各種方法可以平抑。
比如,當某些僱傭者堅持推行996時,普通員工起來反對,僱傭者有各種方法可以應對。最關鍵的問題是,不同企業的員工無法有效達成利益同盟,比如只要有一家公司承諾給予員工更高一些的工資,或者給予公司內某些接受996的員工更多一些經濟補償,這種同盟立刻就不攻自破了。
正因為如此,分配者可以逐漸蠶食被分配者的利益,哪怕被分配者對這種“陽謀”心知肚明也無濟於事。這也正像博弈論中闡述的“囚徒困境”一樣,哪怕兩名囚徒知道合作共同收益是最大的,仍然會選擇那個更為穩妥的方案。
而《魔童降世》似乎試圖給出一個更為理想化的答案,即被賦予不同命運的兩人將各自的命運捆綁在一起,最終使得兩人都能成為“天命秩序”的受益者(代價是肉身消滅,但注意禁錮他們身份的原因正是這個肉身,因此肉身消滅是成神的必要條件)。
但維持這種相互信任的利益共同體的紐帶是什麼呢?影片中給出的答案是“友情”。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友情的建立源於共同的人生經歷和相互的情感聯結,而這又建立在相似的價值觀和人生選擇上。這不由得又讓人想起2015年的《大聖歸來》。這部電影中的大聖最終突破心魔,也是依靠他和孩童江流兒之間的既像父子又像朋友一樣的親情和友情激勵。
代際更替
這些年來,凡是以“反抗命運”為主題的作品,幾乎都會陷入“屠龍少年成了龍”,“今天的你我仍在重複昨天的故事”的困境。
這恐怕源於一種對大環境的認知。也就是在這幾年,階層固化成了大眾關注且熱議的話題。如果説影視作品是對社會生活的變相展現,那麼這些作品的基調,幾乎都對“反抗命運”的命題做出了前景黯淡的判斷。
而《魔童降世》試圖從一個新的角度來打破這種命運輪迴的宿命式觀念,就是同齡人以共同的戰鬥經歷和價值取向攜起手來,與宿命的秩序體系和設定進行對抗和協商。
因為地位的不平衡性,掌握分配權力者幾乎都是以“分而治之”的方式,將下一代中的一部分作為培養和關照的對象,而將另一部分作為“配角”,給予不平衡性對策。
而作為需要上一代關照和提攜的對象,這些年輕一代幾乎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因此,縱然我們在各種文藝作品中,都不吝筆墨讚頌青春的熱情洋溢、單純熱血,同時,也總要將“成年人的智慧”以過來人的姿態,教給這些“還沒過來”的青年。
這種模式有沒有例外的可能呢?《魔童降世》似乎給出了一種可能性。但細分析一下可知,哪吒和敖丙之所以能攜手抗爭命運,源於他們仍然是所謂的“天命之子”,而片中那些充當背景板的村民們,依然是以“路人甲乙丙丁”的紙片式角色存在的。
因而,這部影片依然是一部精英視角濃厚的作品。從“抗爭命運”的角度上,它並不比之前那些相似主題的作品更積極。當然,也不比它們消極,因為其至少展示了一種成功的可能性。
這也許就是《魔童降世》對於新世代以及電影行業的意義所在:一種新的世界觀和人生價值的可能性,不在於它最終實現的幾率,而在於它被人普遍相信和接受的程度。如果我們相信世界的價值是多元的,人生是有更多的選擇的,那麼創造這種生活方式的可能性就越大。
而這,也是《魔童降世》能獲得如此高企的票房和讚譽的原因所在:影片的質量和新鮮感只是一小部分,票房數字的增長源於認同,而認同就是價值的體現,甚至價值本身。就像我們相信“錢代表了價值”一樣,而如今能達到類似的普遍認同的實在是少之又少。而此時此地所發生的對於這部影片的認同,也是我們內心需求的映射。
更多熱點內容請關注公眾號:粽眼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