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時辰:終點曖昧引發的混亂_風聞
毛尖-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系教师-2019-08-03 19:00
上個星期,甘露老師讓寫寫《長安十二時辰》,當時我就“喏”了一聲,想着就差最後兩集了。沒想到第二天起來,説好的25集突然變成了48集,當時我就跟張小敬聽到外面還有三百桶伏火雷一樣,軟了。
差不多也是第一次吧,快看到結尾的劇,突然郭敬明有了姚明的身高,本來想走過去讚美一下對方脖子美,走近一看是大腿。比例突變這種事,一般發生在戰場上,比如德軍將領保盧斯的哀嚎,“原來以為一個星期可以拿下斯大林格勒!”
這麼説吧,《長安十二時辰》看到十來集,算是有好感。網上大呼小叫的服化道,不是我的菜,但即便是裝修過頭的路人,厲害過東方明珠的望樓,擁擠過南京路的西市,都可以作為影像的風格被接受,本來《長安》也不是寫實,用原著編劇馬伯庸自己的話説,他也不建議大家把它當成“真正還原的歷史劇”,他強調這是一部“傳奇作品”,“類似《三國演義》和《封神演義》”。而且,作為《24小時》的鐵粉,看到片頭的日晷從巳正划向午初,想起陪伴過我們八年的滴咚滴咚實時聲,簡直有一種幸福感。還有什麼能爽過在夏天的夜晚看一場反恐?
死囚張小敬以守護長安的名義被靖安司司丞李必從監獄提了出來,兩人要聯手在十二時辰裏破獲一起毀滅長安的反恐行為。張小敬的任務設定和傑克·鮑爾一模一樣,觀眾也在開局十分鐘裏感受到,只要張小敬活着,長安就還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但是,《長安十二時辰》,卻一個時辰接一個時辰地把自己拖入虛無。
作為此劇最大的空間站,靖安司和大案牘術是《長安》的一個主要設置,從第一集到第二十四集,幾乎集集都要重申靖安司和大案牘術的厲害,但實際的情況是,大案牘術,也就是大數據,選出來的張小敬,完全是人為。而靖安司和大案牘術在中段被燒燬以後,也沒見劇中人的行動有數據匱乏的掣肘,同時,就像郭將軍辣諷右相説的,你沒有大案牘術,但情報比誰都快。所以,回頭看,大案牘術跟劇中的地下城和葛老,長安名妓和花街藝人一樣,出場效果和實際功能,就是淘寶的賣家秀和買家秀,最終淪為一場視覺虛無。
《長安》開場,幾個長鏡掃描出整個長安,導演的攝影出身一覽無餘,但是,不同的社會等級在劇中的等級差異,只留在劇本的人設層面,剃頭匠女兒的妝容和話語比頂層子弟更斯文,地下社會的統治者非常奧賽羅,最低價妓女有着最高級志趣,將軍的女兒倒混混似的,往好裏説這是長安的抖音狀態,但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一部因為終點曖昧引發視角混亂剪輯混亂價值觀混亂的劇。死囚張小敬有平民關懷,右相林九郎有法家思想,女婢檀棋有超階級的思考,這些,都曾經構成《長安》的口碑,像右相的律法觀念,也讓觀眾由衷地希望他活下去。但是,所有這些人物的最硬核部分,都被影像官僚主義擱淺或衝亂。為了撐足48集,《長安》不斷旁逸斜出,為長安人民奔波的李必和張小敬,終於分頭要去救檀棋,“世上只有一個檀棋”,李必求太子,不惜説出全劇最深情台詞,“願終生供太子驅使。”
最清高的李必可以放下所有,這部劇終於越變越自由。只要編導需要,前一秒武裝後一秒女裝,女主在井底待十集也絕不是事,林九郎受觀眾歡迎,那就反恐劇轉謀略篇,戲份不夠,注水千年不變的職場和情愛。李必在前面十集一直在靖安司跑進跑出,各色差役口吐各款大唐名詞來來回回叉手唱喏,還多少有點編劇所謂的“官僚美感”,但是十集後整部戲所有角色染上影像官僚氣,李必一直皺着眉張小敬一直橫着嘴,盛世長安已經人人暗樁,遇到點歷史細節就專題昭告,看出來了伐看出來了伐,這是大唐的“我是歌手”這是大唐的水盆羊肉火晶柿子,還有右相背後的匾,看清了伐看清了伐。
看清了。全劇第一名是大案牘術第二名是天眼系統,但是,48集下來,熱的如果是這些似是而非的大唐冷知識,全劇的因果邏輯被大唐細節不斷離題不斷割裂,那麼,我可不可以説,這部暑期最紅檔開出的影像官僚風可能會在未來的日子裏,弄出一批只有一萬個叉手禮的古裝劇。
本文刊2019年8月3日《文匯報 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