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公與秦瓊：兩位過於被低估了的傳奇_風聞

關公戰秦瓊。你在唐來我在漢，咱倆打仗為哪般？所以今兒不是讓他二人打的，是説説這二位同病相憐之處的。

關公和秦瓊，有許多相似點。都是二哥：關二哥，秦二哥；民間尊稱一聲關二爺，秦二爺。都有臉譜：紅臉關，黃臉秦，這是評書戲曲裏頭有講的。都有搭配同款臉色的好馬：關二爺的赤兔，秦二爺的黃驃。都有一手絕技：關二爺是拖刀計，秦叔寶是殺手鐧。都被民間崇拜着：講義氣，是漢子。山東好漢秦叔寶，山西英雄關二爺。都封王成聖了：關二爺有專屬的廟，秦二爺經常被貼門口。都跟個黑臉漢子組搭檔：關二爺有他的三弟張翼德，秦二爺有他的搭檔尉遲敬德。都有招牌的兵刃：關二爺是青龍偃月刀，秦二爺是瓦面雙金鐧。

接下來的相似點，就比較好玩了。

雖然他二位的兵刃——青龍刀和雙金鐧——甚是有名，但應該是……編的吧。關羽歷史上用什麼兵器？ 不知道。但大概，不會是傳奇的“哪怕他曹營千員將，難敵我青龍偃月刀”。因為青龍偃月刀這玩意，三國時還沒有。歷代猛將馬戰，多是刺擊類兵器或耐用的鈍器。比如項羽持戟、程咬金和尉遲恭用槊（對，程咬金也不用斧子）、張飛持矛，都是史書明載。關羽呢？“策馬刺良於萬軍之中”，所以有可能，關聖人用的也是矛或槊。

《三國志》裏跟關羽有關的“刀”字記載，只有他和魯肅著名的單刀會。

“肅邀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諸將軍單刀俱會……羽操刀起謂曰：“此自國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

這次單人談判，所謂單刀，應該是防身短刀。

就像董卓用戟擲呂布，也是短手戟，而非那麼老長的方天畫戟；《三國志》裏注引提到呂布跟郭汜陣前單挑，用的是矛。嗯，跑題了。

秦叔寶用什麼兵刃呢？不知道，但兩唐書裏，都沒提到傳奇的金鐧。“馬踏黃河兩岸，鐧打三州六府，威震山東半邊天”，很威風，但沒啥根據。兩唐書倒都提到了，秦二爺“躍馬負槍”，則他用大槍，應該是紮紮實實的真事。《舊唐書》更明説：

“叔寶善用馬槊，拔賊壘則以寡敵眾，可謂勇矣。”

順便：尉遲恭用的鞭、程咬金用的斧，史書也無載。倒是他倆和秦瓊都很會用槊，是史書有的。岳飛倒是用過鐧的——那是宋朝了。

“寧學桃園三結義，莫學瓦崗一炷香”。桃園三結義劉關張，關羽是老二；賈家樓四十六友曾結拜，秦瓊是老二。可惜這兩個二爺的排行，可能也是編的。桃園三結義多少還有點由頭，畢竟史書説關張與劉備感情非常好。後來劉曄説劉備和關羽“恩猶父子”，有些跑偏，但感情真好，不容置疑。賈家樓四十六友結拜，把魏徵、秦瓊、徐世績、程咬金、單雄信什麼的扔一塊堆，卻是大不對勁了。我很懷疑，這是為了製造兄弟內鬥，強行拉的羣。這個後面説。

其三，他倆的能耐，都被小説和民間傳説，大大大大大大大地低估了。

《三國演義》裏論猛將，關二爺很厲害，絕倫超羣，但很難算是第一——至少沒壓過呂布去。説起來三國武力，民間順口溜，一呂二馬（趙）三典韋，四關五馬（趙）六張飛，七黃八夏九姜維，那是為了押韻。但一般都認為關羽高不過呂布去。像歷代各色三國題材遊戲，關羽基本是妥妥的第三：次於呂布和張飛，和馬超趙雲許褚們差不多等級。可是正史裏，關二爺的勇武，説冠絕當時也沒毛病。萬軍中斬顏良，是三國僅此一例的傳奇。“萬人敵”、“虎臣”、“熊虎之將”這還都是來自敵方的評價。且《三國志》裏明説張飛“亞於關羽”。關羽歿後數百年，南北朝絕世猛將多以關張自比。只因為關羽萬軍披靡斬顏良這事太有名，到關羽故世三百多年後，吳明徹還用這事激將法，挑逗陳朝第一猛將蕭摩訶，“你有關羽之名，應該去斬對面的顏良”，然後蕭摩訶就去突襲了……大概，在小説評書民間故事裏，關二爺基本是三國猛將中羣星璀璨的一員，雖然絕倫超羣，但大概不高於呂布。擱正史裏，關羽卻基本可以甩開其他人，獨坐第一猛將的交椅。

可是秦叔寶更可憐。現在説隋唐書，有許多種説法。有説天下十八條好漢的，有四猛十三傑的，不一而足。一般説十八條好漢，秦二爺排第十六。才第十六？我們來掰扯下排前面的幾位。隋唐第一條好漢李元霸（玄霸），正史裏沒啥記載，十五歲就落馬摔死了。第二條好漢天寶大將軍宇文成都，純粹是編的。裴元慶即裴行儼，正史倒是驍勇，有“萬人敵”之稱，不説。後來有所謂四明山三傑戰成都，雄闊海、伍雲召、伍天錫，全是虛構的——我問過一位老前輩，為啥隋唐非要編個白馬銀槍伍雲召？他讓我把雲召兩個字倒過來唸一下，我一念：嗨，懂了。羅成，虛構的，事蹟很像羅士信。可評書裏一般把少年名將羅士信説成個傻大個。楊林，虛構的。魏文通，歷史上是山西起事的豪傑，沒啥武勇記載，評書裏給説成隋朝潼關大帥了。尚師徒、新文禮、定彥平、左天成……全是虛構的。來護兒倒是真的，很厲害，他六兒子來整也是著名的驍勇，但好像也沒厲害到天上去。王伯當是有的，但神射手特技應該是編的。梁士泰是沒有的，梁師都在隋末倒是一鎮諸侯。

您看，屈指算來，隋末十八名將，絕大部分是虛構的。就這麼一羣編出來的名字，硬生生壓着當世名將秦二爺。歷史上秦二爺多厲害呢？兩唐書的記載都很簡單，但很紮實：秦瓊與羅士信帶伏兵襲擊盧明月的大寨，親自爬樓斬旗幟，親手殺敵，破關讓軍隊殺進來。斬關奪寨，得以大破盧明月十萬之眾：於是一舉成名。我很懷疑，所謂秦瓊與羅成關係好的設定，是因為秦瓊與羅士信最初是搭檔。秦瓊後來在李密麾下時，又搞過一次大逆轉：亂軍中救下李密，然後帶兵逆轉宇文化及。在美良川，秦瓊結結實實擊破了尉遲敬德——這在評書裏，是所謂“三鞭換兩鐧”。李世民大戰竇建德時，秦瓊帶騎兵親自陷陣突破。戰績可稱華麗之極。

最精彩的敍述，是下面這段：

叔寶每從太宗征伐，敵中有驍將鋭卒，炫耀人馬，出入來去者，太宗頗怒之，輒命叔寶往取。叔寶應命，躍馬負槍而進，必刺之萬眾之中，人馬辟易，太宗以是益重之，叔寶亦以此頗自矜尚。

——秦瓊跟李世民出去時，每逢對面有猛將出來耍帥，世民就讓秦瓊出戰；躍馬負槍去了，必刺之於萬眾之中，人馬辟易。

這個“必”字，細想來，可怕之極。這是真正的初唐殺手王啊。隋末唐初，有如此戰績者，秦瓊一人而已。兩唐書説秦叔寶刺敵於萬眾之中，人馬辟易。《三國志》説關雲長刺顏良於萬軍之中，紹將莫敢當者。遙遙相對，彼此映照啊。

所以了：《三國演義》給關二爺安排了一羣差不多厲害的猛將，還在他上面安個呂布。隋唐評書則安排一大堆虛構的傢伙，壓着秦二爺。以至於關羽與秦瓊，各時代最頂尖的猛士，都被大大低估了。

當然，論到加戲，還是秦二爺的戲多。現在説隋唐書，一個關鍵：秦二爺身為捕快，和綠林好漢們，尤其是單雄信，關係很曖昧，終於一起上瓦崗寨鬧事，然後四騎奔唐，最後羅成鎖五龍，單雄信歸天，搞得很煽情。

前面這段，其實有點《水滸傳》，搞得秦二爺有些像宋江：縣衙辦事人員，暗通好漢，最後自己上了山 。當然，秦二爺比宋江講義氣多了——也是這點講義氣、好交朋友，讓秦二爺成了書膽。但正史裏，沒那麼複雜。

秦瓊本是來護兒賬下，之後跟着張須陀打賊寇。張須陀在大戰瓦崗軍時戰死：那時，秦瓊和瓦崗諸將是對手，是官和賊的關係，根本不像評書所言，是瓦崗寨的大元帥。張須陀死，他跟着裴仁基（也就是裴行儼裴元慶的爸爸），降了李密，這才歸了瓦崗。之後又歸了王世充。最後，與程咬金一起歸了唐，是評書裏所謂四騎奔唐，跟李世民成就功業，名垂後世。大概這就是秦瓊的一生。至於賣馬、結交單雄信、染面塗須詐楊林、秦瓊觀陣、跟羅成論兄弟之類，是民間多姿多彩的想象了。就像宇文成都、伍雲召、伍天錫、雄闊海這些虛構出來壓在秦瓊頭頂的好漢們似的。大概，民間故事給秦二爺加了很多戲，但也相應削弱了他的實力——反過來想，如果按正史，他強得天下無敵、萬軍辟易，許多故事就沒法編了。

話説，民間傳奇有多可愛呢？多舉一個例子。《舊唐書》説秦瓊奔唐，跟王世充告別時，不止他一個。原文跟他一起的，還有：

與程咬金、吳黑闥、牛進達等數十騎西馳百許步

我小時候很疑惑：牛進達是誰？程咬金的戰友？評書裏沒聽過這個人哪；可是讀着，怎麼如此順嘴呢？再一尋思：評書裏，跟程咬金一起去劫皇槓的那個好漢，叫做尤俊達。

牛進達，尤俊達，您聽聽……得！我猜，大概是民間戲曲評書小説口口相傳，不看字只聽音，所以就這麼傳下來了——這就是中國式的空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