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劇突圍:一場人才、資金和OTT的拉鋸戰_風聞
六度文娱-2019-08-01 16:01

台劇黃金十年,在亞洲小熒幕霸屏,少男少女們都在「王子公主」的童話戀愛裏沉醉。一時間,風頭無兩。
台劇後續十年,產業逐漸式微。歐美影視強勢入場,日韓偶像如火如荼,大陸影視迅速崛起,台灣本土電視劇產品同質化、深度欠缺等問題凸顯。
今年,台灣公視推探討人性的作品《我們與惡的距離》。該劇豆瓣評分9.5,為三年來華語劇集之巔。同時,一部討論「婚前出軌」的台灣偶像劇《我們不能是朋友》在微博、B站等平台引發熱議。
這似乎是台劇突圍的重要信號。
今天我們來討論一下,過了台灣的經濟紅利期之後,在缺乏人才、資金,以及OTT競爭焦灼的背景下,台劇今年的大勢,是一次偶然事件嗎。
Part.1
很多90後見證過台劇的巔峯時刻。

2001年,台灣翻拍日漫《花樣男子》,一部《流星花園》紅遍亞洲。該劇平均收視率高達6.43%,在日本超過15個電視台播出,在大陸當時的點播台、地方台輪番轟炸。
該劇正式確立了台灣偶像劇在亞洲的地位,並讓偶像劇正式成為一種類型,進入當時以閩南文化為語境的台灣影視圈中。
台灣雖然文化多元,但80%以閩南文化為主。早期鄉土劇的受眾為老人和婦女,講述倫理道德和愛國情懷,有一定政治色彩。大眾的娛樂需求是謹慎而壓抑的。
瓊瑤的言情時代把「男女之愛」放大,衝出一片市場,算是用愛情實現了自由和解放。
上世紀90年代後期,台灣取消電視劇的方言限制,這使得純粹説閩南語的鄉土劇更加興盛,新的類型和題材生存空間更為狹窄。
但年輕一代的台灣青少年,受日韓潮流影響,追求時尚,他們的娛樂需求急劇增長,卻找不到出口。

偶像劇的出現恰好彌補這一缺口。
此後,台視和三立電視台播出《王子變青蛙》,該劇以7.09%的平均收視率刷新《流星花園》保持六年的偶像劇收視紀錄,這一記錄到2008年被《命中註定我愛你》打破。

在2001年到2010年期間,大陸地區的偶像劇熒幕被台劇霸佔。從早期《薰衣草》、《海豚灣戀人》、《放羊的星星》到中期《惡作劇之吻》、《泡沫之夏》,至後期《我可能不會愛你》,台灣偶像劇幾乎影響了80後、90後兩代人。
這是台灣偶像劇的黃金十年。其崛起的意義在於,將帥氣男生和美少女放到時尚的遊艇、高聳的台灣101大樓,耀眼的舞會里談戀愛,將台灣作為亞洲四小龍騰飛的經濟盛況、市民豐富的文化生活,以偶像劇作為窗口,展現給了全世界。
通過機車文化、夜市文化、K歌文化這些典型台灣文化符號,偶像劇這一文化商品,不僅將台灣年輕一代的生活方式張揚展露,也成為一種文化自信的信號,輸出到全亞洲。
2010年之後,隨着周邊地區電視劇製作水平的上升、視頻網站的流行,新生代民眾的觀看習慣和審美類型迅速改變,台灣偶像劇遭遇巨大沖擊。
一方面,大陸觀眾拋棄了DVD租賃、傳統PC和電視端,轉而向移動端尋求更便利的觀看體驗,另一方面,觀眾厭煩於一貫「男強女弱」、「灰姑娘童話」的劇情設定,台灣偶像劇從此走向瓶頸。
一言以蔽之,黃金十年期間,台灣偶像劇走得太容易太順暢了。這種順暢,是早期台灣經濟騰飛的溢出效應,以及大陸當時影視業滯後的機會缺口。總之,外部幸運因素遠大於內部實力因素。
以致於後來發展到一定時期,製作方和發行方都忽略了內容深度的挖掘和觀眾審美的提高。這一跌谷底,就是七八年。
在瓶頸期內,人才外流和製作費跟不上,是台灣影視業式微的兩個重要原因。

大火的《荼蘼》裏有個畫面,男女主人在小電驢上興奮地説,我們終於要去上海了。這是新一代台灣青年對上海、對大陸的憧憬。
2017年11月,台灣《聯合報》發表最新民調結果,台灣民眾對大陸民眾好感度高達49%,比2016年上升5個百分點,創8年來新高,40%台灣民眾願意選擇到大陸就業,30歲以下年輕人,願意去大陸的比例高達53%。
青年一代對大陸的觀感變化之外,台灣當地低薪,也是導致人才外流的重要原因。
2017年,台灣統計報告顯示,台灣的全體工作人口當中有三分之一的月薪低於3萬新台幣(人民幣約為6550元),台灣薪資低於周邊其他地區。伴隨着收入差距拉大,對民眾生活和社會穩定形成挑戰。
對影視行業更為殘酷的聲音是,電視台的製作預算越來越低了。
從鄉土劇成本來看,從2003年到2013年,三立電視台已從120萬元/90分鐘(台幣)變為130萬元/150分鐘(台幣)。台灣著名主持人吳宗憲也曾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大陸綜藝的製作費是台灣的80倍」。
Part.2
但大陸影視行業並未在資金和人才充足的情況下,一直保持優勢。
上半年優愛騰三大平台,幾乎沒出過什麼大爆款。這和目前編劇的話語權輕微有關。
不同於國外採用「製片人中心制」,很多劇集的製片人兼任編劇,對劇本擁有極大的話語權。大陸目前影視業多采用導演中心制,同時劇本角色戲份可能向流量和明星傾斜。這是很多大陸劇集劇情沙雕和對白無力的原因。
相比於大陸的影視環境,台灣還是靈活性較高並具有爆發潛力的。
目前台灣人口2350萬,網絡覆蓋率達到百分之百,觀眾付費意願較高,還背靠廣闊的內地市場。從這一點出發,只要跳出無腦偶像劇和狗血鄉土劇的桎梏,冒險創新,是有很高的投資回報的。
於是電影圈的人先動起來了。

部分人才從電影業向電視業流動,一定程度上帶來了電視行業品質的提升,尤其在畫面表達和劇本邏輯上。
受侯孝賢風格影響的一眾台灣後生,邁開步子做了改變。過去在電視劇畫面裏少見的空鏡和長鏡頭如今有了一席之地。在《我們與惡的距離》裏,常常出現鏡頭先行,帶動人物出場的表達方式。
內容的品質往往決定作品宣傳期過後的熱議時長和出圈範圍,以及內容所涉及的社會性、話題性是否可以被多方觀點反覆討論,並能引起觀眾情感共鳴的。這是現階段台劇能打的重要原因。
以《我們與惡的距離》為例,故事藍本嚴肅,矛盾交織複雜。事件中立場不同的人物,不是單一地非黑即白地劃分,而是讓人又愛又恨的人性綜合體。這讓觀眾更願意把它和傳統台劇做一個楚河漢界的區隔。
劇本的深度歸功於編劇。該劇操刀者是呂蒔媛,她的作品《誰先愛上他的》成為去年金馬獎最大黑馬,八項提名中了三個。

編劇能力之外,劇本文本自身的包容性,即如何覆蓋各類觀眾和觀點,該劇走了一條很前衞的路子。台灣公共電視台通過關鍵詞“無差別殺人事件”的搜索,整理了全網資料與網友觀點,提煉有價值的要點幫助編劇完善了故事劇情。
這種「觀點地毯式掃描」讓劇本容納了編劇原先沒有注意到的立場,讓劇情在案件爭議點的討論上更加多元和包容。
創作者知道觀眾想看什麼,就一定會給到這種元素。反過來,觀眾看到片名,就知道影片的類型,等於在觀影之前就和作品建立了溝通渠道。
這和電影類型片的創造過程無異。這是這羣從電影圈流動進電視圈的人才們的典型思路。電影類型化的程度越高,説明電影產業越發達。他們把這個路子用到了電視劇上。
這是台灣電視劇復興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走對路的引領者們,在完成對鏡頭表達和劇本品質的升級之後,將類型的嚴格分類引入到電視劇產業,幫助其品類化、規範化、商業化。
在此路徑上,市場在同一類型中,推出大量劇集反覆試錯,肯定能摸索出一套實用的創作規律,從而取得商業收益。
2016年8月,以“台灣電視戲劇一場温柔的革命”為標語的“植劇場”系列劇在台灣電視台播出。這次,類型的劃分直接了當。「愛情成長」、「驚悚推理」、「靈異恐怖」、「原著改編」。

事實證明這條路走通了。2017年,“植劇場”前四部單元劇獲得24項金鐘獎提名。其中,《荼蘼》火到內地,被騰訊視頻買了播放權,從產業革新和商業效益上來説,是雙贏。
放在今天再看台劇的捲土重來時,可能用十年前的「政策或環境」因素去解釋,未免有些傲慢了。
**台劇的文化內核、類型細分和製作人員,在這十年內都發生了巨大變化。**這種變化是由內而外爆發出的生命力,必然會形成一場「向內地的突圍之戰」。
Part.3
不可否認,《我們與惡的距離》的成功,除了內容實力過硬之外,還藉助了外來渠道的助力。
《我們與惡的距離》由台灣公視與電影發行公司CATCHPLAY、HBO Asia合作,隨後在CATCHPLAY及HBO Asia的電視頻道、串流平台和隨選視訊平台上播出。這些渠道為劇集提前預熱,也讓HBO等外來平台在台灣迅速打開局面。
但這是一把雙刃劍。
這讓本就陷入激烈競爭的台灣OTT行業叫苦不迭。
當前,除了愛奇藝、騰訊等大陸玩家,Netflix、迪士尼等好萊塢六大美商也相繼進入台灣市場。福克斯更將聯手台灣內容製作商成立公司,生產華語內容賣向全球OTT業者。台灣《工商時報》指出,一個小小台灣,當前竟然湧進超過20家島內外OTT業者。
由於文化接近性,目前歐美等國際平台的影響力在台灣遠不如大陸平台。「騰訊視頻在台灣經營絕對擠壓到台灣OTT業者。」
一位台灣OTT從業者認為,OTT平台的關鍵影響力一是劇集,二是綜藝。騰訊在劇集方面較強,去年拿到中外多部熱劇像《如懿傳》《冰與火之歌》的獨播權,自制電視劇《將夜》、自制綜藝《創造101》在台灣大受用户歡迎,有多家業者買下其版權。

愛奇藝台灣站經理張婷貽被大陸劇的受歡迎程度驚歎。《延禧攻略》短短5個月在台灣衝出1.5億流量,創下該站首部點擊量破億作品。
在「內容為王」的OTT業,有豐富的內容儲備和有錢屯內容這兩點,就可以逼死對手了。
這裏,當地OTT的焦慮感就很明顯了。一方面,大陸OTT將大量大陸劇帶入台灣,會吃掉一部分原本看台劇的觀眾市場。另一方面,他們可以高價向台灣內容製作公司購買新台劇的獨播權。
事實上,大陸OTT強勢、台灣逐漸式微的局面,是十年來內地和台灣娛樂化話語權更迭的必然。除了影視製作人才流向內地,明星也紛紛北上,打開內地市場。
人力的流動帶來資金和商品的流動,不僅是影視劇行業,整個娛樂圈,甚至相關文化產業都被影響。
畢竟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作為台劇的代表,在偶像劇的黃金十年裏,它衝突了苦情戲和鄉土劇的束縛,將台灣經濟發達、時尚高端、自由開放的一面,傳送給電視劇的觀眾,一掃台灣民眾曾經偏安一隅、退守一角的憋屈和壓抑。
這是經濟騰飛時期,民眾自尊感和文化自信的集中表達。作為一個可「窺見」當時台灣社會發展的窗口,偶像劇引發了很多人對於台灣的嚮往和憧憬,紛紛奔赴台灣旅遊。
在台劇衰落的十年裏,這場對台灣的「思奔」就逐漸下滑。從2012年起,大陸赴台旅客逐漸降低,從2015年的418萬,到今年只有269.5萬。
周邊地區發展勢頭迅猛,對比之下,台灣卻失去了四小龍時期的經濟優勢。台劇裏場景道具服畫,甚至是主演顏值,也不再有驚豔的感覺。
像《我們與惡的距離》一樣,這場電視劇業從內而外的改革,是行業內部的一次迎潮而上的奮力自救。沒有錢,沒有人才,本土競爭又激烈,總要想辦法往內地找出路。
現在回想,台劇今年的大勢突圍,何嘗不是一種絕地反擊。
(作者 美米 編輯 愚園路孟美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