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河嗎?我有羣”樹洞AI,662次生死救援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19-08-01 11:47
“跳河嗎,我有羣。”
5月13號,有人在一位自殺女孩的微博評論區留下了這條訊息。
2012年,這位女孩因為抑鬱症而自殺身亡。自殺後,她微博下面類似的消息,已經達到了100多萬條。
很多心情抑鬱的人將這當成一個樹洞,説的最多的話就是**“想死”、“燒炭”、“不想活了”**……
這一次發出消息的,是21歲的女孩小北。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自殺了。之前她曾約人到蘭州跳黃河,卻被警察攔住了。
出生內陸的小北似乎對水有一種執念,這次她決定約人到武漢跳長江。
不出意外的話,小北很快便能約到同伴。
1
夜晚22:00,一台樹洞機器人開始了它的工作。
它巡視着各大社交平台的樹洞,過濾掉99%的無關信息,篩選出10條含有自殺傾向的信息。
而今晚它找到的就是小北的約死信息。根據小北的自殺方式和時間,樹洞機器人將這條信息標記為7級自殺風險。(即:自殺方式已確定,自殺日期未明。)
根據救援標準,6級以上就可以預警了。
樹洞機器人立刻把這條信息發送給了志願者,拿到消息的志願者很快成立了救援小組,阻止小北的自殺。
志願者們開始用自己的微博小號,向小北發私信:“不要自殺,一定還有其他的解決辦法……”。
小北的微博暱稱叫“求死組隊”,志願者們的私信聯繫均被屏蔽,任何的勸阻,都沒有回應。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救援工作陷入僵局。
志願者王老師是一位專業的心理諮詢師,她判斷此刻的勸説是沒有意義的,必須重新找到突破口。
抱着試一試的態度,王老師開始問小北:你想怎麼死,去哪裏死?
這讓小北誤以為約到了一同赴死的小夥伴,便告訴王老師自己要去武漢跳長江,你來不來,快點買票。
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另一名身患抑鬱症的男孩小力也聯繫上了小北。
二人紛紛催促王老師下決定,是不是要一起赴死。
為了能順利的“打入內部”,王老師先答應了二人,並買了去武昌的火車票,證明自己的決心。
通過聊天,王老師發現,二人赴死的決心非常強烈,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王老師只好嘗試拖延時間,告訴二人自己還要先去看望親人,需要半天的時間,讓二人等等她再一起赴死。
14號下午,小北從蘭州出發了,小力也買了15號凌晨從襄陽出發的火車。
火車不晚點的情況下,15號早上9點鐘二人就可以在武昌火車站碰面。
志願者們趕忙聯繫了火車站民警,待列車到達武昌火車站,就攔下小北和小力。
**但是處於流動狀態的小北讓一切都充滿變數。**萬一小北臨時變卦更改下車地點,決定提前自殺……
最終,志願者們決定兵分兩路。
王老師繼續保持線上的聯繫,而線下將再出動一人,中途上車,提前“控制”小北。
凌晨3點,趕了幾個小時火車的陳老師終於從鄭州站上車了。他特意從武漢趕過來,就是為了能在這裏上車,找到小北。
靠着王老師提供的信息,陳老師順利的在車廂內找到小北。
這是陳老師第一次見到小北,穿着黑衣黑褲,瘦瘦小小的一個女孩子。
圖為小北安靜的躺在座位上睡覺
來源/受訪者陳老師供圖
陳老師觀察到,小北此行都沒帶行李,只有一個小小的包包枕在頭下,而且買的是單程票。
陳老師非常緊張,因為小北根本沒有給自己留回頭的餘地。
經過再三斟酌,陳老師決定按兵不動,只在暗中觀察和保護小北。
萬幸,一路上都平安無事,小北也沒有提前下車。
火車到達武昌後,一同來接應的志願者們和車站民警一起攔下了小北。隨後,警方又在車站找到了小力,並分別聯繫了小北和小力的家人。
家人到來後,在場所有人懸着的一顆心終於能落下一點了。
不過眼前的危機雖然解除了,但對陳老師和王老師等人來説,這條救援的路還遠沒有結束。
如何消除小北和男孩自殺的動機,這才是關鍵。
出身農村的小北,從小跟着爺爺奶奶一起長大,很缺少家庭的關愛,讀完中專後也沒有繼續上學。
學歷低、工作不如意、男朋友也身患抑鬱症。加上自身的孤獨和敏感,小北也變得悲觀起來。
小北經常自語:我沒有用,沒有價值。
武漢一別後,陳老師加了小北的微信。
作為過來人的陳老師給小北分享了他之前抑鬱的經歷,也告訴小北剛開始不要追求過高,現在社會,養活自己很容易,慢慢來,一步一步地改善。
大部分時候是陳老師説話,小北在聽。到後來,陳老師的妻子也加了小北的微信,跟陳老師一起關心小北。
現在的小北在深圳一家酒店做服務員,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服務生工作,但養活自己卻是不成問題。
與此同時,王老師也在不斷嘗試和男孩小力聯繫。
小力今年29歲,即將在12月份迎來他的而立之年,可是他的人生已經停滯很久了。
沒有刮的鬍子,沒有剪的頭髮,手腕上長達4cm深的傷口都讓小力覺得:我的人生就這樣了,我沒有希望了,我會像乞丐一樣死去。
王老師嘗試和小力建立聯繫,聊的好的時候,小力也聽從過王老師的建議,到武漢天佑醫院進行治療。
但是情況經常反覆,有時他會告訴王老師:你不要管我,你很煩,我也不值得。
小力甚至拉黑過王老師,他警告王老師,你再來煩我,就會進入黑名單。
王老師非常理解小力的狀態,孤獨了數十年的小力還不適應和一個人保持這樣深刻的聯繫。
於是,王老師選擇了隔幾天再去問候小力,同時也是在給小力適應的時間。
7月21號,小力將王老師從黑名單裏放出來了。
儘管小力仍然告訴王老師,不要來打擾自己。
但是王老師知道,一切還是有希望的。
2
這次的救援行動是由荷蘭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的黃智生教授牽頭組織的。
也是樹洞救援團自2018年7月27日成立以來,參與救援人數最多的一次。
黃智生教授
在過去的一年中,救援團一共給1440高自殺風險的人發送了關心信息,有效阻止了662次自殺。
這意味着,數百個生命在消逝的邊緣,被拉了回來。
在互聯網平台上存在着很多樹洞,一些封閉的論壇或者社區,亦或者是已經離開的人的微博評論區,有很多抑鬱症患者和有自殺傾向的人在這裏傾訴心事。
他們不止在這裏談論自己的感受,互相安慰,也會在這裏發佈自己的動態包括自殺信息。
但是用人工手動去抓取和排查信息,這會耗掉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依靠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考慮到隱私問題,樹洞機器人也從來不會抓取非公開信息,基本都是在公開的樹洞下面抓取評論,篩選完畢後,再人工核實,儘量保證被救援者的隱私。
獲取信息容易,但讓人放棄輕生的念頭,卻是一項非常艱鉅的任務。
樹洞救援的第一次經歷就以失敗告終。那次救援,只讓當時想自殺的女孩多活了47天。
那時黃智生教授正在籌辦救援團,有位志願者發現一個女孩將要在五一燒炭自殺。
收到消息的黃教授立刻組織志願者上網搜查信息,瞭解到女孩是因為情感問題想自殺,還表達過:從沒有人給她送過花。
經過一夜的尋找,志願者們幸運的找到了女孩的前男友,並通過前男友拿到了女孩的聯繫方式。
志願者們在羣內發動了一次捐款,委託女孩的學院書記每週送花給她,同時也有志願者陪伴女孩,和她做朋友,互相聊天傾聽她的煩惱。
女孩似乎真的好轉了,她看到好的景色,也會拍下來和志願者互相分享。
2018年6月17日,女孩發了一條“Bye Bye”的微博,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女孩是在向過去的自己告別,準備迎接新的生活。
然而,女孩卻永遠的離開了,這也是她和世界最後的告別。
這次意外給救援團所有人帶來了思考,也帶來了警醒。
救助抑鬱症患者不是那麼容易的,任何微小的心理變化都不能忽視。
女孩去世後,她的家人也受到了很大的創傷。
7月份時,志願者瞭解到女孩的妹妹也受到影響,情緒很不穩定,為此特地去探望了女孩的父母和妹妹,希望能為他們做一點事情。
醫者仁心,可是醫者也終究只是普通人。
面對因網貸和高利貸自殺的人,志願者們也沒辦法給出具體的答案。
畢竟,救的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債務在那裏,自殺的危機就在那裏。
即便志願者們把人暫時勸下了,但是自殺者們還是面臨着鉅額的高利貸,高利貸會繼續纏着他和他的家人。
陳老師就曾接觸過這類的例子,被救助者的父母、哥哥和嫂子一家人都無法還上他的債務,最後只好隱姓埋名,背井離鄉。
3
其實最開始,黃教授其實並沒有想做人工救援這一部分。
黃教授的設想是,研發人工智能去發現自殺信息,然後通知他的親人朋友去幹預就可以了。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首先問題就是即使你告訴他的家人,你的孩子要自殺,家長根本就不相信。
大部分家長還是會認為孩子是在裝病。
畢竟身體好好的,有吃有穿,抑鬱症就是醫生編出來騙人的。而孩子們就是以此為藉口,故意賴在家裏什麼都不幹。
尤其家長認為這會影響到孩子將來找工作找男朋友,擔心鄰居會議論,更加不相信救援團的話。
去年12月份左右,當時陳老師在約死羣內,發現一名女孩不停在直播自殺過程。
今天上午見了爺爺奶奶
現在從爺爺奶奶那裏回家了
在門口碰到了媽媽
等媽媽出去我再進去
別讓媽媽看見了
……
就這樣一條一條的在羣裏直播。
陳老師看到後,立刻去聯繫女孩,但遭到了女孩的拒絕。
隨後,女孩喝了藥和酒就要自殺,這讓陳老師十分焦急,是那種看到生命在流逝,可是卻又無能無力的焦灼感。
好在,女孩喝完藥後,在羣裏直播出了自己家的地址,這是她發出的求救信號。
陳老師一看到地址便立刻報警。
警察趕到女孩家裏時,沒有人來開門。最後使用強制手段入門,將女孩救下。
後來陳老師發現,這已經不是女孩第一次有輕生的念頭。之前樹洞救援團的其他志願者已經實施過一次救援。
然而她的父母都拒絕相信這個事實。即便是樹洞機器人監測到了女孩將要在元旦自殺,他們也仍選擇將女孩一個人留在家裏。
但是,女孩其實已經是重度抑鬱症患者了,這次自殺也是因為停藥中斷了治療。
後來女孩退出了救援,其父母也沒和救援團聯繫過,陳老師也再不知女孩的狀況。
其實碰到這類需要去醫院治療的被救助者,黃教授和志願者也會盡自己所能,介紹他們去北京安定醫院,走綠色通道去進行及時的治療。
畢竟,抑鬱症是有得醫的。
可是這個善意的舉動也會被誤以為是醫院的托兒。
被救助者通常都會問你們要多少錢,你們真的要告訴我,你們收多少錢。
或者質問黃教授:你們為什麼要幫我,你們到底出於什麼目的,你們別再騙我了。
面對這些問題,黃教授已經釋然了。有時候並不是做好事就一定能得到支持的,這很難解釋給家屬聽,讓家屬們信任。
因此黃教授要志願者們都樹立一個觀點:
我們救人不是求感恩和回報的,我們要救他,這是最主要的。
4
除了這些外部的壓力,救援團內部也會有自己的壓力。
畢竟長期處在這樣一種救援緊張和沉重的氛圍內,有時志願者們也會撐不住。
有着十幾年豐富經驗的心理諮詢師周老師,原本心理已經足夠強大。
可是她有時看到被救助者今天走海邊了,明天又準備好氯化鉀之類的,準備自殺,依舊會非常揪心,情緒會隨着被救助者的情緒一起波動。
畢竟隔着網絡,報警還是不報警,如何進行干預,這些都會給人很大的精神壓力。
儘管如此,自去年底加入樹洞救援行動,周老師也從未想過退出。
能救到人,還是覺得非常欣慰。
有一次,周老師救助了一個男孩,起初男孩把周老師當作約死者,想和周老師一起燒炭自殺。
後來被周老師勸下來,周老師還給男孩寄了一些和心理諮詢有關的書籍。並讓男孩每天在微信上給周老師讀一段心理治療的話,啓發男孩。
在閲讀的過程中,其實就相當於周老師幫男孩做了心理諮詢。
這樣的過程持續了幾個月之久,男孩每天都在和自己的情緒抗爭。
然而,心理諮詢的一大難點就是情緒會反反覆覆,中間男孩又有好幾次要自殺了,但是周老師依舊很有耐心,她知道這種事情急不來。
到現在男孩堅持下來了,每天還會開始運動,心理狀態也保持的不錯。
他為能給周老師讀書感到非常開心,這讓他覺得自己還是很有價值的,還能給別人讀書。
後來,救援團也特地書寫了一份網絡自殺救援指導性建議。
裏面詳細列出了救援的步驟和注意事項,心理學專家學者們也會定期對救援團進行培訓,傳授一些心理學基礎知識。
當發現志願者狀態不對的時候,內部也會及時的進行溝通和開導,讓志願者們切換一種狀態。
尾聲
截止到今日,樹洞救援團已有300多名志願者,分佈於全國10餘個省份。
在湖北武漢也啓動了“樹洞救援團關愛基地”。
在這個基地,被救助者不僅可以得到更好的心理陪伴,還可以參加身體康復訓練和職業技能培養。
也有業界人士不支持貿然干預,**他們覺得用AI找到自殺者,發出善意的問候就好。**救助需要專業的人去做,更何況別人也未必想要你幫助。
也有網友説,我只是傾訴一下,但討厭被打擾。
這些或許都有道理。不過,從另一方面講,對於被救援下來的數百個人來説,他們的確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也許很多時候,我們真的低估了精神健康方面的問題,
前幾天,**#大學生抑鬱症發病率逐年攀升#**登上了熱搜榜第二名,閲讀量達到3.5億。
全世界超過3億人患有抑鬱症,中國抑鬱症的人羣,更是達到了5400萬,佔總人口的4.2%。
有些抑鬱的情緒可以自愈,有些卻不能。
這其中,2/3的人有過自殺的念頭。嚴重者直接直接實踐自殺。
抑鬱症早已經成為15-29歲年輕人的第二大死亡原因。
再加上債務、情感等等問題,我國每年有28萬人,正以自殺的方式和這個世界告別。
這羣精神科醫師、心理諮詢師和其他志願者,共同組成的樹洞救援團,不顧一切去把另外一個人從懸崖邊拉回來。他們的方式究竟是否科學,他們做的事情到底有多大意義,我不知道。
那數百個被挽救的生命,還有他們的家人,也許會給出一些答案。
而更重要的是,那3億抑鬱症患者。別人看着他們晴空萬里,而他們的內心,也許早就是一場又一場暴風雪。
他們可能是你是我,抑或是你我的朋友和家人。
而風雪何時能停?又有誰能來幫他們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