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殺死無數中國小孩，你不知道溺水有多可怕_風聞

來源：微信公眾號“浪潮工作室”

雖然我是學新聞的，但在城市生活太久，我也會對一些新聞視而不見。

只有當這些新聞反覆出現在我的信息流中時，我才會注意到它們。每年夏天的溺水新聞就是這樣的例子。

你可能也經常看到這樣的新聞標題：

中考前相約看考場，鄭州4名初三生溺水

又一起悲劇，廣西5名少年河邊撿田螺，2人溺水身亡

昆明母子3人水庫遊玩溺亡，兩男孩14歲、7歲…爸爸正在旁邊忙活計

還有這樣的：

浴缸當船，3少女溺水池塘

貴州畢節一工地地基積水，三男童溺水身亡

2歲女孩掉入旱廁化糞池溺亡，其母施救中毒身亡

説實話，我很難理解這些匪夷所思的死法。

後來我查了一下資料，覺得特別出乎意料。溺水這個生活中隱藏的殺手，在2017年竟然悄無聲息地奪走了約4.3萬中國人的生命[1]，佔據了“意外死亡殺手榜”上第四位[2]。

對於孩子們來説，溺水這個殺手尤其可怕。交通事故根本不是0到14歲兒童第一大傷害死因，溺水死亡才是[2]。

為什麼2019年了，還有這麼多溺水身亡的人，尤其是孩子？有人説，這都是因為這些孩子“不作死就不會死”，但我越往下查越發現，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大量溺水新聞的背後，藏着一個你所不知道的中國。

中國哪裏溺亡率最高

哪裏才是中國溺水的高發區？

答案不是江蘇、浙江這樣面朝大海的水鄉。

2013年，中國溺亡率最高的5個省份依次為新疆、江西、安徽、貴州和四川。是的，有着大沙漠戈壁灘的新疆，溺水率居然排名前五。另外，大西北的青海、甘肅等地，溺水死亡率也超過全國的平均水平[2]。

2007年2月24日，甘肅省正寧縣榆林子。一位小孩在水池邊很費勁地提着自己舀到水桶的水，隨後沉澱給家裏的家禽和牲口飲用。如此缺水的地方，很難想象這裏溺水率依然不低

在網上搜索一下，西北地區溺水的報道確實不少。比如，今年4月7日，寧夏省賀蘭縣就有三名孩子在金北村水庫遊玩時，不幸溺水[4]。而今年6月7日，寧夏永寧縣有一名12歲女孩落水；隔天，又有一名14歲男孩落水[5]。

我們印象裏的江南水鄉、千湖之城、汪洋大海，其實沒有淹死那麼多人。反而是新疆、寧夏、青海、甘肅這樣提名字就讓人想起荒漠、高原以及缺水的地方，溺水死亡率並不低。

2012年4月21日，孩子們在甘肅省平涼市東湖公園的湖中游泳。看似風平浪靜的湖泊實則也是十分危險的，很多人都因為在湖裏遊野泳喪命

其實，**溺水不一定要發生在江河湖海里，有水的地方就有危險。**是否容易溺水，固然和當地水網密度有關，但經濟發展水平這個因素同樣重要，卻很容易被人忽視。

2018年世界衞生組織發佈《全球溺水報告》就提到，超過90%的溺水死亡發生在中低收入的國家。中低收入國家的溺水率，比高收入國家的溺水率高出3.4倍[6]。溺水，通常會找上窮困的人。

經濟發展程度越低，溺水死亡率就越高。造成這個差別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經濟好的地方，城市化率比較高，留在農村的人不多。

2005年7月10日下午，河南省許昌縣榆林鄉疙瘩位村三名兒童在流經該村的穎河邊遊玩時不慎掉入河中，救援人員在船上打撈溺水學生。農村是溺水事故的高發地

而且要知道，相比起過去來説，現在中國每年溺水死亡人數其實已經下降很多了。

1990年，中國每10萬人中就有15人因溺水事故而死亡，當年因溺水死亡總人數約為17.5萬。到了2013年，溺水死亡人數下降為6萬多人，溺水死亡率與1990年相比，也下降了64.95%[2]。

這得感謝中國迅速的城市化。因為農村和城市，在溺水的風險上完全是兩個世界。

1997年，農村的溺水死亡率是城市的4倍以上[7] 。現在的差距雖然有所縮小，但是根據廣東省在2010年的調查，當地農村溺水死的比率還是城市的2.42倍[8]。

這讓人不禁發出疑問：農村溺水率為什麼這麼高？

農村，有水的地方就有危險

像你和我這樣在城裏長大，沒有接觸過農村生活的人，可能很難想象農村溺水的危險所在。

可中國太大了，還有幾億人生活在農村。在農村，有水的地方，就有危險。

我們住在城市裏，即使是沒有淋浴的老房子，至少也有自來水可用。渴了可以燒水、衣服髒了可以用洗衣機、上完廁所可以沖水，只要打開水龍頭，生活用水的問題自然不用擔心。

2014年12月11日，湖南常德桃源縣，陬市鎮當地村民都是在池塘取水以備日常使用的。在池塘、溪流邊取水是很危險的行為，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滑落溺水

然而，你能相信中國還有不少農村用不上自來水嗎？

要喝一口水，有些地方的村民只能用水泵從井裏抽水，或者從河邊提水回來。洗衣服也是同樣，用不上自來水，村民就只能去河邊洗。

例如2014年，南京一位女村民因為家裏停電，無法用水泵抽井水，就把衣服拿到河邊來洗，不慎失足滑入河裏[9]。

2015年3月21日，陝西省漢中市南鄭縣，一邊帶孩子一邊在河邊洗衣服的婦女。河岸濕滑，很容易滑倒掉進河裏，發生溺水事件

2017年福建漳州有一位七旬阿婆，天還沒亮就到河邊洗衣服，結果滑到了河裏 [10]。在海南省屯昌村，當地不少村民幹完農活後，都會帶着孩子在井邊打水沖涼，一些孩子也就養成了習慣。2015年村裏一名8歲男孩因到自家水井邊舀水沖涼，一頭栽了進去[11]。

2013年8月7日在貴州省貴陽市修文縣六桶鎮復興村，村民在水井邊舀水。水井周圍地面十分濕滑，滑倒掉進水井裏溺水死亡的事件經常發生

不僅是打水、洗衣服可能有危險。查資料最讓我震驚的是，在農村，就連拉屎都有溺水的可能。

不像沖水廁所那麼方便，農村的旱廁掉進去人都找不到。而且一般廁所都離屋子有段距離，等家人回過神來，往往已經出事了。

統計表明，江西省5歲以下兒童溺水發生於糞坑的比例佔8.57%，在溺水死亡的原因裏排第四位[12]。在貴州，統計也發現一些人溺亡的地點，是自家豬圈或田邊地頭蓄糞池裏[13]。

2017年12月11日 ，在福建省尤溪縣中仙鄉龍門場，這裏的村民還保留着老式廁所。老式廁所沒有沖水系統，全靠人工掏糞清潔，也是溺水事件時常發生的地點

好在這些年農村溺水率有所改善。溺水率降低的原因之一，就是農村衞生廁所普及。中國農村衞生廁所普及率由2000年的40.3%提高到2013年的74.1%，大大減少了溺水發生的可能性[2]。

農村的另一個問題，是沒有安全的游泳場所，大家只能去池塘水庫遊“野泳”。

我們知道，就算是城裏的游泳館，很多都達不到安全標準。廣西的調查發現，不少游泳館裏的安全員大部分都是兼職[14]。很多安全員下水救人不會，只會在岸上摸魚，眼皮底下有人溺水都不一定看得見。

城裏的游泳池尚且如此，只能去池塘河湖玩水農村孩子，面臨的危險就可想而知了。在深水區也就兩米的游泳池裏，還經常發生小孩溺亡的事故，那些去池塘“野泳”的孩子，都不知道腳踩下去的水底能有什麼。

2015年6月24日，河北張家口，張家口洋河管理部門出動人工和機械清除河道水草。池塘河湖裏水草生長十分茂盛，看似風平浪靜的水面下潛伏着各種各樣的危險

更糟糕的是，出了事之後。農村的救治條件不行，幫倒忙的土辦法倒是不少。比如所謂的倒掛控水法，其實只能讓受害者嗆水更嚴重。甚至有的老人，會用塞住溺水者肛門的辦法“救治”。

有多少孩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我只能説，我們對農村生活太不瞭解了，太視而不見了。

兒童溺水，不只是因為淘氣

我上中學的時候，每年暑假學校都會發布通知，大意是禁止我們去水庫、河流等地游泳。那時候我會直接忽略這樣的通知，下意識會覺得距離我生活太遠。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這類通知不是給我這樣的人看的，原來發通知是因為每年無視警告的孩子太多了。

今年6月，杭州蕭山的一對夫妻失去了15歲的兒子小亮。小亮無視“水深危險、注意安全、禁止下水遊嬉捕撈”的警示牌，獨自順着河邊管道進入河道游泳，不幸溺亡[15]。

類似新聞的頻出，讓很多人覺得“溺水就是自己作死”，即使沒有這麼刻薄，也會覺得是孩子淘氣不好管。不過，這其實是一種誤解。就算不主動在危險的邊緣試探，溺水的意外照樣可能找上每個人。

2013年7月6日，浙江紹興市區二環北路以北的大灘水域有上百人在游泳。岸邊雖有：“危險區域，禁止游泳”的警示牌，但是仍然沒人在意

要説溺水和冒險行為完全無關，這倒不是。溺水死亡率具有明顯的性別差異，2004年的統計數據顯示，男童的溺水死亡率大概比女童高三分之一[16]。

男性比女性更容易冒險，這是被寫進人類基因裏的[17]。許多心理研究也表明，男孩對冒險行為的風險評估低於女孩[18]，在團體活動中，男孩也比女孩更容易冒險[19]。幾個男生結伴去游泳，逞能出事的情況並不少見。

2011年6月12日下午，北京南二環右安門橋以南幾百米的涼水，兩個小男孩坐在自制的簡易“竹排”上，在河面上“蕩起了雙槳”。相較於女孩，男孩子們更喜歡在結伴水邊玩耍，打鬧過程中其實很容易發生危險

不過，兒童溺水多，絕對不只是孩子“皮”的問題。

仔細看數據，2015年0到18歲溺水死者中，有接近一半都是1到4歲的幼童[20]。這些幼童好多路都走不直、離開家人兩步就哭着要媽媽，他們溺水總不能怪自己淘氣吧。

其實，六歲前兒童溺水事件，大部分都發生在家附近二十米的範圍內[11]，包括周圍的池塘、水槽以及水容器。其中水容器溺水死亡的比例，高達13%[6]。

溺水，有時候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水桶。

例如2017年，廣東一位母親去廚房燒水，再出來的時候，發現剛滿一歲的小女兒雙腳在水桶邊上，頭已經被水桶裏的水淹着[21]。

在新聞報道中，我們印象裏總是“游泳作死”的人溺亡得多，其實，即使是大家都覺得淘氣的青少年，溺死類型中失足落水的比例，也比游泳溺水要高兩倍還多[22]。

農村孩子尤其容易失足落水，因為他們根本看不到任何警告。對廣西農村兒童溺死的調查就發現，事故發生地有97.74%沒有護欄或加蓋，98.50%沒有警戒標誌[22]。

我們的農村孩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

2017年6月20日，西安市藍田縣湯峪鎮湯峪水庫，21歲的吳某和同學在湯峪水庫玩耍游泳時不慎溺水身亡，失去兒子的吳師傅用手遮面擦拭眼淚。有着這樣防護措施的水庫已經算是完備了

2013年6月，株洲西屏村有3 名小學生端午假期在村頭的磚廠蓄水池溺亡。被發現時，水池旁還有他們的衣服和鞋子。磚廠負責人聽説要設立警示標誌時很詫異：“我們村有這麼多水塘，鎮裏、縣裏還有那麼多水庫，都沒有看到他們設立警示標誌。[23]” 

尤其是農村孩子，爸媽下地幹活或者出外打工都顧不上他們，出事的概率就更高。統計表明，9成以上農村兒童發生溺水時無人照看，接近三分之二的溺死兒童，溺水時未能得到救助[24]。

7月28日，幾個留守兒童一起在無人看管的河道內玩耍

2013年江西一個村莊的三兄妹溺水事件，就是這樣一個例子。由於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看護的奶奶也不在。他們在村口池塘溺水後，直到最小的男孩浮出水面，才被路人發現[25]。

我知道今天文章話題有些冷門，關心的人可能不會很多，但我私心還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多一個人看到，可能就多一份警醒，可能就挽救了一個年輕的生命。

對於過慣了城市生活的我們來説，這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有點煩躁的夏天，但對於那些溺亡者來説，他們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這個夏天。

[1]中華人民共和國衞生部編. (2017). 2017中國衞生統計年鑑. 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出版社.

[2]鄧曉, 金葉, 葉鵬鵬, 王臨虹, & 段蕾蕾. (2017). 1990年與2013年中國人羣溺水死亡疾病負擔分析. 中華流行病學雜誌, 38(10), 1308-1314.

[3]浙江在線. (2019).富陽龍鱗壩一天3個孩子溺水 去打卡視線不可離開娃.

[4] 銀川新聞網.(2019). 揪心丨昨天，三個孩子在水庫溺亡.

[5]寧夏新聞網.(2019).又發悲劇！寧夏兩名學生溺水.

[6]Organization, W. H. . (2014). WHO | global report on drowning: preventing a leading killer.

[7]楊功煥, & 黃正京. (1997). 中國人羣的意外傷害水平和變化趨勢. 中華流行病學雜誌(3), 142-145.

[8]許曉君, 馬文軍, 許燕君, 宋秀玲, 蔡秋茂, & 徐浩鋒, et al. (2012). 2006—2010年廣東省居民致死性溺水流行特徵與危險因素分析. 華南預防醫學(6), 7-11.

[9]揚子晚報. (2019). 河邊洗衣失足 農婦溺水身亡2014年04月12日 星期六A32 南京城事·熱線_ 揚子晚報_揚子晚報網.

[10]人民網.(2017).凌晨河邊洗衣 漳州龍海一7旬阿婆不慎失足跌落河中溺亡.

[11]鳳凰新聞.(2019).獨自水井邊舀水沖涼 屯昌8歲童一頭栽進井裏溺亡.

[12]吉路,朱麗萍,顏瑋,李艾,金錦揚,李秋娟,趙軍,張偉,餘平,陳軼英,劉傑.(2011).江西省1～17歲兒童溺水死亡現狀分析.江西醫藥,46(02):182-184.

[13]喻貴清, & 楊澤紅. (2000). 540例5歲以下兒童意外傷害死亡相關因素研究. 中國兒童保健雜誌(6).

[14]遠航. (2018). 廣西遊泳場館安全問題調查與研究. 運動精品(學術版)(03), 40-41.

[15]杭州網. (2019).蕭山15歲男孩下河玩耍溺水身亡 父母要求街道賠償100萬.

[16]謝韜, & 李丹. (2004). 傷害的現狀及其疾病負擔. 環境衞生學雜誌,31(5), 309-314.

[17]Wang, X. T. , Kruger, D. J. , & Wilke, A. . (2009). Life history variables and risk-taking propensity. Evolution and Human Behavior, 30(2), 77-84.

[18]Morrongiello, B. A. , Midgett, C. , & Stanton, K. L. . (2000). Gender biases in children\“s appraisals of injury risk and other children\“s risk-taking behaviors.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Child Psychology, 77(4), 0-336.

[19]  de Boer, A., Peeters, M., & Koning, I. (2017). An Experimental Study of Risk Taking Behavior Among Adolescents: A Closer Look at Peer and Sex Influences. The Journal of Early Adolescence, 37(8), 1125–1141.

[20]中國青少年兒童傷害現狀回顧報告. (2017).

[21]珠江商報. (2017). 媽媽在廚房忙活 女娃在廁所溺水.

[22]楊莉, 農全興, 李春靈, 馮啓明, YANGLi, & NONGQuan-xing, et al. (2006). 廣西壯族自治區農村1～14歲兒童溺水死亡危險因素的病例對照研究. 中華流行病學雜誌, 27(10), 853-856.

[23]鳳凰新聞.(2013).茶陵3名小學生溺亡蓄水池 事發地周邊未設警示標誌.

[24]陳小旋, 韓耀風, 戴龍, & 方亞. (2012). 農村兒童溺死危險因素的對數線性模型分析. 中國衞生統計, 29(4), 556-557.

[25]中新網. (2013). 江西一村莊留守三兄妹同時溺亡 奶奶哭成淚人(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