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越、千島湖、以及失去名字的徽州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8-03 15:01
作者| 温駿軒
來源| 地緣看世界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21節]
何處是揚州(5)
將北起淮河、南至五嶺、東及大海、西止羅霄山脈的漢之“揚州”,在地形圖上勾勒出來,你會發現這片土地大部為山地丘陵所覆蓋。將視線聚焦於大平原地區,有助於迅速找到一個板塊的核心之地。
東漢揚州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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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只在於,那些看起來除了山還是山的土地,是否真的一無是處。要知道,漢之揚州完整的包含有今天的福建省。這個在地形圖上幾為山地完整覆蓋的省份,能夠稱的上平原的土地僅有10%,且大都散佈於沿海諸河的河口地帶。能夠勉強為人類所利用的丘陵,佔比亦只有15%,山地的面積則高達75%。
福建地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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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認識到的是,即便是那些整體被定性為山地的地緣板塊,真正聚落大量人口的,依舊是板塊中的低平之地。這意味着,我們仍然能夠通過尋找平原的方式,在一個山地屬性的板塊,找尋到它的關鍵點。
這些小型平原如果分佈於山地之中,會表現為被山體包夾而成的河谷平原;而如果是在沿海的話,則主要以背山面海的三角洲平原形式呈現出來。以吳、越兩個江東地緣標籤的原始屬性來説,“吳”的氣質裏包含有更多的“水”和“平原”的氣息。相比之下,“越”則因為位置原因,帶有更多的山地和海洋元素。
上述地緣差異,在三國時代亦有很明顯的展現。在江東開始以“吳”為名,參與到三分天下的事業中以後,當時的東吳政權遇到了一個與春秋吳國類似的問題,那就是在北伐西進的過程中,需要考慮“越”人在自己大後方製造的戰略威脅。難道説,在東吳政權建立之後,寧紹平原還生成有一個越國?
並非如此。在春秋越國取代吳國,統一整個江東之後,中間並無山體阻隔的太湖、寧紹平原兩大平原,在地緣文化上已深度融合,並不再具備成就兩個割據政權的基礎。為患東吳的“越”並不是一個政權,而是指分佈於整個江南、浙閩丘陵境內,那些不願接受政府管束的山民。
這些各自聚落、自給自足,依託山險以武力對抗東吳政權的山民,在當時被籠統的稱之為“山越”。儘管沒有聚合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控制的也只是山地,但這些山越武裝對東吳政權的威脅還是很大的。
比如孫策在渡江收伏江東之時,就曾經在丹陽郡境內遭遇一支“山越”武裝的襲擊,差點丟失了性命。事實上,縱觀三國時代,每一個割據政權其實都在內部整合時會遇到相似的問題。“山越”於東吳政權,一如縱橫太行山脈的“黑山軍”,在北方地區的存在;孟獲所代表的西南山地部落,之於蜀漢政權的影響。
這些被稱之為“山越”的武裝集團,有多大成份是當年的越人遺民並不確定。這一命名的存在,最起碼能夠透視出“越”這個標籤與山地間的關聯度。也可以這樣認為,以當時中央之國的開發進度來説,江東平原已經被認為是核心板塊的一部分。與之相應的“吳”這個字在當時亦成為了開化的象徵,反之“越”則還帶有一定的邊緣色彩。
不過就像我們剛才所説的,即便在看起來結合緊密的山地之中,各方所爭奪的仍然是那些河谷盆地。接下來,我們可以從地理基本面入手,看看在這些山地中,有哪些山間低地會成為東吳與山越之民博弈的焦點。
前面已經説過,整個江東平原背後所依靠的山地,可以被分為兩部分:江南丘陵及浙閩丘陵,將兩片丘陵地帶連接起來的是錢塘江。錢塘之名始於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後,當時的秦帝國在杭州灣口,也就是現在杭州市的位置上設置了名為“錢塘縣”的行政區。
此後江水下游逐漸被冠以“錢塘”之名。不過“錢塘”二字中的“塘”字,原為唐朝的唐。,及至唐朝,為避諱國號改為池塘的塘。事實上,錢塘江在此前還有一個更知名的名稱——浙江。是的,你沒有看錯,就是為浙江省命名的那兩個字。也就是説,今天浙江省的行政名正是源自於這條江。之所以有這樣一個名稱,是因為古人在杭州灣看到大潮由海及江,折返倒湧的現象。為與行政上的浙江省區別,我們可以將河流屬性的浙江稱之為“浙水”。
以流域面積來説,浙水是浙江境內最大河流。其流域覆蓋了西起天目山、東至天台山的浙北山地。如果將杭州灣視為錢塘江的延伸,那麼寧紹平原及為曹娥江、甬江集水的山地,亦可認定為浙水流域的一部分。
錢塘江水系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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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隨着錢塘江的延伸,哺育了紹興地區的曹娥江,已經在地理上成為了錢塘江流域的一部分。順着錢塘江水系上溯,你會發現這條大河在浙北山地中造就了很多的小型河谷盆地。幾乎每一個河谷盆地,又都成就了一個或數個縣市的中心。
在所有位於浙水上游的河谷盆地中,最大的有兩個,分別是是位於新安江上游的“徽州盆地”;以及由衢江、金華江所滋養的“金衢盆地”。解讀至此,局面看起來越發複雜,剛剛理解了錢塘江與浙江的關係,又多出了兩條新的河流來。
越國地緣結構圖(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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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並沒有那麼複雜,因為新安江和蘭江都是錢塘江水系的一部分。在浙北山地中蜿蜒縱橫的浙水,每一部分都有自己的名稱。狹義的説,錢塘江指向的只是流經杭州所在下游平原地帶的那部分。其在山地之間那段,長約110公里中游部分被稱之為“富春江”。
聽到富春江之名是不是有點耳熟?在中國的傳世名畫中,擁有傳奇歷史,當下又為海峽兩岸各擁一部分的 “富春山居圖”,絕對可以排名前十。對於遊客來説,將黃公望的畫作富春江的實景相對照,相信會別有一番感受。
富春山居圖(部分)及富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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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你在觀察過富春江美景之後意猶未競,再想至上游部分繼續遊玩的話,接下來就要面臨一個選擇了。因為在你面前將呈現出兩條上游大河:由西向東注入富春江的“新安江”,以及由南至北接入富春江的“蘭江”。你必須做出選擇,到底先去欣賞哪條上游河流的美景。
大多數抱着旅遊目的遊客估計會選擇“新安江”。因為這條河流的下游河谷,在上世紀50年代末被蓄積成為了“新安江水庫”,用以防洪、發電,以及增加航道的通行能力。
這個水庫之所以成為著名的旅遊目的地,是因為它還有一個詩意的名稱——千島湖。被攔蓄的河水在淹沒了山間的低平之地後,那些露出水面的丘陵便成為了散佈於湖中的島嶼。
千島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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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水庫”升級為“湖”,是不是瞬間感覺高大上了許多。當然,如果僅僅是改個名就能夠提升知名度,也是太容易了。千島湖的景色、魚頭,乃至可以被直飲的水質,才是其競爭力的所在。
然而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千島湖成為一個知名自然景觀背後,是被犧牲掉的人文歷史。在蓄積成水庫之前,新安江下游河谷中曾經存續有兩座始建於秦漢的古城:淳安城與遂安城。為配合新安江水電工程的實施,兩縣併成為了新的“淳安縣”,並在搬遷後安享千島湖之名帶來的旅遊紅利。
只是代表這一地區人文氣息的兩座古城,卻不得不靜靜的躺在千島湖的水底,無聲的記錄着逝去的歷史(2011年2月《中國國家地理》雜誌曾刊發了一組水下淳安古城的照片,使之一度成為關注熱點)。
與位處下游的千島湖地區相比,新安江上游的“徽州盆地”還是要幸運許多,最起碼沒有被江水所淹沒,並且仍然為世人所關注**。****在中國歷史上,如果論及人文地標,“徽州”絕對可以位列第一檔。**鮮為人知的是,這個如今大部歸屬安徽的地緣概念,在流域上屬於“浙水”的一部分。“新安”之名,最早也是徽州的曾用名(除此之外,整個錢塘江水系的其餘都為浙江所有)
先來看看徽州和徽州盆地的地理位置。從大的分類來説,被歸入“江南丘陵”範疇的山地主要有兩部分:一部分南北向縱橫於湖南、江西、湖北三省的交界之地。依整體方位可命名為“西江南丘陵”,其主體包含北段的“幕連九山脈”和南段的“羅宵山脈”,廬山與井岡山是上述兩大山脈所派生出來的知名山體;另一部分便是當下正在解讀的,涉及蘇皖浙贛四省的這部分山體,可將之概括為 “東江南丘陵”。
每一片山地,都是周邊低地的集水區,“東江南丘陵”亦不例外。其西南方向與贛江水系相接、東北方向與太湖相鄰;西北麓及東南麓則分別為皖江與浙水相依。
如果這是一片高不可攀的山地,功能上至多隻是充當一下週邊低地間的天然屏障,包含贏得一個天然水塔之名。不過這片以“丘陵”為名的山地,雖然不那麼名不符實(太高了),但其間卻存在許多海拔較低,且地勢相對開闊的河谷低地。徽州盆地就是當中最大的一個,其海拔最低點還不到200米。在周邊那些海拔超過千米的山脈襯托之下,看起來天然具備成為世外桃源般的潛質。
徽州並不是一直叫徽州,也不是一開始就呈現出我們現在見到的氣質。**其名始於那位以書畫見長的宋徽宗時期,之前的建制名為隋代所設立的歙州。**再往前追溯,則可指向秦代在此設立的“歙縣”。
考慮到“錢塘”二字中的塘,在唐代因避諱國號而改字,徽州的這次得名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是不是源自一份特別的恩寵。讓人失望的是,這個“徽”字雖然是宋徽宗時期所變更,但卻不是得自於這位亡國之君的恩賜。所謂“徽宗”是廟號,是他在金國不堪折磨身故之後,南宋朝廷依例為之上的“廟號”。
事實上,對於宋徽宗和當時的北宋朝廷來説,非但沒有給徽州這份榮耀的理由,反倒還有懲戒之意。**改名的導火索是在千島湖一帶起事的方臘。**作為歙州籍人士的方臘,在攻陷整個錢塘江上游諸府縣之後,還曾一度順富春江而下攻入杭州建立政權。
這一成就,幫助他與宋江成為北宋時期最著名的兩位反叛者(不過宋江肯定沒徵方臘了)。 至於“徽”字的本意其實並不美好,而是指:三股黃麻交織而成的繩索,進而引申為捆綁囚徒之意。用在一個造反者和一個被敵國俘虜的君主身上,其用意不言而喻。
發生於北宋時期的這次民變,再次驗證了這片山地的強悍基因。不過在宋朝將歙州改名為徽州之後,這個二級行政區的氣質逐漸像江東之於江南的轉變那樣,漸漸發生了變化。文化和商業屬性,開始成為徽州的顯性基因。與之相適應的,是徽州的管理範圍亦在700餘年間都沒有發生過,一直到上世紀,這種地緣穩定性才遭遇人為的破壞。
作為“東江南丘陵”地帶的核心,古徽州治下有:歙縣、休寧、黟縣、祁門、績溪、婺源六縣。當中位於徽州盆地的有:休寧、歙縣兩縣(府治則位於歙縣境內)。黟縣、績溪三縣,則分佈於更上游河谷盆地中。比較特別的是婺源、祁門的歸屬。從水系的角度來説,婺源、祁門並不屬於新安江流域,而是與之隔分水嶺相望的贛江水系。具體來説屬於贛江右岸支流樂安江的上游地區。這一差異,使得婺源在上世紀30年代被劃歸給了江西。
將婺源劃歸江西,在徽州和婺源曾一度引發非常大的反彈。要知道“安徽”的省名,便是由徽州及皖江之側的安慶兩地,各取一字組合而成的。離開安徽,不僅意味着婺源再使用徽州這張名片時將變得有些尷尬,更意味着徽州的地緣完整性受到了破壞。
更為悲劇的是,上世紀80年代末,為了拉動旅遊經濟,徽州之名甚至被地方政府丟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古徽州被迫接受“黃山”這張以自然景觀著稱的新名片。
**在江南丘陵內部,最為知名的山體當為北部的“黃山”及東北部的“天目山”。**前者直面江東丘陵,並因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的一名“黃山歸來不看嶽”而名動天下;後者則憑藉與太湖和錢塘江相依的位置,成為了對江東平原影響最大的山脈。
位置上看,黃山山脈即是錢塘江流域與皖江的分水嶺,同時也幫助圍就了南麓的徽州盆地。當地方政府希望透過黃山在自然景觀上的知名度,來帶動當地經濟時,與之相依而生的“徽州”便不幸成為了犧牲品。
更為無奈的是,更名為“黃山市”的徽州地區,當下只轄有古徽州範圍內的四縣之地。除婺源被劃給江西以外,位於黃山山脈東端的績溪,亦被劃給了地處江東丘陵的宣城市所轄。
這一不尊重歷史及地緣背景的做法,無疑為徽州文化的復興平添了一道新障礙。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也許“徽州”之名仍然有機會回到這片土地上,畢竟比起已經被新安江水淹沒的那段歷史。改換地名雖然也需要耗費不少成本,但還是要容易的多。
尤其對那些渴求政績和經濟利益的人來説,人文和歷史這類“羣體心理”屬性的地緣要素,在當下的作用日趨重要,同樣能夠為他們帶來這些利益。只是即便如此,將文化上的徽州與行政上的徽州合體,仍然是一個難以解決的棘手問題。
客觀的説,如果徽州之名是由於三國時代的“山越”或者宋代的方臘所成就的,它的存亡問題並不會引發那麼大的關注。在文化和商業上的成就,才是徽州為人所懷念的原因所在。
這些成就的取得,與徽州的區位優勢和地理環境有直接關聯。如再把視角抬高一點,你會發現徽州盆地正處在“東江南丘陵”地區的中心位置。利用好這個區位優勢,徽州之民可以向以富庶著稱的:“蘇浙皖贛”四地當成自己的商業輻射地。封閉的地緣背景,又使得徽州人擁有與被輻射地區,不盡相同的獨特地緣基因,從而容易在商業和文化上自成一體。
獨特地緣基因在很多方面都有所體現,比如依山就勢、佈局精巧的徽派建築;獨特的漢語方言類型“徽語”。以徽語來説,這一以徽州盆地為中心,覆蓋大部分“東江南丘陵”地帶的方言,在語言上兼具吳語和贛語的特色。
中國主要方言(漢語)分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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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與通行於江東平原上的“低地吳語”相比,徽語內部因山地阻隔,彼此間的差異要更大一些。這些特點顯然是這一地區,地理結構和區位的直接映射。
此外,徽州之人之所以利用區位優勢走出山地經商,歸根結底是因為本地區生存空間有限,當人口繁衍到一定規模,背井離鄉成為了一種不得以的選擇。與此同時,中央之國的經濟重心,在唐宋以降向東南方向的轉移,讓這種人口流出獲得了在商業上取得成功的契機。
當這種不得以而為之的舉動,幫助探尋出一條商業經濟之路後,其在外收穫的財富又會因為華夏文明的耕讀基因,而反哺徽州所處的這片山地。由此造就了獨特而又包含富庶氣息的徽州文化。


反觀在三國時代,徽州及其所處的這片山地,暫時就還不具備這種走出去的動機。對於當時那些被視為“山越”的山民來説,利用山勢的保護遠離中央之國內部地緣政治博弈的漩渦,才是最大的渴求。
這種心理並不僅僅存在於內陸屬性的江南丘陵地區,同樣存在於擁有漫長海岸線的浙閩丘陵地區。這片山海相接之地,又有什麼樣的前世今生,將是下一節的解讀方向。