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新星爆發 | 羅潤可 | 與卡爾維諾的跨時空戀愛_風聞
全球知识雷锋-以雷锋的名义,全世界无知者联合起来!2019-08-01 08:33
從本期開始,全球知識雷鋒推出全新專欄“超新星爆發”。每期推介一位兼具智識魅力、思想鋭度、與創意才華的青年學人及其代表作品。
超新星爆發
本期人物
中央美院建築學院2019級畢業生
羅潤可
代表作品
《看不見的城市》系列圖像
羅潤可,天蠍座。
中央美術學院建築學院2014-2019;挪威奧斯陸建築與設計學院 景觀課程交換 2018;即將開始Harvard gsd mla1 ap項目的探險。畢業設計“看不見的鼓浪嶼”獲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創作一等獎,並於校美術館永久典藏。對探討建築學邊界、生產非傳統的建築作品與跨學科創作十分感興趣,致力成為有建築修養的藝術家。
周榕老師
即便當引用卡爾維諾早已淪為某種建築學的惡俗,羅潤可仍然有強大的想象力把卡爾維諾從語言的暗黑城堡中解救出來。卡爾維諾一維的絮絮叨叨,糾纏出羅潤可二維的塗塗抹抹。她所描繪的“圖像城市”,在保持平面化優雅的同時,又堆疊了密集而纖細的認知深度,從而使清新與窒息交相閃爍。在羅潤可的筆下,歷史薄如蟬翼,時間自行建築,城市在天空以生態碎片的方式反覆鋪陳。妙機其微,被格式化的人間難得此筆——讓不可看見的可以被言説,讓不可言説的可以被看見。
Ring’s Gallery
阿爾姬亞 Argia | 城市和亡靈之四
阿爾美拉 Armilla | 瘦小的城市之三
愛絲美拉爾達 Esmeralda | 貿易的城市之五
愛希利亞 Ersilia | 貿易的城市之四
奧克塔維亞 Octavia | 瘦小的城市之五
德斯庇那 Despina | 城市和慾望之三
迪奧米拉 Diomira | 城市和記憶之一
朵洛茜婭 Dorothea | 城市和慾望之一
費朵拉 Fedora | 城市和慾望之四
里奧妮亞 Leonia | 相連的城市之一
摩裏安娜 Moriana | 城市和眼睛之五
歐朵茜亞 Eudoxia | 城市和天空之一
索伏洛尼亞 Sophronia | 瘦小的城市之四
瓦爾德拉達 Valdrada | 城市和眼睛之一
珍諾比亞 Zenobia | 瘦小的城市之二
佐貝德 Zobeide | 城市和眼睛之五
正 文
課題解釋
《看不見的城市》系列圖像化創作是我在中央美術學院第九工作室畢業設計的部分研究。第九工作室從探索建築學邊境的實驗出發,利用建築語言構建情景敍事,在建築表達表現的範圍內探索建築學的邊界,實驗在傳統建築生產的界限內創造出非傳統的建築作品。就像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對我們而言建構的是一座座城市,是現象,系統與敍事的重疊,使我們相信那些城市的存在。我們在現實背景下,探索生產建築,構建敍事的方式。我由衷感謝周宇舫,王環宇,王文棟,王子耕四位老師的啓發與引導。
小説總起
設計由卡爾維諾的小説《看不見的城市》研究開始。小説是旅行者馬可波羅對忽必烈做的一系列旅行彙報。它描述了55個以各不相同的奇詭模式生長的烏托邦城市。這些城市被歸為十一個主題:城市與天空,城市與記憶,城市與慾望,城市與符號,城市與名字,城市與眼睛,城市與死亡,貿易的城市,瘦小的城市,連綿的城市,隱匿的城市。無論何時閲讀他的論述都不抽象乾枯,彷彿源源不斷被慾望、記憶、驚奇、幻想、感觀、思索的活水灌注。
卡爾維諾描述的都是同一個城市——威尼斯。他將某些記憶碎片拆解重構,描述其看得見的部分,虛構其看不見的部分。小説是城市再現與描述,也是對觀看遊覽城市之後的記錄,更是出自內心對城市的想象臆構。小説中,城市擁有新的定義:除了描述具體的地理座標,還包括了柔軟的情節與夢境。所以城市的本質是隱藏在外觀之下的,人與城市之間的情感也塑造着城市景觀。我將這部分視作城市柔軟而流動的的想象空間:每個人心中都會生成相應獨特的城市圖景。
羅蘭·巴特在《埃菲爾鐵塔》這樣考量這個代表巴黎的建築符號:
“結果隨着我們的想像的推移,它依次成為如下事物的象徵:巴黎、現代、通訊、科學或十九世紀、火箭、樹幹、起重機、陰莖、避雷針或螢火蟲,隨着我們夢想的遨遊,它必然總是一個記號。” “艾菲爾把他的鐵塔看成是一件嚴肅的、合理的、有用的東西,而人們卻還給它一個偉大的、奇異的夢想,這個夢想極其自然地達到了非理性的邊緣。”“人們可以不斷地把意義納入這種形式中(他們可以任意地從自己的知識、夢想和歷史中抽引出這些意義),而意義不會因此被限定和固定。”
同樣的,卡爾維諾的城市是膨脹的海綿,是寫滿文字的紙張,是任何想象空間中的產品。
“記憶的潮水繼續湧流,城市像海綿一般把它吸乾而膨脹起來。”
——城市和記憶之三
“你瀏覽街道,它們彷彿是寫滿字的紙張: 這城説出你必須深思的每一件事,叫你複述它講過的話。”
——城市和標記之一
“記憶的形象一旦被詞語固定下來就會消失了,”波羅説。“也許我不願意講述威尼斯是害怕失去它。也許,講述別的城市的時候,我已經正點點滴滴失去它。”
——第六章
“每次在馬可描繪一個城市之後,可汗就會在想像中出發,把那城一片一片拆開,又將碎片掉換、移動、顛倒,用另一種方式重新組合起來。”
——第三章
我的轉譯
卡爾維諾的文本是散落一地的拼圖,是一個時空迷宮,一個遊戲,帶領人們像小説中的忽必烈一樣在心靈腦海裏遊走。在閲讀的過程中,對某座城市似曾相識的記憶與聯想閃電一般照亮我的腦海,這是我獨一無二的城市印象。這種感受是個人的,私密的,情緒化的,不可言傳的。我捕捉住我想象中那一瞬間的圖像,希望它們組成超越時空的魔幻地圖集。我稱此過程為“轉譯”——用圖像的敍事方式將卡爾維諾的文本轉譯成具體的城市空間。我認為這種文字 - 圖像 - 空間的多維度轉化十分有趣,並且篤定地相信建築與文學之間的聯繫。以下是我依照卡爾維諾用文字所描繪的場景繪製的十六個烏托邦城市。
感受與圖解
連綿的城市之一
01
“都市的蔓延與自然世界的被侵吞,是卡爾維諾在這組故事裏為之嘆息的現象。現代城市的廣袤,是城市向外擴張的結果,而且城市是一個消費與製造垃圾的核心,將殘餘推擠到邊緣;而都市景象的重複,使得不同都市的名字失去了實質的差異。最終,都市成了沒有外在,沒有自然,沒有一個可供逃離、脱身和反省觀照的對立面的龐然怪物。”
( 王志弘:《城市、文學和歷史——閲讀〈看不見的城市〉》)
圖1. 里奧妮亞城
“里奧妮亞城每天替自己換新裝:居民每天在新被單和新牀單之間醒來,用剛解開包裝紙的肥皂洗臉,穿嶄新的衣服,從最新型的冰箱裏拿出未開的罐頭,聽最現代化廣播台最新的音樂。
棄置路邊的是昨日的里奧妮亞,裹在潔淨的塑料袋子裏等待垃圾車。除了一筒筒擠過的牙膏、壞電燈泡、報紙、瓶罐、包裝紙之外,還有鍋爐、百科詞典、鋼琴、瓷器餐具。要估量里奧妮亞有多麼富饒,單單看它每日的生產、銷售和購買量是不夠的,還要同時看它每天為了騰出空間安置新制品而丟棄多少東西。於是,你開始揣測,里奧妮亞真正的樂趣是所謂享受新鮮事物 呢,還是拋棄、清除、細淨經常出現的污穢,事實上,人們歡迎清道夫就像歡迎天使一樣,他們在充滿敬意的靜默中搬走昨日的遺蹟,這似乎是足以激發宗教虔誠的一種儀式,不過也許因為人們丟棄東西之後就不願再想它們。
誰都沒有想過,他們的垃圾每天搬到什麼地方去。運到城外,當然,可是城市年年在擴大,清道夫必須走遠一點。垃圾量增加了,垃圾堆也高了,在更寬的周界裏層層堆起來。而且,里奧妮亞製造新物品的能力愈進步,垃圾的質量也愈高,經得起時間和自然現象考驗,不發黴,不燃燒。里奧妮亞周圍的垃圾變成不可摧毀的堡壘,像山嶺一樣從四周聳起。
結果是:里奧妮亞拋棄得愈多,積存的也愈多;它的過去的鱗片已經熔合成為一套脱不掉的胸甲。城市一邊每日更新,一邊把自己保留在唯一可以確定的形態裏:昨天的廢物,堆在前天和更久遠的廢物之上。
里奧妮亞的垃圾可能會一點一點侵入別人的世界,不過,在它最外圍的斜坡之外,別些城市的清道夫也推出堆積如山的垃圾。在里奧妮亞邊界之外,整個世界也許都佈滿火山口,各自環繞着一個不斷爆發的城市。隔開敵對的陌生城市的,是受侵蝕的堡壘,靠着彼此混雜在一起的瓦礫互相支持。
垃圾積得愈高,倒塌的危險愈大:只要一個鐵罐、一箇舊車胎或者一隻酒杯滾向里奧妮亞,就會引起一次大崩陷:不成對的鞋子、舊日曆、殘花;而城市不斷企圖擺脱的過去以及混雜着鄰近城市的過去,就會把它埋葬得乾乾淨淨。這樣的一次大災劫會把骯髒的山嶺夷為平地,抹掉每日換新衣的一切痕跡。在附近的城裏,他 們已經準備好開路機,等着剷平這片土地,向新領地擴 展,把清道夫驅使得更遠。 ”
——看不見的城市
里奧妮亞是一座垃圾之城,每天都在產生新的垃圾,它是一座堅固的垃圾堡壘或是隨時將要噴發的垃圾火山。悄無聲息地侵佔擴張,吞噬咀嚼,抹除剩餘的世界。它諷刺的是高速生產與消費的時代,人們需要清道夫一樣的救世主掃去現代生活的慾求不滿。
貿易的城市之四
02
在貿易的城市裏,交換的不僅僅是金錢與貨物,同時進行的還有記憶、慾望與眼光的交換,身分、角色與生活的交換,乃至於整座城市的交換。在交換的時刻裏,交換的各方也建立了關係,而這些關係經常是固定模式的重複,交換常常只是元素的互換,而非結構的轉換。不過,在交換的過程裏,在關係的網絡裏,移動通行的路徑是如此繁複多樣,即使關係的結構不變,往來互動的方式卻無窮盡。
( 王志弘:《城市、文學和歷史——閲讀〈看不見的城市〉》)
圖2. 愛希莉亞城
“在愛希莉亞,城的生命是靠各種關係維持的,為着建立這些關係,它的居民從房子的角落拉起繩子,或白或黑或黑白相間,視乎關係的性質—血緣、貿易、權力、代表—而定。繩子愈來愈多,到了走路都通不過的時候,居民就會離開:只留下繩子和繫繩子的東西。帶着財產露宿的愛希莉亞難民,從山邊回望平原上那豎起木柱和繃緊繩索的迷官,它仍然是愛希莉亞城,而他們不算什麼。
他們在另一個地方再建愛希莉亞。他們織起另一張類似的繩網,希望它比以前那一張更精細更有規律。後來他們又放棄了,把房子搬到更遠的地方。因此,在愛希莉亞境內旅行的時候,你會看到一些 被捨棄的、城的廢墟,不耐用的牆已經失蹤了,死着的骸骨也被風捲走了:一些糾纏不清的、關係的蛛網在尋找形式。”
——看不見的城市
愛希莉亞是關係繩索的迷宮。各種關係緊繃交錯,紛繁複雜,它們不斷被以不可逆的加法運算着,因為居民永遠不會嘗試着去解開它們。當城市被纏繞到使人窒息不堪重負時,居民們便會棄之而去,在別處開始編織新的關係繩索。繩索隱喻了現代城市中複雜交錯的社會關係,人們無法解開它,他們在不堪重負時轉身離開。
貿易的城市之五
03
圖3. 愛絲美拉爾達城
“水城愛絲美拉爾達是由一個運河網和一個道路網交織而成的。從一個地點到任何一個地點,你可以選擇陸路,也可以選擇水路:在愛絲美拉爾達,兩點之間的最短的並不是直線而是有多處隨意分支的曲線,因此可供行人選擇的路線不止兩條,假如你喜歡交替使用陸路和水路,你的選擇就更多。
這樣,愛絲美拉爾達的居民用不着因為每天要走相同的路而愁悶。不但如此:路線的分佈不限於相同的層面,沿途或上或下,有駐腳的平地,有弓形的橋,有架空的路。各段不同層面的路線交替變化,使每個居民前往同一個目的地的時候都可以觀賞不同的景色。在愛絲美拉爾達,即使最安定平靜的生活也並不呆板。
不過,秘密和冒險性的生活,不論是這裏或那裏,都受到比較嚴格的限制。愛絲美拉爾達的貓兒、小偷和不合法的戀人,走的是高處斷斷續續的路,他們有時要從屋頂跳下露台,有時要用耍雜技的步法取道屋檐的水槽。在下面黑暗的污水渠裏,成羣結隊的耗子跟陰謀家和走私客混在一起:他們從地洞和排水管口向外窺探,他們溜過地道和溝渠,抬着幹乳酪片、違禁品、成桶的火藥,從一個巢穴竄向另一個巢穴,利用地下通道橫過城市。
愛絲美拉爾達的地圖應該用不同的顏色標出這些路線—固體的或液體的、明的或暗的。地圖上比較難以標出的是燕子的路線,它們劃破屋頂上的空氣,用不動的翅膀描出看不見的拋物線,衝向前去吞吃一隻蚊,盤旋上升,掠過尖塔頂,在空中路線的每一個點君臨整個城市。”
——看不見的城市
水城愛絲美拉爾達由水路,陸路,高架路網交織而成,居民熱衷於探索不同維度的道路以獲得獨特的風景。我看到了迷宮一般威尼斯的影子:我在厚重的建築物中穿行,google maps信號被磚牆阻隔而無法實時為我導航。我穿過水邊廊道,越過水上拱橋,經過房屋間隙的小巷。瞬間的景象撞擊着眼球:我快速瞥見的青綠水道上停泊在彩色木窗下貢多拉,廊道盡頭鐵柵欄纏繞的藤蔓,陽光下飄拂着炫目的被單……道街巷更像是建築建成之後自然形成,像是一種生物,慢慢分泌着自身的脈絡。就如同威尼斯的水系一般蜿蜒隨性,顯示出一種未經規劃的有機秩,構成一種生物與形體之間的肌理脈絡。島上的一切路已經形成了它的外殼,無論是建設改造,都出自生命的內在需要。
城市與眼睛之一
04
這一組故事説的是觀看,是觀看所預設的一段距離與位置,是觀者與被觀者的對應。一座城市的形貌隨着觀看的心情、立場、角度與生活方式而定。每一雙眼睛裏映照着一座城市,千百萬雙眼睛裏映照出來的城市所構成的溷合體,是否正好是地面上的那一座城市呢?
( 王志弘:《城市、文學和歷史——閲讀〈看不見的城市〉》)
瓦爾德拉達城
瓦爾德拉達是古人在湖畔建立起來的,有陽台的房子層層重疊,高處的街道在臨湖的一邊有鐵欄圍着護牆。這樣,旅客可以在這裏看見兩個城:一個直立湖畔,一個是湖裏的倒影。瓦爾德拉達不論出現或發生什麼事情,都會在另一個瓦爾德拉達重複一次,因為城的結構特點是每一個細節都反映在鏡子裏,水底的瓦爾德拉達不但具備房屋外表所有的凹凸紋飾,還反映出內部的天花板、地板、過道和衣櫥的鏡子。
瓦爾德拉達的居民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馬上成為鏡裏的映象,具有形象的特別尊嚴;這種認識使他們不敢大意。甚至當肌膚相接的戀人扭動赤裸的身體尋求最舒適的姿態,當殺人兇手的刀刺向頸項的動脈—血流得愈多,刀刃插得愈深—重要的不是他們的交合或兇殺,而是鏡中那些清晰冰冷的形象的交合或兇殺。
鏡子有時提高、有時壓低了事物的價值。在鏡外似乎貴重的東西,在映象裏卻不一定這樣。孿生的城並不平等,因為在瓦爾德拉達出現或發生的事物並不對稱: 每個面孔和姿態,在鏡子裏都有呼應的面孔和姿態,可是它們是顛倒了的。兩個瓦爾德拉達相依為命,它們目光相接;可是它們之間沒有感情。
可汗夢見一個城:他向馬可·波羅這樣描述:
“港口在陰影裏,朝北。碼頭比黑色的海水高出很多,海浪拍擊護牆;石級上鋪着海藻,又濕又滑。出門的旅客在港灣流連着跟家人道別,碼頭上繫泊着塗過瀝青的小艇等待他們。告別是無聲的,有眼淚。天氣寒冷,每個人都用圍巾包着頭。艇上的人喝了一聲,不能再拖延了;小艇載着旅人離岸,他在船頭望向尚未散去的人;岸上的人已經看不清他的面目;小艇靠近停在海上的船;一個縮小的人形攀上梯子,消失了;鏽蝕的錨鏈在拉起的時候發出碰撞錨管的聲音。岸上的人在石碼頭上,他們的目光越過土堤,隨船繞過海角:他們最後一次揮動白色的布塊。
“去罷,去搜索所有的海岸,找出這個城,”可汗對馬可説,“然後回來告訴我,我的夢是不是符合現實。”
“請原諒,汗王,或早或遲,有一天我總會從那個碼頭開航的,”馬可説,“但是我不會回來告訴你。那城確實存在,而它有一個簡單的秘密:它只知道出發,不知道回航。”
我用到了 Fitz Henry Lane的油畫。他的一系列描繪波士頓海岸線的油畫讓我看到了一座座安靜的濱水城市:它們是漂浮在水上的海市蜃樓,擁有一套荒誕的運轉規則。我能聽得風中海水微微浮動流淌的聲音,水面倒映的孿生城市被漣漪切割成不規則的圖塊。帆船停滯在水中,岸上的人遠遠觀察水上的城市卻不敢靠近。我努力記錄下想象中這個水邊魔幻的黃昏。正如卞之琳的詩,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我們所在的城市,誰又能肯定不是另一個世界的倒影呢?
城市與眼睛之五
05
摩裏安娜城
涉過河流、跨過山路之後,摩裏安娜城突然在你眼前出現,在陽光之下,它的雪花石城門是透明的,它的珊瑚柱承架着鑲蛇紋石的裝飾,它的房屋是玻璃造的,像水族箱一樣,有些長着銀鱗的跳舞女郎的影子在水母形的吊燈下游來游去。即使不是第一次出門旅行,你已經知道,像這樣的城市總有個對應面:你只要繞半個圈就可以看到摩裏安娜隱藏的面孔—一大片鏽蝕的金屬、麻袋布、嵌着鐵釘的木板、佈滿煤質的管子、成堆的鐵罐、掛着褪色招牌的牆、破藤椅的框架、只適宜用於在爛屋樑上吊的繩子。
從一面到另一面,城的各種形象似乎在不斷繁殖: 而它其實沒有厚度,只有一個正面和一個反面,像兩面都有圖畫的一張紙,兩幅畫既不能分開,也不能對望。
同城市與眼睛之一的瓦爾德拉達一樣,我的圖像對摩裏安娜的描繪也出自於一種全局的觀看方式。整座海底水晶宮被盡收眼底:富麗堂皇的的大理石水晶珊瑚搭建出城市的骨架,稍加留意便能看見絢麗的構建之後藏匿填充的——生鏽的齒輪,腐爛的垃圾,棄置的建材…人魚水母精靈若無其事在一旁優雅起舞。現實中我們也許無法如是縱觀城市全景,但我們都是翩翩起舞的人魚,我們瞭解城市的明暗共存。
城市與慾望之一
06
有創建一座城市的慾望,有一座城市所創建的各種慾望,慾望是對應着缺憾與幻想中的滿足而升起。但是,慾望的形式與形成不全然是主觀的臆想,做為人類之活動沉積的城市,正以其固化的形式賦予慾望形式,或者説是將慾望投射在空間化的形式之中,並同時以其空間佈局,捕捉飄忽的慾望。可是,為了攏括所有新起的慾望,城市也不得不隨欲賦形,與時俱變。
( 王志弘:《城市、文學和歷史——閲讀〈看不見的城市〉》)
朵洛茜亞城
描述朵洛茜亞有兩種方法:你可以説,它的城牆上聳起四座鋁質的塔樓,七個城門都有彈簧操縱的吊橋可以跨越護城河,護城河的水灌進四條青色的運河,把城市縱橫劃分為九個區域,每一區有三百座房屋和七百個煙囱。記住每一區的適齡女子都要嫁給另一區的少年,而兩人的父母會交換兩家各自專利的商品—香檸檬、鱘魚子、星盤、紫水晶——然後你可以根據這些事實, 推論出這個城市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而找到你想知道的任何答案。或者,你也可以説,像引領我的那個騎駱駝的人一樣説:“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有一天早晨來到這裏,街上有許多人匆匆走向市場,婦女都有好看的牙齒並且坦率望進你的眼睛,三個兵士在高台上吹響小號,
輪子在周圍轉動,彩旗在風裏飄揚。這以前我只認識沙漠和商隊的車路。在後來的歲月裏,我又回頭審視了廣大的沙漠和商隊的車路;現在我知道,那天早上本來有許多通路讓我走向朵洛茜亞,這條路只是其中之一。”
朵洛茜亞被四條青綠的護城河分成九個區。卡爾維諾慣於用一些精確的量詞描述虛幻的城市,使人相信這些城市的存在。我找到了正軸測的角度來描繪這座慾望之城:我看到了《考工記》裏的王城,那些裏坊制下棋盤一樣的城區。宮牆,角樓,橫門,橫橋,水渠的圖像紛紛湧進腦海。這是一座被慾望支配的城市,居所按照恆定的規律被生產被擁有,人們就像交換黃檸檬,紫水晶一樣交換着不同區域的男孩女孩。城市是沒有感情的機器。
城市與慾望之三
07
德斯庇娜城
到德斯庇娜去有兩種途徑:乘船或者騎駱駝。這座城向陸路旅人展示的是一種面貌,向水上來客展示的又是另一種面貌。在高原的地平線上,當騎駱駝的人望見摩天大樓的尖頂,望見雷達的天線、飄動的紅白二色的風向袋和 噴煙的煙囱,他就會想到一艘船;他知道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可以帶他離開沙漠的船,一艘快要解纜的船,尚未展開的帆已經漲滿了風;或者看作一艘汽船,龍骨上是悸動的鍋爐;他也念及許多港口、起重機在碼頭卸落的外國貨物、不同船隻的水手在酒館裏用酒 瓶互相敲打腦袋,他還想到樓房底層透出燈光的窗子,每個窗都有一個女子在梳理頭髮。
在海岸的迷霧裏,水手認出了搖擺着前進的駱駝的輪廓,帶斑點的兩個駝峯之間是繡花的鞍墊,鑲着閃亮的流蘇;他知道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一頭駱駝,身上掛着皮酒囊、大包小包的蜜餞水果、棗子酒和煙葉,他甚至看見自己帶領着長長的商旅隊離開海的沙漠,走向錯落的棕櫚樹蔭下的淡水綠洲,走向厚牆粉刷成白色、庭院鋪砌瓷磚的皇宮,赤腳的少女在那裏搖動手臂跳舞,她們的臉在面紗下半隱半現。 每個城都從它所面對的沙漠取得形狀;這也就是騎駱駝的旅人和水手眼中的德斯庇娜—兩個沙漠之間的邊界城市。
德斯庇娜是可由兩端進入的城市。相似的,威尼斯也有兩種到達方式:由本島乘列車或乘船從海上到達。在我的圖像中,聖馬可大教堂、DFS、軍械庫、里亞託橋、IUAV學校這些代表着威尼斯的標誌性建築都被拼貼到了畫面中。在不同的人眼中,以不同的形式進入城市,所觀察到的城市是不盡相同的。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水手和騎駱駝的人對同一個城市看到了截然不同的風景。
城市與慾望之四
08
費朵拉城
灰色的石頭城費朵拉的中心有一座金屬建築物,它的每個房間都有一個水晶球,在每個球體裏都可以看見一座藍色的城,那是不同的費朵拉的模型。費朵拉本來可以是其中任何一種面貌,但是為了某種原因,卻變成我們現在所見的樣子。任何一個時代,總有人根據他當時所見的費朵拉,構思某種方法,藉以把它改變為理想的城市,可是在他造模型的時候,費朵拉已經跟從前不一樣了,而昨天仍然認為可能實現的未來,今天已經變成玻璃球裏的玩具。收藏水晶球的建築物,如今是費朵拉的博物館:市民到這兒來挑選符合自己願望的城,端詳它,想像自己在水母池裏的倒影(運河的水要是沒幹掉,本來是要流進這池子裏的),想像從大象(現在禁止進城了)專用道路旁邊那高高在上的有篷廂座眺望的景色,想像從回教寺(始終找不到興建的地基)螺旋塔滑下的樂趣。
偉大的汗王呵,你的帝國地圖一定可以同時容納大的石頭城費朵拉和所有玻璃球裏的小費朵拉,不是因為它們同樣真實,是因為它們同樣屬於假設。前者包含未有需要時已認為必需的因素;後者包含的是一瞬間似乎可能而另一瞬卻再沒有可能的東西。
費朵拉是城市模型的博物館,居民觀賞着水晶球裏的城市模型,同時也假意挑選着最合適的城市藍圖。但是,費朵拉不是任何一個水晶球裏模型的模樣,因為它總是在更迭。我感受到了蒲寧文字中似曾相識的懷舊與哀傷:時光流逝不復返,大象不能進城了,噴泉不在了,過去的費朵拉隨風而逝了,新的費朵拉卻仍未開始建造。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城市與慾望之五
09
佐貝德城
從那裏出發,六日七夜之後你便會抵達佐貝德,滿披月色的白色城市,它的街道糾纏得像一團毛線。傳説城是這樣建造起來的:一些不同國籍的男子,做了完全相同的一個夢。他們看見一個女子晚上跑過一座不知名的城;他們只看見她的背影,披着長頭髮,裸着身體。他們在夢裏追趕她。他們轉彎抹角追趕,可是每個人結果都失去她的蹤跡。醒過來之後,他們便出發找尋那座 城,城沒有找到,人卻走在一起;他們決定建造夢境裏的城。每個人根據自己在夢裏的經歷鋪設街道,在失去女子蹤跡的地方,安排有異夢境的空間和牆壁,使她再也不能脱身。
這就是佐貝德城,他們住下來,等待夢境再現。在他們之中,誰都沒有再遇到那個女子。城的街道就是他們每日工作的地方,跟夢裏的追逐已經拉不上關係。説實話,夢早就給忘掉了。
陸續還有別些男子從別些國家來,他們都做過同樣的夢,而且看得出佐貝德的街道有點像夢裏的街道,因此,他們改變了拱廊和樓梯的位置,使它們更接近追趕女子的路線,並且在她失蹤的地方堵塞所有的出路。剛來的旅客想不通,那些人受到什麼吸引,會走進佐貝德這個陷講,這個醜陋的城。
左貝德的想象隱藏着對城市起源矛盾又哀傷的觀感。這是一座月光之下的白色之城,城市起源於不同國家的男人追逐同一個女人的夢境:街巷牆壁是捕捉她的關卡與陷阱。人們按照自己夢境建造了這座圍城。新人不斷來到,在失去女人的地點安排了不同於夢境的空間,改變騎樓與階梯的位置,以防夢中的女人逃脱。因此,城市變成一個由階梯構成的陷阱,一座不斷更新的醜陋之城。女人是夢境,還是城市是夢境?我們所追逐的是否也會成為我們的桎梏?
瘦小的城市之二
10
這些故事説的是城市組構的「原型」:千井之城地底湖的構造、慾望與城市形式配搭而造起的城市、只由水流的管線構成的水神之城、工作和玩樂兩個半邊拼合而成的城市、吊掛在山谷上的繩索之城。這些故事以不同的切面,講述構成一座城市的骨架、結構或原理。這些或許不為居民所識的原理,並不因此減損其左右城市命運的能力,並且經常在據之而構築起來的傳説、神話 和宗教上,顯露其若隱若現的身影。
( 王志弘:《城市、文學和歷史——閲讀〈看不見的城市〉》)
珍諾比亞城
現在我要講的城是珍諾比亞,它的妙處是:雖然位於乾燥地帶,整個城卻建立於高腳樁柱之上,房屋用竹子和鋅片蓋成,不同高度的支架撐住許多縱橫交錯的亭子和露台,相互之間以梯子和懸空的過道相連,最高處是錐形屋頂的睫望台、貯水桶、風向標、突出的滑車,還有釣魚竿,還有吊鈎。
沒有人記得,創建珍諾比亞的人把城造成這個模樣,最初是基於什麼需要或者命令或者慾望,因此,我們現在所見的城是不是已經符合理想,其實也很難説,經過歷年的增建補建,也許它已經擴大了,最初的設計已經無法辨認了。然而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假如你讓珍諾比亞的居民描述他心目中的幸福生活,他所講的必定是像珍諾比亞這樣的城,有腳樁和懸空的梯子,也許 是不完全一樣的珍諾比亞,有飄揚的旗幟和綵帶,但仍然是由原模型的成分組合而成的。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必研究珍諾比亞應該歸入快樂的城市還是不快樂的城市了。這樣把城市分成兩類是沒有道理的,要分類的話,也應該是另外兩類:一類是歷盡滄海桑田而仍然讓慾望決定面貌的城市,另一類是抹殺了慾望或者被慾望抹殺的城市。
珍諾比亞是我的第一個嘗試,它是由竹片鋅片搭建的立在高腳樁上的城市。我認為它訴説着一種古老的矛盾:人們畏懼自然想要遠離,卻又時刻保持聯繫,間或窺視。於是城市被建立在離地面不遠的高腳樁之上,支撐着居民岌岌可危的安全感與幸福感。
瘦小的城市之三
11
阿美拉城
我不知道阿美拉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因為未曾建設完成,還是由於某種蠱惑或者怪念而受破壞。反正,它沒有牆,沒有屋頂,沒有地板:完全沒有使它看起來像個城市的東西除了水管,它們在應該是房屋的地方垂直豎立,在應該是地板的地方向橫伸出:成叢的水管,未端是水龍頭、淋浴裝置、噴口、溢流管。青天襯托出白色的洗手盆或着浴缸或者別的搪瓷器皿、就像遲熟的 果子懸掛樹梢。你會以為水喉匠幹完活走了,而建築工人尚未開工;也許他們這個不朽的輸水系統逃過了一次大難、地震或者白蟻蛀食。
無論阿美拉是在有人居留以前或以後被捨棄,我們都不能説它是個空城。你只要抬起眼睛,就隨時都可以看見水管叢裏有一個修短合度的年輕女子、許多年輕女子在浴缸裏優遊享受洗澡的樂趣、在懸空的淋浴裝置之下彎腰、洗着抹拭着或者塗着香水,或者對鏡梳理長髮。淋浴的水線在陽光下像扇子一樣散開,水龍頭噴出的水、濺出的水、潑出的水、海綿刷子上的肥皂泡沫都閃着光。
我相信了這樣的解釋:注進阿美拉水管裏的水,所有權一直屬於河神和河仙。她們習慣在地底脈絡裏活動,因此不難走進新的水域,衝出噴泉,尋到新的鏡子、新的遊戲、新的玩水方式。水被人濫用使河神生氣,她們的侵入,説不定就是人類向河神求福時許下的願。不管怎樣,仙女們現在似乎滿意了:早上,你聽得見她們唱歌。
阿爾美拉沒有牆壁樓板或者屋頂,它是一座縱橫交錯的水管森林:淺色的浴缸果實花朵一般結在水管端頭,女孩子們蜂鳥蝴蝶般棲息其中。我猜測,此時此地,曾經是一座不能再普通的城市,水神們發現不堪重負的城市與居民如此容易被驅逐感化,她們使用新的規則(尋找新的玩水方式)入侵,紛紛從冰冷的水管黑暗的水底中游出,用塞壬一樣的歌聲迷醉居民並建造全新的城市。我的拼貼來源於《春》《維納斯的誕生》《泉》……水神們為城市灌滿新的血液。
瘦小的城市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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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伏洛妮亞城
“索伏洛妮亞是兩個半邊城合成的城市。一個半邊是駝峯陡峭的過山車、有剎車鏈的機動本馬、有旋轉籠子的阜氐輪、跟死神競賽的摩托車騎士,以及懸着鞦韆的大陀螺。另外半邊城是花崗岩、大理石和三合土建成 的銀行、工廠、皇宮、屠房、學校等等。這半邊是永久的,那半邊是臨時的,期限一就會給連根拔起、拆卸、運走、移植到另一個半邊城的空地。這樣,每年到了某一天,工人就會卸下大理石窗頭、拆掉石牆、三合土塔柱、政府大樓、紀念碑、船塢、煉油廠和醫院,把它們裝上拖車,逐年依照定下的路線運走。留下來的半座索伏洛妮亞,在射擊場和旋轉木馬以及急衝的過山車廂傳來的尖叫聲裏計算,要等多少天、多少個月,車隊才會回 來,讓完整的生活重新開始。”
索伏洛妮亞被分成兩半,它的規則似乎與正常思維相反。它的一邊是永久喧鬧的樂園,一邊是冷靜的卻不斷被拆解重建的功能建築。我使用大量康尼島的攝影素材,城市的半邊在我看來就就是庫哈斯癲狂的紐約中小矮人的月亮城堡;另一邊除了威尼斯本身冷靜的花崗岩建築,我還加入了本島去往威尼斯的列車沿線看到的工廠,煙囱,金屬架,吊車。我始終沒弄清楚它與威尼斯精確的距離,但我能肯定,它們是在我對威尼斯的記憶之中的。
瘦小的城市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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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克塔薇亞城
“假如你願意相信我,那很好。現在我要告訴你,奧克塔薇亞—蛛網之城,是怎樣建造的,兩座陡峭的高山之間的懸崖:城市就在半空,有繩索、鐵鏈和吊橋繫住兩邊的山坡。你在小塊的木板上走動,戰戰兢兢惟恐腳步落空,你也可以抓緊繩索。腳底是千百呎的空蕩: 只有幾片雲飄過,再往下望才是淵底。
這是城基:一張網,既是通道也是支持物。其餘一切都不是豎立在上面而是懸掛在下面的,繩梯、吊牀、麻袋似的房子、衣架、小艇似的梯台、皮水袋、煤氣管、燒烤叉子、網籃、活動食物盤、淋浴水管、小孩玩的鞦韆和圈圈、吊車、吊燈、盆栽蔓藤植物。
奧克塔薇亞的居民在深淵上面生活,反而不如別的城市那樣覺得不安定。他們知道那張網的壽命有多長。”
——看不見的城市
蛛網之城展示了一種清晰而詭異的想象:這是一種對當今覆蓋全世界單一而連續的大都市城市圖景的逆向思維。對於過於龐大而沉重的城市,失重這種想象的逃逸或許是拯救危機的良方。透明的蛛網是城基,是道路是連接,居民近臨萬丈深淵,安詳地等待着蛛網斷裂的時刻。威尼斯是一座搭建在木樁之上的人工島嶼,木樁是城基,威尼斯人與蛛網之城居民並無不同:前者飄搖在海水中,後者懸掛於深淵之上。居民們在臨時性與不穩定性中安家落户。
城市與亡靈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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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不僅是時間的斷續,也是空間的隔離。這一組 故事講述城市裏人的世代承遞,以及結構的長期變化。 死去的不是已經消失而不再存在,死亡是一個現存的範 疇與領域,散佈在城市、言語和實際的日常生活之中, 因此,「過去的」對於活着的,進行中的事物,仍有其 模塑的力量。如果誕生使得存在有希望,那麼死亡使得 存在更為真實。
( 王志弘:《城市、文學和歷史——閲讀〈看不見的城市〉》)
阿爾姬亞城
阿爾姬亞跟別的城市不同,因為它有的是泥而不是空氣。街道上全是塵土,房屋從底至頂裝滿泥,每一座樓梯都設置另一座反面的樓梯,屋頂是着厚岩層,就像多雲的天空。我們不知道,居民是不是可以擠進蟲蟻的地道和樹根伸長的罅隙而在城裏走動:濕氣摧毀了人的身體,他們沒有力氣,靜卧不動比較好過些;反正周圍是一片黑暗。上面,在這裏,阿爾姬亞是看不見的;有些人説:“它就在那下面”,我們只好就相信了。那地方是荒蕪的。晚上,如果把耳朵貼近地面,你會聽見一扇門砰然關上。
阿爾姬亞表面與其他城市並無不同,甚至更加富麗堂皇使人羨慕。但是居民的生活是反向的,他們生活着昏暗潮濕的地下,泥土佔領了空氣的位置,居民們無精打采地卧倒着,宛若墓室棺木裏的死屍。我們無從知曉支持他們生活下去的理由。
城市與天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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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組城市與天象的故事,視天空為城市(人世) 的理想、慾望與真理之所在,天體的運行法則,經常 被視為城市組構的原則。天空也代表一個全盤的視野, 由此可以偵知和觀測我們置身城市的織理之中,所看不 到、察覺不到的事物或道理。但是,天象與天體不正是 人類世界的投影嗎?那麼到底哪個是原理或根本的所在 呢?
( 王志弘:《城市、文學和歷史——閲讀〈看不見的城市〉》)
歐朵茜亞城
歐朵茜亞這個向上同時又向下伸展的城,有許多彎曲的小街、梯級、窮巷和茅屋,城裏保存着一張地毯,你可以在其中看出城的真正面貌。第一眼望去,你會覺得地毯的圖案跟歐朵茜亞一點也不相像,因為整張地毯的設計都是對稱的圖形,沿着直線或曲線不斷反覆,間以色彩鮮豔的螺旋紋飾。不過,假如你仔細審視,就會同意地毯的每一段都符合城的某個地點,同時整個 城的東西也都包括在地毯裏,並且符合它們排列的先後次序,那是你因為被人羣匆忙碰撞分散了注意而看漏了的。你的不完全的觀察會注意到歐朵茜亞的混亂、驢子叫、煤煙的污跡和魚腥味;然而地毯卻證明了從某一點可以展示城的真正比例,它的幾何圖形絕對不遺漏任何一個最微小的細節。
在歐朵茜亞很容易迷路:可是假如你專心審視地毯,就會看出你要找的街道是在一圈深紅或深藍或紫紅顏色裏面,它環繞着的一片紫色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地。每個歐朵茜亞居民都拿地毯的固定圖形跟自己心目中的城的形象互相比對,這也是他的憂慮,而每個人都可以在圖象裏找到答案、自己一生的故事、命運的轉折。
有人向先知請教過,像地毯和城市那麼相異的二者之間有什麼神秘關係。先知回答説,其中一方具有上帝賜給星空的形狀和行星運轉的軌道;另一方就是近似的映象,猶如一切人造的東西一樣。
有一段日子,卜者都認為地毯上和諧的圖案是屬於天界的。他們根據這種信念詮釋先知的話,沒有人表示反對。不過,你同樣可以得到相反結論:我們眼中所見的歐朵茜亞城是宇宙的真正地圖:一片不成形狀的污跡,其中有扭曲的街道、在灰塵裏亂成一堆的破屋、火焰、黑暗中的尖叫。
“這樣看來,你經歷的只是記憶之旅!”聽覺敏鋭的大汗,每次聽到馬可隱約的嘆氣就會在吊牀裏直起身子。“你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只為了擺脱懷舊的負擔罷了!”他這樣喊,或者:“你帶了滿船的悔恨回來!”而且還加以冷嘲熱諷:“老實説,只是舊貨攤的小買賣!”
這就是忽必烈關於過去和未來的一切提問的最終目的。他花整個鐘頭玩這種遊戲,就像貓作弄耗子,最後把馬可逼進牆角,一面擊攻他,一面用膝蓋抵住他的胸口,扯他的鬍子:“但白招供你走什麼私貨:情緒、幸福、輓歌!”
這些言語和行為也許都是想像的,因為兩個人其實都在默默注視煙斗裏慢慢升起的煙。雲有時被風吹散,或者一直懸在半空;答案就在雲層裏。煙噴出來的時候,馬可想到籠罩住海和山的霧,散去之後,空氣就變得乾燥透明,而遙遠的城市就會顯現。他的視線投向的地方,正好在飄忽的煙霧屏障之外:從遠處看得更清楚。
也許,緩緩離開嘴唇的霧還會懸留着,使人想到一種景象:首都上空的山嵐、吹不散的濃煙、壓住柏油路面的瘴氣。不是那種不安定的、記憶的薄霧,也不是乾燥的透明,卻是燒焦的生命在城市表面結成的痂,是滲透了不再流動的生命液的海綿,是過去和現在以至未來的果醬,在動的假象之中,已鈣化的存在被它堵住了: 這就是你在旅途終點發現的。
地毯之城的一切都被編制在地毯裏,居民彷彿可以從繁複的紋樣裏查閲到生命軌跡。“世界是我的意志,世界是我的表象”,因此每個人都可以在地毯中看到自己的故事和命運的轉折。在墨西哥見過的一幅掛毯是我心中的此類地毯的範式:我能看見縱橫交錯密密麻麻陣列的街區,規則街區見間或出現的熱帶花園,盆地殘破的水系上會有小船與郵輪,Xochimilco地區的Chinampas……掛毯四周織滿鷹,豹,棕櫚的圖騰,掛毯上的人皮膚黝黑髮亮,有條不紊地進行着農業種植。世界是真實的,歐朵茜亞也是真實的。一切表象都是認識的表象,因此我們所經歷的只是記憶之旅。
城市與記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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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主題述説城市的記憶,張開了空間與時間與事件所交織的記憶之網。不同的故事言及記憶的不同面向與內容:影像的記憶、氛圍的記憶、心情的記憶、感覺的記憶。複雜的記憶牽繞人心,與現實糾纏。不過,如果為了方便記憶(這裏出現了博聞強記的理性企圖),而強使城市不動,則城市枯萎,沉陷記憶之中,則人生枯萎。而且,經過時間的改造,城市的血脈終致斷裂,記憶中的老城市,真的只存在於記憶和影像之中,只是想像所串連起來的連續性,依然發揮瞭解釋、評價與影響現實的作用。
( 王志弘:《城市、文學和歷史——閲讀〈看不見的城市〉》)
“從那兒出發,向東走三天,你便會抵達迪奧米拉,這座城有六十個白銀造的圓屋頂、全體神祗的銅像、鋪鉛的街道、一個水晶劇場,還有一頭每天早上在塔樓上啼叫的金公雞。旅客熟悉這些美景,因為他在別的城市見過。然而這城市有一種特別的品質,如果有人在九月的一個黃昏抵達這裏,當白晝短了,當所有的水果店子門前同時亮起多色彩的燈,當什麼地方的露台傳來女子叫出一聲“啊!”他就會羨慕而且妒忌別人:他們相信以前曾經度過一個完全相同的黃昏,而且覺得那時候快樂。”
——看不見的城市
我拼貼的素材有總督宮、聖洛克大會堂、聖馬可大教堂、黃金宮的穹頂與鐘塔、布拉諾島的彩色街道……這些建築和美景都是關於城市的記憶。在迪奧米拉我看到了威尼斯黃昏的街巷上閃爍着熒光的pizza,vinegar,kebab的招牌,看到了狹窄街道之間懸掛的霓虹燈泡,聽見了誇張悠長吆喝,感受到了來自街道盡頭的海風。這些記憶碎片拼湊成了一個新的城市,我們在記憶之城裏緬懷過去的快樂。
轉譯手段與藝術的關係
關於這些烏托邦的城市印象,我曾在很多畫作中和感受到過。拼貼中我大量使用了馬格利特的繪畫。相同於卡爾維諾的小説語言呈現出的奇觀異景,馬格利特亦擅長於分離事物之間的傳統關係,重新置換組合以獲得奇遇。鏡子中的畫面,門縫中漏出的雲朵,玻璃瓶中的帆船,枝葉剪影上的月影……它們都是牽引思緒出鞘的引路人,它們調侃着質疑者人們的理智與世界觀,打開一扇想象的時空之門。
同時我也在德爾沃的畫中觸摸到過相似的夢境:那些月光下無聲的街道上,裸女被光禿的枝椏半掩着。穿着制服的男人們與骷髏進行着詭異的對話。萬物都彷彿在某種寧靜端莊的宗教儀式進程中。
潤可其他作品
1. 凡爾賽小樹林:
觀看角度,記錄場景的手段變化:鳥瞰軸測卡通拼貼vs 人視古油畫與平面;空間承載活動變化:皇室活動vs 摩登世俗生活
這是在AHO的一個選修,我們研究園林大師André Le Nôtre在巴黎的作品。John Dixon Hunt在Gardens and the picturesque 中提到“Gardens and landscape are readable.”是我想法的起點。我認為景觀,建築,空間是時代的畫布。於是我聚焦凡爾賽花園中被籬笆精心勾勒的小樹林,它們是獨立於縱橫的軸線水道宏偉尺度之外的小房間。
當小樹林如同玩具小品一般被添至這座皇宮時,便註定為皇室專用。與他們的名字一樣:La Salle de bal,Entrée du Labyrinthe,Bosquet des trois fontaines,Galerie des Antiques……每一處小樹林都被雕琢修剪成不同的空間以承載不同的皇室活動。我找到一些古油畫與平面,與小樹林場景對應。幾世紀之前,畫師用油畫的方式記錄下小樹林的故事。
記錄場景,觀看景觀與使用空間的方式不斷更迭,21世紀與14世紀必然是不同的。於是我以3d模型的方式繼續解讀這些小樹林,這些承載物理與人文景觀的容器。通過電子模型,我有無數種觀看景觀的角度,如同無處不在的上帝。我選擇了鳥瞰軸測的視角創作了一些場景,小樹林被呈現在我想象中相互平行的烏托邦世界,我亦將此視作維度的轉換。同時,凡爾賽的小樹林逐漸淡去了承載皇室祭祀,芭蕾劇場,畫廊等活動的角色,摩登市民們的世俗生活也在凡爾賽中被續寫:近百部電影與廣告於此取景,它本身也是動態開放的樂園或者博物館。我分別截取了A Little Chaos; Marie Antoinette;Christion Dior Commercial:Secret Garden中的小樹林場景。
**2.**兒童繪本設計:
影動物語;三維空間在平面上的呈現;與兒童互動引發想象
這是三年級設計學院孫聰老師的選修課程。孫老師給予我很多二維三維空間轉化的啓發。我便從此入手,探討了兒童繪本語境下三維空間的最大化呈現的途徑。此次實驗讓我體會到空間與平面,甚至不同學科之間的碰撞與交集,整個探索過程是興奮驚喜的。
繪本的每一個跨頁都講述兩個不同的小故事。我以素描的方式打下初稿,同時激光切割了一些零件粘合在書頁之間。打開繪本,在我創造出的小宇宙裏,小朋友們只需要一顆放空的心,一隻手電筒,他們需要去探索去想象去與繪本對話——人頭像的影子投射在一邊正在吹滅微弱的生日蠟燭,另一邊場景裏的影子則正在鼓腮吹散一團蒲公英;微隆起的肚子在一遍屬於甜蜜幸福的準媽媽,在另一場景中飯飽微醺的老爺爺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十字架下也許是生命的歸宿,亦或見證着生命的連結;閃電的形狀也可以是在晨光熹微清風鳥鳴裏搖曳的枝椏……這些對應的場景由同樣的影子串聯,牽引小朋友的想象自由穿行,最終得到些許小小的哲理性感悟。
**3.**石版畫:安眠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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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型農業景觀探索:奧斯陸Kjennsbekken水系景觀超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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