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前啓後的良渚,越人的遷徙與分佈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8-01 15:02
作者| 温駿軒
來源| 地緣看世界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20節]
何處是揚州(4)
在江東佔據核心地位的“太湖平原”並不是江東平原的全部。無論從位置還是彼此間的地理、地緣關係來説,杭州灣以南的“寧紹平原”都算得上是江東平原的另一個核心之地。
如果説春秋時期,太湖平原支撐吳國成為了一方霸主,那麼寧紹平原則幫助越國拿到了挑戰者的資格。在兩漢時期,江東吳越分野的地緣特點依然得以體現。**整個寧紹平原及其背後的浙閩丘陵,被建制而成了會稽郡。“越”文化是這片土地被整合在一起的核心原因。**這個“越”可以是文化的,也可以是政治的。具體來説,與當年越王勾踐所復興的“越國”有着密切的關係。
想要了解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就得先回到一切的起點——寧紹平原。從山形角度來説,寧紹平原背後所依託的,是東南丘陵中的“浙閩丘陵”,而太湖平原背後的山地,則是東南丘陵中的另一個成員“江南丘陵”。
每年農曆八月十六日至十八日,都會因大潮而見諸新聞的錢塘江,是兩片丘陵的地理分割線。不過錢塘江並非長江的支流,從江南丘陵和浙閩丘陵收集到足夠的雨水之後,錢塘江水最終接入的是杭州之東那個巨大的喇叭狀海灣——杭州灣。這意味着位於錢塘江之東的寧紹平原,乃至整個浙閩丘陵都不歸屬於長江流域。
越國遷移路線圖(至越王勾踐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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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於長江口一直在向東南方向生長,錢塘江也在努力東延伸。也許某一天杭州灣會在兩江的共同努力下,淤塞成一片平原,讓錢塘江變身成為長江入海前的最後一條支流。不過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這種情況還不會發生。
尤其杭州灣兩側的陸地並不只是在增長。在引潮力、季風,以及地轉偏向力的作用下,杭州灣的北岸一直在受到海浪的侵蝕。以至於對比現在和東漢末年的海岸線你會發現,在南岸寧紹平原面積,大幅向海洋淤漲的情況下,北岸卻因為受到海浪侵蝕不得不向後退縮。
杭州灣海岸線變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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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灣兩岸這種此消彼漲的地理變化,對兩岸的地緣環境造成了深刻影響。很顯然,相比北岸,依託南岸寧紹平原發展的族羣和政權,會更加的穩定。更為有利的是,寧紹平原背後所依靠有浙閩丘陵。在亞熱帶熱風氣候影響下,無論是太湖平原還是寧紹平原,都存在很大的洪澇風險。
對於人類的祖先來説,最為安全的生存之法是依附於高地,然後由山麓向平原地區滲透,並在這個過程中逐步摸索出治理水患,將濕地改造成居住和農業用地的技術。
**整個寧紹平原背後由西向東排列着的:龍門山、會稽山、四明山、天台山,四條南北向的山體。**這些山體在為浙閩丘陵明晰北部地理邊界的同時,也庇護着在寧紹平原進行開發的吳越先民們。
從此來説,與山地關係更為緊密的寧紹平原,要比地域廣闊的太湖平原,更容易為人類所開發利用。如果要為吳越先民們在寧紹平原上找一個文化上的起點,距今約5000-7000年的河姆渡文化,應該是很有資格承擔這一重任的。
河姆渡遺址博物館復原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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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紹平原東西寬約170公里,南北的平均縱深則為20餘公里。西部的紹興與東部的寧波,是寧紹平原上的兩個中心城市。鑑於山海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紹興與寧波之間,並沒有一條東西向的河流將它們串連起來。整個地區最大的兩條河流,是分別從紹興和寧波兩城向北注入杭州灣的:曹娥江、甬江。其中流域面積最大的甬江,是由兩條上游河流:南邊的奉化江、西側的餘姚江,在寧波市區彙集而成的。
在寧紹平原的開發史上,曹娥江、甬江畔都書寫過重要一筆。春秋越國的最初興起之地,就是曹娥江畔、會稽山腳下的紹興(時名“會稽”),而餘姚江河谷則是河姆渡文化的中心區。
從抵禦水患、開拓生存空間的角度來説,餘姚江河谷比之寧紹平原的其它地區要更有優勢。這是因為除了背後能依靠四明山之外,它與杭州灣之間還額外多出了一條東西寬40公里、海拔約400米的丘陵。
這條丘陵能夠幫助餘姚河谷助抵禦海侵的風險。正是在兩山夾一谷地勢的餘姚江河谷,積累出最初的農耕經驗之後,以水稻為主要作物的吳越先民們,才逐漸進一步開發了整個寧紹平原,直至跨越錢塘江進入太湖平原流域。
在吳越先民跨越錢塘江,進入太湖平原的過程中,有一個最近因申遺成功而大熱的文化遺址——良渚**,起到了承上啓下的重要作用。良渚文化生成於距今4500-5300年前的時間段。**
如果説河姆渡文化,還只是屬於處在漁獵經濟向農耕經濟過渡階段的初級文化體,那麼已經開始築城併產生階級差異的良渚文化,無疑已經具備了文明體的特徵。
良渚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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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於在它成為世界文化遺產之後,有觀點認為中華5000年文明史終於為世界所認可,甚至希望將良渚置於夏王朝之前,正式認定為華夏文明的開端。然而必須正視的是,無論是河姆渡文化還是良渚文化,與華夏文明的主線本身並不存在繼承關係。它更多是吳越之地文化發展的產物。
天目山可以解釋為什麼良渚遺址,能夠被認定為吳越轉換的樞紐點。從地理位置來看,天目山是整個“江南丘陵”地帶的最東點,它所延伸出的那些單體丘陵,幫助圍就了太湖。位於天目山西南麓、行政上歸屬於杭州市餘杭區的良渚遺址,正好位於太湖水系與錢塘江水系的相接之處。也就是説,吳越先民們在這裏經營一段時間後,可以沿着天目山南麓向北擴張至太湖之濱,直至通過興建排水工程,將太湖周邊的濕地開拓成為肥沃的農田。
在後來的歷史中,這樣一個承上起下的的樞紐點,位置向東南方向發生了一點位移。同樣位於錢塘江與天目山之間杭州,成為了連接太湖平原與寧紹平原新連接點,並將這一優勢延續至今。
對於歷史上的以江東為核心的南方政權來説,如果更有進取心一點,可以選擇長江之濱的南京為都;而如果只想偏安的話,能夠溝通兩大平原的杭州則會更有優勢(杭州曾為五代時吳越國及南宋政權的都城)。
在良渚文化興盛時期,除了在太湖平原繁衍生息以外,這一原產自江東的上古文化,還曾經跨越長江在江淮地區有所擴張。不過事情總是雙向的,在江東文化向外擴張的同時,來自中原和其他地區的文化,也必定會向江東地區輸入。基於位置原因,太湖平原會更容易受到外來文化、文明的衝擊。當然,在外來文明更為先進的情況下,這種衝擊將讓太湖平原能夠先於寧紹平原,在技術和政治上獲得優勢。這一特點在信史中的體現,就是成長於太湖之濱的吳國,要較之越國更先崛起並覬覦中原。
無論從地理還是血源、文化角度來説,吳越都有着剪不斷、理還亂的親緣關係。太湖平原與寧紹平原在流域上的差異,雖然讓它們之間始終存在一定的地緣差異,但歷史上寧紹平原與太湖平原之間的交流,在難度上要遠低於江東地區與江淮地區的溝通。
如果吳人的先民,可以從寧紹平原進入太湖平原,並因與中原文明交流而升級的話,那麼那些還生活在寧紹平原和背後山地上的越人,也同樣可以複製這一路徑。只不過,當他們以“越”為名來做這一切時,勢必與那些以“吳”為政治標籤的遠親們發生碰撞與博弈。
關於春秋時吳越兩國之間的恩怨,即使不關注歷史的人也能夠通過“西施”的傳説了解一二。越國先是在太湖平原南部、杭州灣以北的“杭嘉湖平原”滲透,與吳國發生摩擦。後一度為吳國所敗,成為吳國的附庸國。而未能有效解決來自寧紹平原威脅的情況下,就致力於北上爭霸的吳王夫差,最終又被卧薪嚐膽的越王勾踐逆襲成功。此後“越”成為了整個江東地區的政治標籤,並且在地緣政治上完全繼承了吳國的擴張路徑,在江淮地區與楚國、齊國等諸侯展開博弈。
越國控制範圍示意圖(稱霸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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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歷史的角度看,吳越兩國在春秋時期的這段博弈,讓吳、越兩地終成一體。此後的歷史中,吳越之地開始以:江東、江南之名,共同出現在了中央之國的地緣政治舞台上。“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説法,亦為太湖和錢塘江,在吳越之地的地理核心地理作用做出了註解。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從語言角度來印證二者間緊密的地緣關係。
基於中央之國長久以來的北統南歷史,被視為標準語的“官話”都屬於北方的方言。作為漢語的基礎方言,比如當下在全國範圍內推廣的“普通話”,就是在北京官話的基礎上,進行規範後修定而成的。
漫長的歷史中,整個秦嶺-淮河以北的北方地區,以及地理上歸屬南方的:江淮、西南地區,在語言上逐漸融合而成了在語言上大同小異的“官話區”,而地區的方言則一度被以“官話”之名,歸類為一種大的方言。其下又可進一步分割出:中原官話、東北官話、江淮官話、西南官話等基於不同地理背景所產生的二級方言類型。
如果將官話區從中國的漢語語言板塊上剔除出去,你會發現剩下的其它方言區,與“江南丘陵”及其所輻射平原區,幾成重疊狀態。那些縱橫的丘陵,不僅幫助保留了一些地域性的語言元素,也造成了更復雜的局面。
中國主要方言分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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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語、徽語、贛語、閩語、粵語、湘語等等一級方言,完全不足以用來釋讀這片丘陵內部,在語言上所呈現的繁雜之處。以吳越之地的方言來説,當下它們的一級方言標籤為“吳語”或者“吳越語”。
受地理位置和地形的影響,其內部又可分為數個二級方言片區,乃至更為細分的三級方言小片。其中覆蓋太湖平原、寧紹平原的這部分吳語類型,被歸類為二級方言屬性的“太湖片”。考慮到其範圍並不僅僅覆蓋太湖周邊地區,亦有將之命名為“浙太片”的説法。
吳語分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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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行於江東平原的這部分吳語方言,其內部雖然仍會因區位不同,再細分為幾個三級方言小片,但彼此間基本不存在交流障礙。相比之下,那些覆蓋山地的吳越語類型,與之的差異就要大得多,以至於你會懷疑他們到底應不應該被歸為一種類型。
很顯然,這種現象的產生與地勢有關。在地勢低平的江東平原,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社羣互通及融合要容易的多,以至擁有共同的語言基礎。而在山地密集的浙閩丘陵地區,“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語”,是很多地區語言形態的真實寫照。
關於中國的方言應該如何分類、命名(比如“官話”的命名是否合時宜),一直以來並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答案。除了技術標準以外,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無論是民族還是語言劃分,都不可避免的受到主觀因素影響。
基於江東平原在歷史上的政治、經濟地位,有時候通行於這一地區的吳語方言,會被認定為是狹義的吳語,並被視之為“江南”身份的核心象徵。順便説一下,假如將當下上海在《上海市城市總體規劃(2017-2035年)》中,所展示的“上海大都市圈”藍圖描繪在紙上,你會發現這個都市圈與江東平原及狹義吳語區,幾乎是重疊的。
如果將廣義吳語定名為“吳越語”的話,覆蓋江東平原的這支吳語方言,因其強勢地位而壟斷“吳語”一名倒也不至於引發混亂。不過在命名上,將其與地勢結合起來的選擇,看起來倒也不錯。
事實上,系出同源的語言因覆蓋地區的地勢不同,而產生分化是非常常見的事。比如德語就可以大致分為:高地德語和低地德語兩種類型;蘇格蘭語同樣可分為高、低兩種類型。至於哪種類型更有可能成為標準語,或者説更為強勢倒是不一定的。以此來説,我們可以依地勢將狹義吳語稱之為“低地吳語”,這種劃分方法最起碼能夠顯示出它的地理背景。
從地理關係來説,低地吳語在太湖平原之外,最有可能覆蓋的應該是江東丘陵地區。然而在歷史上,從中原敗退的政權往往會以江東地區,作為偏安政權的核心之地。基於長江和江東丘陵在保障江東安全問題上所發揮的重要作用。
從鎮江、南京,一直到安徽境內的整個長江東、南岸地區,在歷史上多次大量遷入以軍、政人員為主的北方之民。由此帶來的一個地緣後果是:揚州、南京、蕪湖等位於江東的沿江城市,在語言上卻是為“江淮官話”所覆蓋。
所謂“江淮官話”,本質是吸收了一定吳語成分的北方官話。江淮地區在南北方過渡區的地緣定位,是其形成的根本原因。有趣的是,江淮官話在淮西、淮東地區的分佈,呈現明顯的差異。
江淮官話分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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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淮西地區,江淮官話大體就是以淮河為界。淮河以北地區,則歸屬於中原官話區。而是淮東地區,江淮官話區的範圍卻跨越淮河,向北延伸至連雲港。只有洪澤湖西北,也就是古泗水流域的:宿遷、徐州兩地屬於中原官話覆蓋區。這一分佈特點,體現了在南北博弈中,與中原直接對接的淮西地區實際承受了更多的壓力。這種壓力最終又透過皖江,滲透到了江東丘陵。
關於江淮與江東的壓力傳導問題,在進入歷史線後會有具體的三國故事來幫助呈現。下一節我們要展現的板塊,是在三國時代遠離博弈焦點,卻也並沒有缺席的板塊——浙閩丘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