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遊戲填平溝壑:記江蘇省首屆殘疾人電子競技公開賽_風聞
触乐-触乐官方账号-2019-08-02 08:43
電子競技讓一些原本不為人所知,甚至被刻意忽視的人羣走到台前,展現出強烈的理想、慾望與生命力。
與相隔不遠的上海、杭州相比,南京在電競領域的表現並不為大多數人所熟悉。電子競技這個在短時間內蓬勃發展、機遇與泡沫並存的行業,似乎並沒有打亂六朝古都的節奏。
對於這樣一個城市,一場殘疾人電子競技公開賽更像是落入田野的一顆種子,少了商業策劃與流量營銷,展現出樸素原始的生命力。
美好的理想
2018年,電子競技成為亞運會表演項目。8月29日,中國隊在雅加達擊敗韓國隊,獲得《英雄聯盟》項目冠軍,在國內,電競同樣火熱。《英雄聯盟》《王者榮耀》《DotA》聯賽方興未艾,商業價值已不輸任何傳統體育。
中國電競選手在雅加達、巨港亞運會上斬獲2金1銀
電子競技對不同的人展現出不同的面貌。於遊戲廠商和比賽主辦方而言,它承載着資本、利潤、口碑等等與遊戲相關或無關的要素;於普通人而言,它意味着激烈的比賽、熱鬧的場面,或許還有極低概率揚名立萬的機會。而在另一羣人心目中,它的意義並不僅限於此。
“我們希望在電競領域,殘疾人羣可以與正常人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江蘇省電競協會副會長陳潘天樂説。
這也是首屆江蘇省殘疾人電子競技公開賽舉辦的初衷。去年亞運會後,江蘇省體育局、殘聯、電競協會曾經展開“殘運會是否應該增加電競項目”的討論,有人提出:如果殘疾人可以正常遊戲,他們能不能參加“一般”的電競比賽?
傳統體育運動中,奧運會與殘奧會、全運會與殘運會有着明確區分。多年以來,主辦者、運動員和觀眾已經習慣性地認為,殘疾人不能參加正常人的體育比賽。但在電子競技中,身體素質的差異有可能被遊戲設備抹平,只要意識出眾、操作過人,任何人都可能成為贏家。
江蘇殘聯、電競協會曾在殘疾人羣體中做過一些調查:隨着互聯網日益發達,越來越多的殘疾人,尤其是年輕人,反而更不易就業,難以融入社會——普通人或許可以在訂外賣時遇到幾個聾啞人“外賣小哥”,但也僅限於此,更多青壯年殘障人羣,彷彿從社會上消失了。
另一方面,殘聯傳統的就業扶植活動的確落伍嚴重。許多面向殘疾人的就業中心裏,教材停留在十幾二十年前,為數不多的幾個方向是“做手工”“練打字”“操作Office”,這已經是技術含量較高、體力勞動較少的工作。更多的幫扶策略,往往是治標不治本。
江蘇省殘聯和電競協會想用電子競技為殘疾人就業找出一條新路。互聯網進一步限制了殘疾人的活動範圍,卻也為他們帶來了更廣闊的新世界。在各個直播平台上,殘疾人主播逐漸進入觀眾視野,他們之中有在FPS、TPS類遊戲中“殺人無數”的盲人玩家,也有僅靠一隻手通關最高難度動作遊戲的職業主播。在這些小有名氣的人之外,還有許多默默無聞的小主播在屏幕前苦練遊戲技術,靠“帶觀眾上分”維持着微薄的收入。
“這只是第一屆,報名都是小範圍,就已經來了好幾百人。”陳潘天樂説。僅江蘇一省,就有300多人報名,聽到比賽消息從其他省份趕來報名的,更是超過了600人。這讓“江蘇省殘疾人電子競技公開賽”多少有些名不副實,但不論是主辦方,還是參賽選手,都不在意這一點。
半決賽:無聲與喧譁
7月20日下午,半決賽在南京秦淮區金陵科技學院舉行。一間電競訓練室、兩個多媒體教室,裝下了所有選手、觀眾和工作人員。
比賽開始前,現場瀰漫着一種混亂的氣氛。《英雄聯盟》4支隊伍尚未到齊,工作人員試圖讓先到的3支隊伍預先抽籤並開戰以節省時間,一番討論後,又以“維持比賽公平”為由而作罷。
隨後,一位領導建議,半決賽除了確定決賽隊伍之外,能不能讓三、四名再打一場,決出季軍。
“《英雄聯盟》一局比賽相當長,一下午打3場BO3,時間上肯定來不及。”工作人員解釋。最終主辦方決定,半決賽被淘汰的兩支隊伍並列季軍。
金陵科技學院擁有自己的電子競技戰隊和專業訓練設備,這也是他們能夠與江蘇殘聯、電競協會合作成為主辦方的原因之一。作為東道主,“金科隊”可以直接在半決賽中佔據一席。
金陵科技學院擁有自己的電競戰隊和專用訓練室
半決賽現場的立牌簡單介紹了“中國電子競技發展歷程”
一個並不十分出名的大學戰隊,其設備、環境水平都難以與職業戰隊相比。到達比賽場地後,工作人員發現訓練室裏只有兩個相對封閉的空間,10台比賽電腦,其中一台還問題頻出。比賽開始後,一名選手無論如何也按不出鍵盤上的E鍵,不得不反覆重開。
《王者榮耀》則要順利得多。由於比賽時間短、設備簡單,選手們被見縫插針地安排在《英雄聯盟》場地中,這形成了一種奇妙而和諧的場景:在對稱的兩間訓練室裏,長桌一邊坐着5位緊盯電腦屏幕、雙手不停的《英雄聯盟》選手,而在他們對面,5個人低頭抱着手機,鏖戰《王者榮耀》。
幾十分鐘後,先結束比賽的《王者榮耀》選手們魚貫而出。他們出入的腳步聲、桌椅聲、碰撞聲絲毫沒有影響到另一邊的《英雄聯盟》——不論是“LOL”還是“農藥”,所有半決賽隊伍都由聽障人士組成。即使在戰局最激烈的時候,他們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王者榮耀》半決賽隊伍抽籤
兩項比賽在同一個房間裏開始
另一個房間裏,《英雄聯盟》與《王者榮耀》同樣涇渭分明。大屏幕投影上播放着《英雄聯盟》比賽實況,餘下兩支隊伍選手與“親友團”邊看邊激烈爭論,無數雙手組成的複雜手勢在人們眼前翻飛,被投影的光鍍上一層亮邊。
房間的另一頭,一羣人正旁若無人地打着《王者榮耀》。由於主辦方始終沒有找到直接用手機直播的方法,只能在現場借了一個鬥魚號。
“他們討論得特別熱烈,除了不發出聲音之外,和普通的玩家沒有什麼兩樣。”
手語翻譯凌潤梓是半決賽中最忙的人。現場只有他一個手語翻譯,不論是向一羣人轉達通知,還是要準確找到某位選手,都需要他跑前跑後。一旦他趕不及,其他工作人員只能靠打字與選手溝通,一對一時還算流暢,但要同時與許多人講話,還是非翻譯不可。半決賽期間,選手們反覆問起“往返車票怎麼報銷”,工作人員在微信羣裏@所有人許多次,提問仍然不斷,凌潤梓只能集合所有人,統一告知。
凌潤梓在南京特殊教育師範學院讀大三,他所在的手語翻譯專業每年在全國招收30名學生。這個數字對於聽障羣體而言“根本不夠用”。他和他的同學們除了為學校裏的聽障同學做翻譯之外,還會出外協助電視台採訪、公安局辦案。
殘疾人電競比賽於他而言很新鮮,卻並不困難。他也玩《英雄聯盟》,雖然自承“水平不高”,與選手溝通起來還是綽綽有餘。
觀眾們看得投入
“我只要‘看’一下,就知道誰是南京人,誰不是。”凌潤梓説。一般人不瞭解手語,會覺得手勢都差不多,然而實際上,手語的“方言”不比漢語方言的數量少。“國家其實制定過手語標準,就像普通話一樣,但很多聽障人不喜歡用‘國標手語’,還是更偏愛自然手語。”凌潤梓説,“我在南京上學,江蘇的手語我都看得明白,還能判斷出他們是不是南京本地人。假如我去北京,可能就要重新學習,要是西藏的手語,那就完全看不懂了。”
進入正軌後,比賽過程沒有太大波瀾。兩場BO3過後,《王者榮耀》賽場,“有夢才遠方”和“橙色聯盟”進入決賽;《英雄聯盟》方面,實力強勁的“WHO”順利晉級,而“金科”也在主場打進決賽。
決賽:每個人都看到自己想看的
決賽場地換到了南京大學仙林校區張心瑜劇場。佔據中心位置的大屏幕、分列兩側的專業設備、實時轉播、專業解説、電視採訪,它看上去終於有了些“電競比賽”的模樣。
時間已到,比賽卻沒有準時開始。
決賽第一個項目是“摜蛋”。這是一項江蘇特有的撲克遊戲,最早起源於淮安,後來流傳至江蘇全省。它的規則比“鬥地主”“爭上游”略為複雜,擁有數千萬玩家,是全國趣味棋牌類正式競賽項目,在棋牌網站和App裏也屬熱門類別。對於主辦方而言,為了體現江蘇特色,摜蛋必不可少。唯一的問題在於,一場專業摜蛋比賽對場地、設備的要求,與MOBA遊戲大相徑庭。
最終,4名摜蛋決賽選手被安排在舞台四角,背對屏幕,裁判站在他們身後。兩位解説一位完全不懂摜蛋規則,另一位雖然懂,卻擔心現場分析會給選手報牌。最終,比賽解説只能取消。
凌潤梓跟着半決賽所有選手一起到達現場。為了決賽,主辦方又請了另一個手語翻譯,這沒有讓他輕鬆多少。這一天,他主要的工作是翻譯領導講話和電視採訪。首屆比賽吸引了本地不少電視台,要讓聽障選手“説”出記者滿意的素材,即使只有一兩分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選手接受電視台採訪
下午,氣氛再次熱烈起來。《英雄聯盟》和《王者榮耀》讓所有熟悉“電競”的選手、工作人員和現場解説如魚得水。遊戲、設備、直播平台,每一個環節都在正常的軌道上順利運行。
這讓許多人感到欣慰。凌潤梓忙裏偷閒坐在觀眾區前排邊緣,認真看着台上《英雄聯盟》對戰雙方的BP。解説對場上局勢、套路打法、亮眼操作滔滔不絕,儘管他們的分析大多隻有直播間裏觀眾才能聽到。舞台之下,沉默的觀眾們用手勢做出一條條評論,遇到精彩場面,他們也不吝惜熱烈的掌聲與喝彩——有些戴着助聽器上場的選手聽得見。
決賽結局並未“爆冷”,兩場BO3都以2:0結束。公認實力最強的“WHO”擊敗“金科”,獲得《英雄聯盟》項目冠軍。《王者榮耀》方面,“有夢才遠方”同樣乾淨利落贏下比賽,同樣引人注目的是他們整齊劃一的隊服:紅色圓圈圈起的“夢”字掛在胸前,褲子上分別寫着“上單”“中單”“輔助”“打野”和“ADC”。這種有備而來的狀態讓他們成為媒體鏡頭中的另一個焦點。
着裝整齊的《王者榮耀》項目冠軍“有夢才遠方”
是比賽,又不像比賽
如果用一個詞形容這次殘疾人電子競技大賽,最貼切的也許是“混亂”。從組織狀況、選手水平到影響範圍,這都不算一次非常專業的比賽。賽制、代打、裁判、直播、環境……任何一個在“正規”電競比賽裏會引發激烈爭論的問題在這次比賽中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寬容與理解。
在主辦方看來,這些問題是欠缺經驗導致的。等到下屆、下下屆,它們必須得到有效改善和提升。但選手們並不在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不會再參加類似的比賽,在這個一期一會的場合,他們像是來參加一場遊戲愛好者的聚會——不論是為了表現自己、結交朋友還是獎金收入,與遊戲無關的部分都可以暫時放在一邊,只要玩得開心就好。
獎盃和獎牌也變得不那麼重要。決賽結束後,人們衝上舞台,和自己視線範圍內的所有人握手、擁抱、合影,做出“你很棒”和“加油”的手勢。季軍隊伍高舉冠軍獎盃,為他們拍照的正是冠軍隊員;《王者榮耀》選手拿起《英雄聯盟》獎牌,與摜蛋冠軍在鏡頭中不分彼此。
“只有我一個肢體殘疾的,有點兒不好意思。”摜蛋冠軍徐寅説。他是連雲港人,今年33歲,笑容滿面地接受許多比他小十幾歲的孩子們祝賀。儘管右腿行動不太方便,他還是親自抱着巨大的獎牌登上了回家的列車。
摜蛋項目冠軍徐寅是決賽中唯一的肢體殘疾選手
這場比賽之後,每個人都要奔向各自的未來。有些人想成為職業選手,去更專業的戰隊拿到更多冠軍;有些人想吸引更多粉絲來自己的直播間,賺錢貼補家用;還有些人坦言“工作忙了,以後可能沒有太多時間玩遊戲”。
電子競技對不同的人展現出不同的面貌。於殘聯和電競協會而言,它是未來工作的開端,還有無數目標等待完成;於執行機構而言,它或許是一片待開拓的藍海,商業運作遲早會滲透其中。
而在另一羣人心目中,它的意義不僅限於此。它讓一些原本不為人所知甚至被刻意忽視的人羣走到台前,展現出強烈的理想、慾望與生命力。他們與其他所有熱愛遊戲的年輕人一樣,渴望用遊戲改變自己的生活。
一場派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